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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匈奴一场大战, 并未使云中郡变得萧条。
相反,汉军拦截住匈奴,郡城未遭损失, 很快恢复热闹。因匈奴阻断商路, 数月无法南下的胡商, 在烽火熄灭之后, 结成更大的商队,一路顶风冒雪、心急火燎地奔向汉边。
胡市尚在重建,商队想要市货只能通过军市。
每日天不亮, 城门外就会排起长队,既有赶着牛羊和马匹的乌桓人, 也有驾驶大车的丁零人,还有为数不少的氐人、羌人和鲜卑人。
北来的胡商想进城市货,必须有官寺发放的木牌。
不少胡商等了数日,仍未得到入城的许可, 眼见南来的汉商接连不断,看到车上满载的货物,一个个急得直打转, 硬是没有任何办法。
赵嘉抵达郡城时, 正赶上几名胡商吵成一团, 近乎有拔刀的架势。询问旁人才知道,其中一名胡商领到入城的木牌, 兴冲冲赶回来, 却被另一队胡商要挟, 强迫他将木牌交出来。
后者的部落更为强大,态度相当蛮横。前者却顶住压力,咬死不松口。平时让也就让了,毕竟自己实力不如对方。如今关乎部落生死,再强-横也不能退让。
去岁草原遭到大灾,牛羊大批饿死,还活着的也瘦得皮包骨,情况很是不妙。匈奴败退回茏城,难保不会打别部的主意。这种情况下,换回足够的粮食和盐,让部落勇士有力气上马作战比什么都重要!
让部落勇士吃饱,抄起刀子拼命,或许还能找到一条活路。要是让步了,断绝入城市货的机会,部落里的人不被劫掠也会饿死,还谈什么以后。
“都是氐人。”一个背着藤筐的边民用力搓搓大手,待掌心搓热,将同行的孩童抱起来,覆上冻得通红的小脸。
氐人?
赵嘉定睛看去,发现吵嚷的氐人全都红了眼,有的已经开始拔刀。
情势愈发严重,城头上的汉军不理不睬,倒是旁边的两支乌桓商队出面,警告要动手的氐人,如果造成更大的混乱,汉人不开城门,连累旁人失去市货的机会,别怪他们不客气。
乌桓人的话提醒了做壁上观的胡商,知晓情况的严重性,纷纷上前劝解。说不通直接挥拳头,将这些氐人打老实了,再让他们合成一队,一起进城市货,后来者分出一成货物做酬劳,事情很快得到解决。
目睹全部过程,赵嘉不由对这几个乌桓人刮目相看。
发现赵嘉的目光,乌桓人转过头,仔细打量他的穿着打扮,又重点瞄了几眼挂在马背上的牛角弓,以及他佩在腰间的长刀,心中有了估算,登时眉开眼笑,笑着走上前行礼。
赵嘉觉得有趣,反正离城门开还有些时间,干脆下马和对方闲聊几句。
谈话过程中发现,眼前的乌桓人来自辗迟部落,和辗迟勇还有亲戚关系。彼此有共同的熟人,话匣子很容易打开。
“你要到城内市马?”赵嘉顺乌桓人所指看去,发现他的队伍中有不少健壮的匈奴马,更难得的是,有二十多匹半大的马驹。
“郎君有意市换?”乌桓商人留意赵嘉的神情,见他的确有不小的兴趣,当即命奴隶牵来一匹骏马和两匹马驹。
乌桓商人时常行走边郡,吃过几次教训,再来云中时,队伍中只有胡人奴隶,不见半个汉人的影子。护卫也都是精挑细选,有匈奴特征的绝对不要,就怕引来汉人的反感。
赵嘉相马的水平一般,仅知晓几个要点。回忆熊伯相马的步骤,先看成马再看马驹,又让随行的季豹和季熊来看,最终确定都是好马。
听到乌桓人的报价,赵嘉认为这笔生意可做,自己绝对不亏。
“十匹壮马,十匹马驹,依照你说的价钱,市盐。”
去岁遭遇天灾,边郡田亩绝收,靠捕捉蝗虫救急,畜场才挽回一些损失。赵嘉试种大芋没能成功,倒是捉来的猪崽长得不错,宰杀制成肉干,比不上羊肉,依旧能和南来的商队换不少粟菽。
