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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风呼啸, 天凝地闭。
茫茫雪原中,二十多道身影跋涉前行。
队伍中既有右衽袍服的汉人, 也有左衽皮袍的胡人,胡人之中又分为不同部落。本该为世仇的部落成员, 此刻却合成一股, 一边警惕追在身后的强盗, 一边艰难在风雪中辨识方向, 互相搀扶着向南行进。
“看那里!”一名汉商手指前方,兴奋道,“看那处雪丘, 过了那里,运气好就能遇见汉军斥候!”
他们都来自行走草原的商队,此前随几支羌部迁移, 准备前往茏城交易。不承想部落在夜间遭到袭击,对方来势凶猛,众人全力抵抗也没能保住营地。
部落勇士和商队护卫陆续战死, 营地燃起熊熊大火。
逃出来的人凑到一起,为了活命, 不得不放下旧日仇怨,互相帮扶,逃离身后紧追不舍的强盗。
能在草原行走多年, 率领商队在各部落之间游走, 不说聪明绝顶, 也绝不会是蠢笨之人。逃出来的人稍微冷静下来, 回忆袭击部落和商队的骑士,表情中闪过明悟,紧接着就是愤恨。
“匈奴!”
冬日严酷,草原部落互相劫掠称不上稀奇。然而,如这支骑兵一般,将部落彻底屠灭,连不到车轮高的孩子都不放过,实在是少之又少。
商人们互相看看,既要寻求对方帮助,同样也没有放下戒备。
五十多人从火场逃出,货物全都抛在身后。途中接连被杀死三十多人,借一场大雪逃离追兵,身上没有粮食,周围又没有猎物,积雪没办法充饥,不得不开始杀马。
他们知晓往北定无活路,向东或向西也是生机渺茫。遇到哪支凶狠的胡部,说不准就会一刀将他们咔嚓掉,抢走他们身上的皮袍。
唯一能活命的办法就是向南。只有逃到汉军的统辖地,才能彻底甩掉身后的强盗,真正寻到活路!若是仅有胡商,估计这条路也未必可行。值得庆幸的是,队伍中还有四名汉商。
无论乌桓人还是氐人,此刻都十分清楚,只有这四个人活着,汉朝才有可能接纳自己。如果他们死了,自己遇上汉军,不被当场射杀就是运气。
边郡建起胡市的消息传遍草原,一同传来的还有汉骑四出,在胡市外划出范围,除了得到允许的胡商和部落,过线者死的规矩。
这绝非嘴上说说。遇到身份不明的胡人,巡逻的汉军基本是开弓就射,压根不讲任何规矩。以致于派往汉朝的探子多是有去无回。哪怕是中行说亲自训练,投靠匈奴的汉人,只要进入云中郡,不用多久就会断绝消息。别说送出情报,本人都是音讯全无,彻底人间蒸发。
对逃命的商人来说,汉军是他们活命的唯一希望,之前让他们惧怕的凶狠,如今却是能击杀匈奴的刀锋。
一名汉商发现雪丘,众人都是精神一振,纷纷打起精神,在没过脚踝的雪中跋涉,只想尽快越过雪丘,进入汉军巡视的范围。
就在众人振作起精神的同时,大地突然传来震动,号角声自远处传来。
“北边还是南边?”
商人们已经被匈奴追怕了,仓皇之下,未能辨别出这是汉军的号角。等他们断定号角声由南传来,身后骤然出现一阵马蹄声。
生命受到威胁,商人们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以远超之前的速度,拼命向雪丘跑去。
乌桓人跑在最前方,不忘拉着四名汉商。氐人速度略慢,眼见追袭者越来越近,为加快速度,近乎是手脚并用,不惜在雪中翻滚。
追在他们身后的匈奴人同样听到号角声,率队的裨小王稍有迟疑,乌桓人已经拉着汉商越过雪丘。几乎就在同时,满目银白中跃出一条黑线,犹如一道洪流,自南滚滚袭来。
“是汉骑,快撤!”
见到奔驰而来的大军,裨小王脸色骤变。
由于探子接二连三失去消息,匈奴本部知晓有汉军进入草原,却无法准确断定对方的数量。此刻见到数千大军,裨小王近乎面无人色。
他手下仅有数百人,此前又分出一部分运送战利品,随他追袭的仅有不到百余人。
他开始后悔,干嘛要争这份功劳,率军前来追杀!如非如此,他根本不会一路追到这里,更不会迎面撞上汉朝大军!
“调头!”
