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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贵妃急急忙忙朝养心殿赶, 却连养心门都进不去。
梁九功满脸是笑, 一口一个贵主儿吉祥,可就是不松口, 也不肯透露前殿的情形。吉贵妃无法, 知道这是个啃不了的硬骨头, 只得愤愤然扭头回去。
“万岁,吉贵妃回去了。”
“唔。”苏景应了一声, 道:“继续说。”
色勒莫垂头应是, 继续将这几日查探出来的真相禀告给苏景。
“自万岁令人攻破准噶尔, 天地会在西北便失去依附庇护之人,加上万岁下旨令情报部收紧天地会活动范围,在天狐军清剿之下, 天地会分为两部,一部以原本的天地会几大舵主为首领, 带着天地会部分余孽越过天山,挺在巴尔喀什湖一带,与沙俄和准噶尔余孽互为接应,准备伺机而动。一部分由前明余……”色勒莫说到这儿,抬头朝龙座上看了一眼,正对上苏景那双不含丝毫温度的眼睛, 饶是他心志坚韧, 也不自禁心头发紧, 不敢再有其余的胡思乱想, 他绷紧身子道:“还又一部分, 被前明皇室后人朱明月收在麾下,一路易容换装,避开官道,行山路小径,自西藏入四川,接着在贵州停留了一段时日。奴才看他们的打算,原本似是像在贵州扎根下来,没想到当地的土人虽未出卖他们,却也并不愿意和他们结交,因此他们修整过后,又去了两广,奴才最后一次收到送回来的消息,他们应当已经到广州了。”
“广州。”苏景闭目沉思片刻,道:“弘暦在通县发现的天地会,是那一派的人?”
“是朱明月派出来的人。”色勒莫躬身道:“据那几个反贼交待出的消息。朱明月自得知万岁下放足令,便力主派人前往江南,煽动民间。不过当时天地会总舵主朱一贵一直忌惮朱明月以女子之身而在天地会平步青云,故而对朱明月多加防范。因此拒绝了朱明月,但朱明月仍旧私下派人前往江南,联络了一帮理学士子。”
“江南?”苏景霍然睁开双目,唇角勾起一丝别有意味的笑容,视线移向石荣,“朕让你们查探王诩,可有结果了。”
石荣已明白苏景问话的意思,笑着一躬身:“万岁圣明,王大人身边,的确有心向天地会之人。”
苏景抚了抚袖口,缓缓道:“你用心向二字,就表明此人并未投效天地会。”
“回万岁,王大人内兄,早年曾拜前明一个大学士门下启蒙,故而一向有些念旧。”
念旧?不如说是墙头草,既怀念前明,又不敢也不愿彻底背叛大清?
苏景哂笑,没将这么一点事放在心上。他感兴趣的反而是朱明月,“所以,朱明月从这么一个摇摆不定之人身上得知朕当初对王诩的许诺,立即察觉到机会,因此暗中推动王诩上书让朕废除剃发易服令?”
看色勒莫没接话,苏景便知道自己之前的猜想证实了。
其实从王诩一上书开始,苏景就直觉有些不对。王诩这位师兄,近十年同窗,他算的上熟悉。若王诩果真是急躁求功之人,当年松山书院也轮不到他来继承。而王诩能在王鼎斋之后把书院接下来还在江南继续占有一席之地,至少在一个‘忍’字上,没有能诟病的地方。
若说王诩一朝得志就性情大变,迫不及待想要在汉人那来个名垂青史也不是不可能,但也不至于连在他这个万岁面前连点口风都不试探一二,直接就上奏折,岂非形同逼宫。他当时虽察觉到不对,却也难免对王诩失望,不过他还是想知道王诩一反常态仓促上书的原因是甚么?
是背后的江南士子势力在推动他不得不朝前走,还是有其余更重要的原因。
不得不承认,他想了许多种可能,唯独没想到背后竟是朱明月。此女看似下了一步无关重要的棋,却把他装了进去,还给他的大计添了不少麻烦。
“朱明月,有意思。”
看到苏景脸上始终未消失的笑容,石荣于是把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万岁,奴才等愚钝,却不知道这朱明月是因何如此?”