赵嘉舍不得换粮,就只能动用畜场里的盐。
雁门郡有盐官,云中郡距雁门不远,郡内很少缺盐。
赵嘉本想随商队北上,可惜天灾人祸接踵而至,计划被中途打断。积攒下的盐酱都堆在仓库里,数量不少,暂时用不完,正好用来和乌桓人市马。
尚未进城就做成一笔买卖,乌桓人很是高兴。盐和粮食一样珍贵,除了部落所需,余下的运到草原上市卖,获得的利润至少翻上几番。
两人三言两语就做成一笔买卖,其他的胡商看得眼热,也开始蠢蠢欲动。领队主动找汉商攀谈,争取当场定下一批粮食,入城后立即往郡官处登记,避免被他人捷足先登。
正热闹时,城头守军换岗,紧闭的城门由内开启。持戟的汉军列队而出,喧闹的队伍立即变得安静。
赵嘉让季熊快马驰回畜场,取来换马的盐。随后将木牌交给季豹,让他和乌桓商人去市中登记交税。自己牵马入城,在守军处查验身份,径直朝入太守府行去。
目送赵嘉背影远去,乌桓商人不免心生好奇。
“我家郎君有爵位。”将乌桓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季豹咧嘴一笑,“此前临战杀敌,和匈奴人拼刀子,斩首十数级。”
乌桓人倒吸一口凉气,纵然再是好奇,也没有继续打听,匆匆转身组织队伍,和季豹一同往军市行去。
赵嘉穿过城东,一路来到太守府。
府前停有三辆大车,还有二十多匹骏马。
门前健仆认出赵嘉,迅速迎上前,引他绕过大车和马匹,直接进入前院。紧接着就有骑僮上前,将枣红马牵去马厩。赵嘉则由健仆引路,穿过走廊,往魏悦所在的书房走去。
途中经过值房,几名文吏匆匆行来,怀里都抱着简牍。一人走得太快,差点和赵嘉撞个对面。还是身后的同僚拉了一把,才避免一场尴尬。
赵嘉屡次出入太守府,府内的文吏少有不认识的,眼前几个却有些面生。彼此见礼,错身而过之后,询问健仆方才知晓,他们是从阳寿县调升入郡城,赵嘉不认识并不奇怪。
回忆几人的样子,就知晓他们有多忙。想想魏悦信中所写,赵嘉蓦然觉得,自己预估的工作量很不准确,至少还要增多一倍。
离开值房,又过一处院落,才进入太守府的后宅。
魏悦所在的书房位于后宅东侧,赵嘉幼时常来,不需要健仆引路也能找到。
在门前除下皮靴,赵嘉踩着足袜走进内室。
室内燃着火盆,三面墙壁立有木架,架上是成摞的简牍。几只木箱靠木架摆放,里面盛装的都是前朝典籍,不少是以大篆写就。
书架前设有两张木几,一张堆满竹简木牍,另一张仅有墨砚和刀笔。魏悦正伏在简牍之间,提笔落在竹简上,中途停住,拿起小刀刮去末尾的几个字。
“见过三公子。”赵嘉上前行礼。
魏悦早得健仆禀报,招手示意赵嘉近前,将十几册简牍推到他的面前,口中道:“这些需要重新摘录,录完另有事同阿多商量。”
“诺。”
赵嘉没有多言,翻开一册竹简,发现是关于草原部落的情报,只是记录得十分杂乱,想要获取有用的细节,需要将各项消息汇总起来,进一步进行梳理。
连续翻开几册简牍,赵嘉心中有了底,不需要询问魏悦,熟门熟路走到木架前,从第三层找出几册竹简,回到摆放墨砚刀笔的几前,仔细对照,认真摘录起来。
处理完部分政务,魏悦放下笔,侧首见到赵嘉伏案的样子,嘴角掀起笑纹,眼神中透出一丝怀念。察觉到对方的视线,赵嘉笔一顿,抑制住抬头的冲动,继续一笔一划地写了下去。
良久,魏悦收回目光,从如山的竹简中取来一册,修长的手指擦过简册,看过其中内容,嘴角的笑容渐渐隐去,未如之前直接落笔,而是将竹简合拢,用布条重新系了起来。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婢仆送上热汤,魏悦绕过木几,轻拍了一下赵嘉的肩。
