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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老太太的谋算,王锦锦压根儿猜不到。
她吃了一肚子八宝糕正撑得慌,紫竹与凤梧在前头引路,剩下四个丫鬟婆子提着灯,亦步亦趋的跟在王锦锦身后。
王锦锦不动声色的打量凤梧,这位王家地位最高的大丫鬟。
她一张容长脸,鬓边垂着两绺耳发,十七八岁,样貌并不不算绝佳。可站在紫竹身边,谈吐举止,轻而易举把紫竹给比了下去。
同是丫鬟,紫竹就小家子气多了。
七拐八绕了一会儿,过了角门,便是王锦锦所在的院子。
她现在和嫡母刘氏住在一起,本以为刘氏已经歇下了,岂料刚走到门口,就见刘氏携一名三十余岁、身穿沉香圆领直裰的高瘦中年迎了过来。
王锦锦楞了一下,忙摆出一副笑脸,喊道:“爹爹!”
王文业听到这声清脆的呼喊,当即便笑了起来,将王锦锦一把抱起,抗在肩上:“明珠儿,你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告诉爹爹?”
王锦锦还是第一次被举高高,她紧紧拽着王文业的绸布衣衫,又惊又喜,仿佛真是一个小孩儿。
刘氏温柔的含笑看着父女两个,随即走到凤梧跟前,从袖子里摸出一块成色不错的碎银,递给凤梧:“劳烦凤梧姑娘亲自跑一趟。”
凤梧心下震惊刘氏出手大方,平常打赏下人一吊钱算多了,她竟掏出一块碎银。
她面上却不显,笑着推辞:“二奶奶哪里话,这都是奴婢分内之事。”
刘氏温言劝道:“听说你表舅家前不久走水,烧没了大半房屋,前几日还来王家找你接济。你那点儿月钱怎够?所以凤梧姑娘还是收下吧。”
语毕,刘氏便将碎银塞到她掌心。
“二奶奶……真是消息灵通。”
凤梧没想到刘氏连这件事都知道,迟疑片刻,将银子拢入袖中。
她墩身道:“凤梧谢过二奶奶赏。”
刘氏见她收了银子,放心多了。这些年她一直明里暗里的笼络老太太身边的人,可那些人一个个都闭得像蚌壳,这次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刘氏怎能放过?一块碎银子不多不少,正好让凤梧顺顺当当收下。
拿捏着对方的好处,才能高枕无忧。
待凤梧离去,刘氏便让丫鬟扶着,款款步入正屋,还没走近,就听父女两个笑的欢快。
刘氏撩起珠帘,笑问:“二爷,你在和明珠儿说什么呢?”
王锦锦将刘氏也拉到锦榻上坐下,笑眯眯道:“爹爹在给我讲他小时候落水的故事。”
“哦?”刘氏狐疑的看向王文业,“我怎从未听二爷落水过?”
王文业以拳抵唇咳了咳,解释道:“这不哄孩子说着玩,你戳穿我干么?”
刘氏低低一笑,提起案几上的茶壶给王文业倒了杯茶,递到他手上:“明珠儿都七岁了,哪还需要你这般哄。”
王文业接过茶杯,顺势捏了捏刘氏柔软的手,笑道:“七岁怎么不小了?我记得你七岁,吃饭还撒一衣裳呢。”
刘氏拿起手绢掩嘴角笑容,娇嗔道:“孩子跟前你胡说什么?”
王锦锦在旁边看得暗暗好笑,这两口子打情骂俏一点儿也不顾及。
刘氏问:“明日还要出去?”