难得遇到一个像样的对手,苏景此时心情的确不错,解释道:“她做这件事,本不是抱着一定要做成甚么事的心思,但她也知道,自己至少能做成一件事。”
色勒莫和石荣听到这话,原本就迷糊的他们更是两眼发直。
苏景笑道:“其一,朕若许废除剃发易服令,则朝廷乃至天下必有一番动荡,顾此失彼,对天地会的围剿必然放松。”这其实有些像后世的某些大国,国内政治出现危机,或者经济发生剧烈动荡,维持不下去了。那么就开启一场战争,随便找点甚么被大多数人厌恶的当借口,化武也好,核危机也罢,反正战争一响,国内的关注点就变了,而且战乱财,一直是最容易发的。至于被打的那个国家是否流离失所,多少人流血丢命,握刀的人不会在乎。
苏景停了停,又道:“再者,天地会的人皆不剃头,出行从来以帽子和包头遮挡,但因容易暴露的缘故,他们在民间走动难免有许多不便的地方,朕要是废除此令,他们就可以堂而皇之藏于人潮之中,做起事来自然事半功倍。”
“可万岁您岂会轻易答应废除此令?”就是色勒莫和石荣这两个蒙古奴隶和江湖草莽出身的人都知道,剃发易服乃至祖制,哪怕是天子,也不是随便就能改动的。
“朕不答应,便与王诩这些汉臣有了心结,对天地会同样是一件好事。”苏景端起茶喝了一口,怡怡然道:“说起来,朱明月没有算到的怕是朕没有答应剃发易服令不说,反而下旨放足。她察觉到朕出了一个容易激怒汉人士林的昏招,当然会在天地会中力主利用此事煽动民间。”说到这儿,苏景脸上半点不悦之色都没有,反而替朱明月叹息起来,“可惜,她遇到了朱一贵,策妄阿拉布坦又起兵谋逆,被朕以雷霆之势将新疆扫荡干净。否则让她以新疆为基,徐徐谋划江南,再策应准噶尔,倒真要给朕添个大麻烦。”
色勒莫赶紧拍了一记马屁,“小小余孽,又是个女人,又岂能与万岁作对,便是长生天,都会降下雷霆惩治于他。”
苏景扫了他一眼,哼道:“果真如此,朕这放足令也不会推动的如此艰难。”他面色微沉道:“天碧楼一事,便是这放足令迟迟没有完成所引起的后患。”
听苏景语气冷淡下来,色勒莫与石荣脸上的放松多消失不见,神情变得躬肃起来。
苏景倒没继续敲打他们,而是道:“你可查清楚了,是琳布将雅尔甘叫去天碧楼的?”
“是。”色勒莫忙道:“奴才亲自核对了巴林世子手下的供词。其中一个是巴林世子从小一起长大的心腹,他说当初万岁选后,巴林世子奉固伦荣宪大长公主之命前去与雅尔甘结交,还奉上重金帮雅尔甘还了赌债。雅尔甘则许诺在安国夫人面前说项,让安国夫人答应支持和硕淑柔公主为后。可后来万岁下旨为和硕特部世子与公主赐婚,令立皇后。荣宪大长公主与巴林亲王回巴林部后,巴林世子在赛马场输了不少银子,便想让雅尔甘将之前收的银子送还。”
到嘴的肥肉,谁又肯吐出来呢?