“阿多,歇息片刻,用些热汤。”
“谢三公子。”赵嘉停下笔,转动两下手腕,动了动手指,端起漆盏饮下一口。微辛的滋味让他一愣,看向魏悦,实在看不出什么,干脆将疑惑抛开,一口接一口将热汤饮尽,暖意自胃部蒸腾,逐渐蔓延至四肢百骸。
身体暖了起来,冬日的阳光从窗外透入,赵嘉很想抻个懒腰。胳膊伸到一半才意识到场合不对,匆忙收回来,不意外听到几声轻笑。
魏悦靠在几侧,神情舒缓,笑意浸入眼底。俊雅的面容愈显柔和,丝毫不见沙场征伐的锐利。
“记得刚教阿多习字时,每次累了也是这样。不过那时阿多还小,累极了就会睡在我怀里。”魏三公子的表情和语气无不透出怀念。
乍然陷入回忆,赵嘉表情一片空白。
谁能想到修竹般的少年竟有八爪鱼的潜质。
遥想当年,被魏三公子当大娃娃一样抱来抱去,抗-议一概被无视。白天抱不算完,入寝也要抱着他。抱住就不撒手,活脱脱从暖手炉升级到抱枕。几次赵嘉从梦中醒来,差点以为自己被压在山下。低头才发现,魏悦头枕着自己,睡得那叫一个香甜。
当真是往事不堪回首,回首尽是辛酸泪。
看到赵嘉的表情,魏悦轻咳一声,从几上取来两册竹简,提及魏太守交代之事。
“商队?”赵嘉被拉出回忆,惊讶道,“这个时候北上?”
魏悦颔首,展开一册竹简,道:“之前给阿多的部落名册,可都仔细看过?”
“看过。”赵嘉点头道,“这次要去的就是这些部落?”
“对。”魏悦将竹简推到赵嘉面前,道,“去岁灾情严重,匈奴败退北还,草原各部定然缺粮。此战之中,匈奴折损不小,且须卜勇被生擒,须卜力乞求归降,此时遣人北上正为良机。”
“从须卜氏下手?”回忆魏悦交给他的资料,赵嘉陷入沉思。须卜氏是匈奴贵种,控弦骑兵超过三万,就实力而言,和赵嘉计划下手的拓跋羌部绝不能同日而语。
魏悦又取来一册竹简,继续道:“自冒顿单于之后,须卜氏一直依附左屠耆王,部落鼎盛时期,能战骑兵超过五万,牛羊以百万计。老上单于登位之初,得到须卜氏强力支持。军臣单于执掌茏城之后,须卜氏才渐渐衰落。”
“在须卜勇之前,须卜氏的大首领是须卜力的父亲,此人杀父-夺-权,受左屠耆王庇护免死,一直忠于左屠耆王。”
“须卜勇杀兄,不想被左屠耆王处置,转投左谷蠡王。”
魏悦一边说,一边用笔蘸着墨汁,在木牍上勾画,列出匈奴本部权利体系。
“名义上言,须卜氏是本部贵种,辖于大单于,不臣属于任何一角,仅在战时随其出兵。事实则不然,先代须卜氏首领忠于左屠耆王,须卜勇则愿为左谷蠡王驱使,其部落内部不能统一,早在十年前就已经分-裂。”
不过伊稚斜并不信任须卜勇,在之前的大战中,更打算让他殿后送死,方便回去接收须卜氏的战士和牲畜。
“也就是说,须卜勇不能号令须卜氏全部?”
魏悦点着木牍上的字迹,口中道:“纵其不能号令全部,终归为名义上的大首领。须卜力供称,其年长的儿子尽数战死,幼子年少,尚不能服众。此番匈奴退兵,部落内部定起争端,手段得当,未必不能为我所用。”
说到这里,魏悦话锋一转:“阿多生擒须卜勇,可谓立下大功。”
对上魏悦带笑的双眸,赵嘉心头一动。
之前宰了儿子,这次又生擒老子,消息传出去,忠于须卜勇的匈奴人估计做梦都想杀死他。
不过那又何妨?
既然立下马踏草原的志向,这些都是必然。匈奴敢纵兵南下,就要有被反杀的觉悟。这个锅他乐意背,匈奴人再愤怒又如何,归根结底,一切都要靠刀子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