同等数量对冲,裨小王根本不惧。问题是对方的数量,哪怕一人一口唾沫,都能将自己这一百多人淹死。
呜——
号角声再起,马蹄溅起碎雪,汉旗烈烈作响。
面对奔腾的战马,逃命的商人不敢随意乱跑,只能僵在原地。假如汉骑不减速,径直冲过来,他们都会被踩成肉泥。
距离不到一百步,汉骑突然从中分开,如分海一般,自商人身侧飞驰而过。
隆隆的马蹄声近乎要震碎耳骨,商人们却毫不在意,几名乌桓商人更是伏在雪地上,激动得语无伦次。
汉骑之后是飞驰的羌骑。
他们盯着逃走的本部骑兵,双眼发红,竟比汉骑还要兴奋。个别在马背上发出嚎叫,很快就引起共鸣,仿佛一群追逐猎物的猛兽。
骑兵碾压而过,厚雪都被马蹄踏平。
百余名本部骑兵拼命策马,还是被汉骑追上。
“放箭!”
距离越来越近,魏悦松开缰绳,张开弓弦。作为锋头的骑兵陆续开弓,箭矢穿过风雪,精准扎入匈奴骑兵的后背。
伴着惨叫声,跑在最后的几名骑兵先后落马。即使没有当场断气,同样来不及逃走,很快就被奔驰而来的战马踏得骨肉成泥。
裨小王不敢回头,更不敢降低速度。
伴随着一次又一次挥鞭,战马的速度提升至极限,口鼻涌出白沫,不慎踏入藏在雪下的土坑,陡然间向前栽倒。裨小王不提防,当场被甩飞出去。
积雪很厚,裨小王没受重伤,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发现追随自己的勇士已经不到三十人。他想要再上马,汉骑早呼啸而至,几名穿着铁甲的汉骑速度最快,策马将裨小王和护卫包围起来。
战马穿行而过,包围圈不断缩小。
心知自己逃不出去,裨小王心一横,干脆举刀冲向汉骑。
魏武冷笑一声,面上的刀疤更显狰狞。
弓弦声再起,随裨小王冲杀的匈奴骑兵尽数被射成刺猬。裨小王本人却没有当场气绝,单手支着刀,怒视魏武,满面凶狠。
“汉子,敢同我一战?!”
魏武翻了个白眼,当他傻吗?
对裨小王咧咧嘴,二话不说在马背上开弓,当场射穿了裨小王的肩膀和两条腿。在对方倒地大骂时,套马索一甩,将其捆牢拖在马后。
每次入草原,云中骑都会携带一定数量的套马索。如今不用来套马转为套人,一样好用。
还活着的匈奴骑兵愤怒大叫,奈何被汉骑包围,冲又冲不出,杀又杀不过,只能一个接一个落马。和之前被射死的本部骑兵一样,这些人的皮袍中藏着抢劫来的小件金器,陆续滚落雪中,引来羌骑一阵眼红。
脱险的商人被带到魏悦马前,开口讲述自己的遭遇。
“五日前?”
推断商人的脚程,以及部落移动的速度,队伍继续向北,或许能咬住匈奴骑兵的尾巴,劫下一批牛羊牲畜。
羌骑各个摩拳擦掌。他们的速度比汉骑更快,自请为先锋。
“贵人,请允许我们做您的猎鹰!”
得到许可后,羌人高举兵器,发出兴奋的大叫。
换做以往,给他们十个胆子也未必敢追杀上千的本部骑兵。但在这一刻,见到似牲畜般被拖在马后的裨小王,他们心中的畏惧骤然减少。甚至可以说,想到接下来要开启的战斗,他们感到无比兴奋。
昔日里压在头上的匈奴,很快就会死在自己刀下,还有比这更让人兴奋的吗?
看着满脸兴奋的羌人,魏悦微微眯起双眼。
驱利之辈,豺狼之性。
用得好就是不错的刀,用得不好恐会伤及己身。要驯服这样一群豺狼,最好的办法就是皮鞭和棍棒,令其生出畏惧之心,匍匐在脚下,再生不出任何反抗之心。
真有脱离掌控之时,势必要先动手,将隐患尽数掐灭。
羌骑熟悉草原地形,多数能在风雪中辨识方向。一路前行,很快就发现了匈奴骑兵的踪迹。由于抢来的货物和牛羊太多,匈奴骑兵的速度比以往慢了许多,很快就被羌人咬住尾巴。
“杀!”
看到匈奴骑兵运送的大车和牛羊,羌人们双眼赤红。想到匈奴首级在云中郡的价值,更是近乎陷入疯狂。
按照惯例,一个匈奴骑兵能轻松解决两三个羌骑。面对羌骑的冲锋,本部骑兵不见任何惊慌,立即调转马头和羌骑展开厮杀。
仅是一个照面,就有数十羌骑落马,匈奴的损失则可以忽略不计。然而,这样的伤亡并未能击退羌骑,相反,他们的冲锋更加凶猛,犹如咬住猎物的饿狼。
“不对!”匈奴千长意识到情况不对。
可惜他的反应还是太慢,在号角声响起,汉骑破风而来时,对面的羌骑同时发出呼喝,之前被他砍伤的羌骑更是现出凶兽一般的狠笑。
“你的死期到了,一个也别想走!”