苏景冷笑道:“所以,他们二人就从酒肉朋友变成了仇人。”
这话,色勒莫便不敢接了,不管他如何看不起雅尔甘,但雅尔甘是国戚,他只道:“后来雅尔甘在赛马场一匹马上下了重金,这回他运气挺好,赢了好几千两银子。恰好这马是鄂伦岱所养,一来二去,两人就熟悉起来。鄂伦岱府中有一名出自张家的小妾,为鄂伦岱所钟爱。睿贝勒与英贝子带着张家姐妹回京后,张家连夜追赶不及,大惊之下,唯恐事情泄露,一面联络亲友与理学大家,一面令人上京找了鄂伦岱这小妾。鄂伦岱素喜小脚汉女,听了这小妾和张家之人几句鼓动的话,就答应他们一定要想法子遵循世祖旧令,由民间自行抉择是否放足。”
听到这儿,苏景已经完全明白了,不屑道:“他远离朝政已久,竟然就找上了雅尔甘?”
色勒莫干笑两声。
苏景蹙眉道:“琳布他们又是怎么回事儿?”
石荣这时上前一步,道:“回万岁,辅国公那一日正好输了五百两银子给雅尔甘,雅尔甘又……”
看石荣迟疑,苏景眉梢一挑,脑中已浮现出一个可能,淡淡道:“他可是对喇布言辞过火?”
石荣讷讷道:“回万岁,雅尔甘骂喇布乃廉郡王夫妻门下走狗,还,还喜欢……”
“还喜欢甚么?”
“还喜欢舔纳喇家的臭脚。”石荣硬着头皮将后面一句话说完,余光瞥见站着的梁九功已经恨不得缩到地底下去了。
苏景笑了两声,面上一丝表情皆无,“有意思。”这是在指喇布的妻室数次跟着安郡王福晋和廉郡王福晋一起入宫往并蒂宫请安之事罢。苏景眯了眯眼,随即又道:“往下说。”
石荣暗自吸了一口气,才继续道:“后来巴林世子听说了这事儿,就把辅国公一道叫去天碧楼吃酒。巴林世子还带了个蒙古小妾一道,有意挑了雅尔甘与鄂伦岱对面的雅间坐,言辞之间很是贬低了几句喜欢汉女之人,还骂但凡喜爱小脚汉女,为缠足张目的都是违抗圣意,乃大逆贼。”
苏景把玩着手中的玉珏,眉眼平和下了个论断,“他这话,倒也没说错。”随即眼神凛冽道:“不过只怕雅尔甘与鄂伦岱受不住。”
谁能受的住呢?原本一个只想收银子,一个只想今后继续赏玩小脚美人,但被琳布跟喇布这两张臭嘴一说,就变成大逆不道之人了。这要是不反驳,岂非连命都要给丢了?
两边都不是甚么好东西,又都带着火气,所以动起手来自然全是下狠手。
不过还是之前的看法,再是一场混战,主子总有奴才护着,谁捅了主子一刀,敲了主子一个搬砖,又是谁把自己主子推下楼摔死了,奴才,不会看不见。
苏景问道:“问清楚都是甚么人动的手没有?”
“俱供词来看,鄂伦岱头上的伤势应当是巴林世子用凳子砸出来的,巴林世子腹部的伤口却是被雅尔甘趁乱抢了巴林世子腰间的匕首造成,至于喇布,他一开始就躲到了桌子底下,故而只有一些擦伤。”
苏景时何人,立即听出来其中的不对,冷冷道:“你们说了受伤的人,雅尔甘呢,他是如何摔下楼的?”
色勒莫和石荣对了对眼神,一时没有言语。
“照实说罢。”
色勒莫干咳了一声,才道:“是佑贝子他们。”
“你说甚么!”原本一直平静以对的苏景一掌拍在面前的桌案上,强大的内息直将几本奏折都化为齑粉。
“万岁息怒。”
“息怒,息什么怒!”苏景起身来回走了两圈,面色铁青质问道“此事怎会与福宜他们有关?”