王文业“嗯”的点头,沉声道:“老四帮忙谈了笔生意,说是晋王要买一整块冰种玉翠做佛像,明日约了云南玉行的老板,不知能不能拿到货。”
刘氏对内宅精通,可外面的应酬就不太懂了。
她找不到话说,看天色不早,便对身边的丫鬟玲珑吩咐道:“去,准备热水,把二爷的浴桶搬去耳房……”
“若阑。”
王文业突然站起身子,掸了掸衣袖,蹙眉道:“听说周姨娘病了,我去她院子里瞧瞧,夜深露重,你自己歇着吧。”
刘氏温柔清婉的面目在一瞬间有了裂痕,这让王锦锦尽收眼底。
但刘氏掩藏的很好,下一秒她就笑起来了,柔声道:“好,二爷你快些去。”
王文业又揉了揉王锦锦的头发,朝刘氏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去。
刘氏的脸上依旧挂着那温柔的笑意,但在王锦锦眼里,那只是倔强而不肯卸下的面具。
刘氏见女儿直勾勾的盯着她,那圆溜溜的眸子里竟有几分同情,但细看之下,又不复存在了。
可能是她眼花。
“张嬷嬷,把五姑娘带下去休息吧。”刘氏很纤瘦,坐在椅子上就像一丛弱柳。
她抬手抵着眉心,很是疲倦。
王锦锦看得心疼。
刘氏和她没有关系,但也许是占据了原主的身子,竟有几分感同身受的难过。
封建社会的封建女子,即便是内宅的当家主母又怎样?丈夫要去别的房里睡,她还得笑脸盈盈的相送,不能妒忌,不能抱怨,否则便犯了七出之条。
王锦锦迈着小短腿儿跑到刘氏跟前,软软糯糯道:“娘亲,你别难过,爹爹走了,可明珠儿会一直陪着娘亲。”
刘氏闻言“噗嗤”一笑,她抬手整理了下王锦锦发髻上的铃铛,道:“娘亲没有难过,周姨娘病了,你爹去看看也是应当的。”
一旁的丫鬟绿蓉忍不住为主子抱不平:“奴婢瞧那贱蹄子是装病装上瘾了!”
“绿蓉!”刘氏面沉如水,语气拔高了一些,“别在明珠儿面前乱说。”
“……是。”
刘氏神色有些复杂,她摆了摆手,便让张嬷嬷紫竹带着王锦锦回屋里休息。
王锦锦出了门,回头看了眼,昏黄的灯光透过纱窗,映照出一抹窈窕疲惫的剪影,说不出的落寞寂寥。
***
躺在雕花挂帐的大床上,王锦锦翻来覆去睡不着。
外间守夜的蓝烟听见动静,忙低声问:“五姑娘是渴了吗?”
今晚本该是紫竹值夜,但紫竹仗着身份高些,便将这差事交给了蓝烟。
王锦锦迟疑了一下,回答道:“没有。”
她睡不着,是因为压在心底的事情太多了。
王锦锦是从来不迷信的,可这次亲身感受了一番“借尸还魂”,实在匪夷所思。且不说还魂,还来到了一个史书都没有记载的平行时代,以为是做梦吧,可一切又太过真实。
真实的让她分不清。
她现在占据着明珠儿的身体,那真正的明珠儿又怎么办?会不会有朝一日,明珠儿的魂魄又跑回来向她索要躯壳?
王锦锦看了眼黑洞洞的四周,隔着纱幔,只觉得那些笨重精致的红木桌椅,仿佛是蛰伏的洪水猛兽。
多看两眼,寒意上涌。
她打了个冷战,一把扯过被褥蒙住脸,暗暗想着:就这样将就着过吧,若明珠儿回来,她一定把躯壳拱手相让。她可不想如刘氏一样,在这深宅大院里操碎了心机。
现在年纪小,可以混吃等死,等到年纪大了,王家总会给她说亲的。
与素未谋面的人成亲……光想一想王锦锦就觉得可怕。
但,不管在什么地方,有钱就能解决大部分的麻烦。自己现在悄悄敛财,若王家真待不下去了,她抱着银子跑路便是!