汉骑汹涌而来,匈奴骑兵这才发现,羌人损失虽大,却凭着数量优势将他们切割成数块,自己疏忽大意,想要聚拢到一处都不再是那么容易。
“杀!”
汉骑长刃在手,山呼海啸一般撞-入匈奴之中。羌骑紧随汉骑,发挥出超出想象的战斗力,凶狠地向匈奴挥刀。
千余匈奴殊死博杀,甚至不惜以命换命。
交战双方杀红了眼,战损都在扩大。
狂啸的北风中,血色在战场中铺展,不到最后一滴血流尽,没有人会选择停手。
云层之中已经有乌鸦聚集,被血腥味引来的野兽在远处徘徊,却始终不敢靠得太近。
终于,最后一名匈奴骑兵倒下,战场归入寂静。
魏悦策马上前,一刀砍断匈奴千长的头颅,插-在刀尖上,高举在风中。汉骑和羌骑同声高喝,匈奴人的血顺着刀锋流淌,刀身凝固上一层猩红。
战斗结束后,匈奴的头颅被尽数砍下,尸体丢弃在原地,很快就会落进野兽的腹中。
大车重新捆上绳索,牛羊战马也被收拢,尽数被带往云中郡。
羌骑获得战利品的两成,匈奴人的兵器和皮袍一并归了他们。回到部落之后,当即引来一片欢腾。
战死的羌人的确不少,可话说白了,哪年冬天不死人?
换做在草原上,他们就是本部抢劫的对象,死的人只会更多。现如今,他们挥刀去砍本部,更获得丰厚的战利品,没人会出声抱怨,即使是死者的亲人也一样。
获救的商人暂时安顿在城外,验明身份后才能入城。关于被劫掠的货物,他们全都提也未提。钱没了可以再赚,保命才最为要紧。
最重要的是,他们做的生意都不太干净。尤其是其中两名汉商,此前曾偷着向草原输盐,还曾输入少量铜钱,不要脑袋了才会主动开口。
忐忑三日,商人被召入城,接待他们的不是魏悦,而是面带笑容的周决曹。但凡是了解周决曹的人都知道,这位冷脸是常态,哪天笑得如沐春风,最好是有多远跑多远。
果不其然,无论汉商还是胡商,都受到了周决曹的热情款待。自此之后,草原上多出三支联合商队,辗迟勇和辗迟鲁也多了几名斯德哥尔摩病友,彼此交流得甚是愉快。
砍死千名匈奴人,汉骑损失同样不小。
魏悦率军回营,死者都被安葬,伤者也被妥善安置。
凡是经历过血战的骑兵,身上的煞气都变得更加浓重。
骑兵过处,仿佛是杀神过境,空气中的血腥味挥之不去,浓重到烽燧台的守军都本能生出警惕。几名傅籍不到两年,没经历过多少战事的戌卒更是下意识咽了口口水,强撑着才没露怯。
直到骑兵返回军营,营门关上,戌卒才长出一口气,腿脚有些发软。
“瞧你这点出息!”一名身材壮硕的老卒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背,笑道,“多杀几个匈奴就习惯了。我是骑射不成,要不然,部都尉挑选骑兵,我也能选上!”
戌卒被拍得一个踉跄,揉揉后背,嘟囔一句:“还说我,刚才部都尉过去,不知是哪个把长戟攥得……”
不等他说完,脑袋又挨了一下,想呲牙却终究没敢。不过被拍了两下,之前感受到的压力也随之一扫而空。戌卒抬头看向老卒,对方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腿不软了?不软就起来,尉史稍后就到。”
明白老卒是在照顾自己,戌卒立即站起身。结果起得太快,没留神腿发麻,差点坐到地上,当场引来一阵大笑。
戌卒抓抓脑袋,看向亲近起来的同袍,也不由得咧嘴笑出声音。
商人的事解决,魏尚和郅都的奏疏先后送入长安,灌夫的好运走到头,官职乃至生命都开始进入倒计时。
赵嘉伤势痊愈,见过从临县寻来的工匠,在畜场中圈出一片区域,决定在此处起窖。
青壮运回大量制造水泥的材料,如今就堆积在一座废弃的羊圈中。只要水泥窖建好,随时都能开始试制。
起窖隔日,一辆马车自东而来,由数名骑僮护卫,停在围栏之外。
赵嘉闻讯赶来,远远就看到一名弱冠青年走下马车,正站在围栏前,好奇打量挤在羊群中的黄羊。
猜到来者身份,想到魏悦的口信和魏尚的叮嘱,赵嘉快步走上前,刚要开口,青年先一步转过头,笑道:“久仰赵郎君之名,终得一见,荣有礼。”
说罢,先一步向赵嘉行礼。
还礼之后,赵嘉仔细打量对面的青年,这就是历史上的景帝长子,自尽在中尉府的临江王刘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