京中人人都知道,万岁疼爱下面的弟妹,但若说最偏爱的,自然是年纪最小的三位贝子。这三位贝子,因体弱又年幼,在万岁还是贝勒时,还曾亲自把人带在身边调养了一年。后来佑贝子三个因世宗故去而夜间惊悸,万岁不顾初初登基,将三个年幼的胞弟带到养心殿,同寝同食,细心抚慰了半年才送回到年贵太妃身边抚养。
这般隆恩,便是色勒莫与石荣这等心腹近臣,轻易也是不敢招惹这几位无权却地位尊贵的贝子。可他们,也不敢欺君啊。
石荣顶着苏景灼灼视线,道:“回万岁,奴才和色勒莫仔细核对过供词。能够断定,雅尔甘之所以摔下楼梯造成头部重伤,的确与佑贝子和保贝子还有安贝子三人有关。”
这有关二字,有猫腻啊。
一直默不作声的梁九功飞快看了一眼石荣,心道以前还以为这就是个傻乎乎只知道尽忠的呢,谁想也是狡诈的很。
苏景盯着石荣头顶,语调已似结了冰,“他们三个做了甚么?”
色勒莫倒没有让石荣一人直面苏景的怒气,站出来道:“回万岁,此事与佑贝子他们原不相干的。佑贝子他们本是拿了出宫的令牌带着人去宫外闲逛,本打算在天碧楼用膳过后就回宫,谁知看见雅尔甘等人发生争执,便站在窗口看热闹。俱佑贝子身边的小太监所言,佑贝子他们后来不知听到甚么,气的厉害,拿了万岁早年赏赐的弹弓,开始朝雅尔甘跟鄂伦岱脑门上弹花生米。谁知就那么凑巧,雅尔甘躲着花生米,脚底下又踩了花生米,一摔就滚到天碧楼的大厅。当时佑贝子他们也吓着了,急急忙忙把雅间的窗户给关上,又让人结账回宫。”
苏景听到这儿,神色有些古怪,“你说,他是踩在福宜他们用弹弓射出去的花生米上才摔死的?”
色勒莫跟石荣干咳两声,同时应了声是。
这一下,连苏景都不知道该说甚么才好了。雅尔甘之死,若不看甚么谋划,不看甚么放足令,不看甚么朝廷派系势力的不和,单纯只看天碧楼那一场争斗,或许只能说天意如此……
他原本以为是有人趁机作祟,以挑动忠勇公府和纳喇绛雪,甚至是满人与汉人之间的争斗。他想过有蒙古人的影子,有天地会的暗手,甚至考虑过是否有理亲王府,廉郡王府的不甘心。唯独没想过竟是福宜他们造成的阴差阳错。
只是,此事又该如何处置。他本想难以顾忌,就按律处置,谁动的手,是否误杀,还是防卫过当,总之给玛尔屯氏一个在律法之内的交待。
可若是福宜他们……
他也是人,确难做到无私啊。
再说,也没有让皇弟为奴才的性命赔罪受罚的道理。雅尔甘再是国戚,也是奴才。
难道要把罪名安在鄂伦岱或者喇布的身上,只交出一个下面的奴才怕是难以安抚忠勇公府。可喇布出身安郡王府,是宗室,又有人亲眼看见他一开始就躲在桌下。鄂伦岱呢?他将佟家已经打压的够了,毕竟是圣祖的母族,鄂伦岱还是佟佳氏的族长,宫里的佟太皇太贵妃还活着……
苏景烦躁的按了按眉心,暂且将这已经查明的事丢下,问起萨木塞之事来。
“他如何会为了一个蒙古小妾杀人?”
这些蒙古贵族,别说小妾,就是侧室,在他们眼里也不比一匹骡马价值高多少。为一个小妾在京里杀人,苏景只觉得可笑。何况蒙古女人,如何会缠足!
石荣就道:“回万岁,那是底下的人以讹传讹,只看那小妾穿了身蒙古衣裳,就道她是蒙古出身,其实这小妾,就是鄂伦岱府里那个姓张的妾室。这女子自鄂伦岱重伤之后,唯恐被佟家的人问罪,就趁乱逃出国公府。至于她是如何又和萨木塞联系到一块儿,奴才等尚未查探清楚。”
又是姓张的……
苏景对这个普通的所谓书香人家终于起了一些心思,往后一靠,神色冰冷道:“给朕彻底查一查这个通县张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