天大地大,总有她容身之处。
这世道,没一门手艺坐吃山空也不行。王锦锦本就是护士出身,懂点儿药理,估计现在去学中医也不难,改天便去王文业的书房找几本医书看看;或者攒钱开铺子,什么卖米面的、卖布匹的……早早为自己做打算,也是未雨绸缪了。
这一晚,王锦锦睡的很不踏实。
她脑子里要想的事情太多,多到夜晚做梦,也是光怪陆离。
梦到了家中父母,梦到了早逝的亲哥哥,一家人坐在沙发上说说笑笑,却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王锦锦想要凑近一些去听,画面一转,又到了她十三岁那年,那个放学的下午。
奔驰的汽车,刺耳的鸣笛,以及哥哥把她推开,自己被车轮倾轧的血肉模糊……
“哥——”
王锦锦失声惊叫,那撕心裂肺的疼痛与愧疚如潮水摧枯拉朽,她猛然坐起,瞪大了双眼,泪流满面。
方才那梦境,是她永远不能摆脱的遗憾。
多少年了,她仍然希望,自己的哥哥能重新活过来。那个永远乐观,永远理解她的哥哥。
蓝烟听到动静,忙撩开床帘子,惊讶的问:“五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王锦锦被她清脆的声音拉回现实,她擦了擦额角的汗,摇了摇头:“没事,被梦魇着了。”
此时天刚刚亮,王锦锦也睡不着,蓝烟便唤丫鬟来,伺候她洗漱。
穿戴整齐,正准备摆早膳,就见紫竹撩开门帘,带着一名俏丽的女孩儿走了进来。
“二姑娘来了。”
王听兰约莫十二三岁,初春的天气,她还穿着一件弹墨绫薄绵袄,外头罩着青缎夹背心,看起来很暖和。她脸略长,显得有些刁钻,但一双丹凤眼格外明亮,往王锦锦身上一瞧,水波流转。
王听兰亲昵的拉着王锦锦双手,柳眉微蹙:“听你落水,可把我心疼坏了。周姨娘昨日病的严重,床都下不得,不然我早就来看望你。”她转身对自己的丫鬟道,“青萍,把我做的桂花糕、萝卜酥拿来给五姑娘尝尝。”
王锦锦天真烂漫的一笑,道:“劳烦兰姐姐费心,我正饿了呢。”
王听兰拉着她坐下,嗔道:“你竟和我客套起来。”
吃个早膳,王听兰比紫竹还伺候的周到。王锦锦心想,这庶姐倒是很温和嘛,看样子不是难缠之人。
两姐妹有一搭没一塔的说了会儿闲话,王锦锦也顺口询问了一下周姨娘的病情:“兰姐姐,周姨娘她到底是得了什么病?好些了吗?”
王听兰幽幽一叹:“也不是什么大病,前些日子天气反复,不小心染了风寒。”
王锦锦想到昨晚王文业的样子,不知道还以为周姨娘有什么沉疴呢。
她脱口就道:“那爹爹昨晚是歇在姨娘屋里?”
王听兰没想到她一个女娃会问这些,愣了愣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她低下头,捏了一块桂花糕小口吃着,“再说,长辈的事也不该我们去探究,五妹你怎突然问起这个?”
王锦锦也不觉得自己问这个有什么不妥,她扬起一张肉嘟嘟的小脸,有条不紊的道:“我也是关心姨娘,姨娘卧病在床,还要起来服侍爹爹,这种精神真是令人佩服。”
王听兰尴尬的笑了笑。
明眼人都知道怎么回事,这卧病的托辞,本就是后宅妇人争宠的惯用手段。只是王锦锦这样童言无忌的问出来,让她不好回答。
王听兰转移话题说:“对了,你三哥最近忙着跟西席学八股,没空过来,你可千万不要生他的气。”
王锦锦知道她口中的“三哥”,正是王听兰的胞兄,王听风。
以前王锦锦作为魂魄游荡的时候就见过王听风一次,十三岁的男娃伙食太好,胖的像个树墩子。她瞅着可爱,就想去逗一逗,结果才吹起一阵风,就听那胖树墩背着明珠儿破口大骂,等明珠儿拿着拨浪鼓来找他,他又恢复成兄长的好形象……
这种性格诡异的哥哥,王锦锦可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