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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落着,顺着车窗而下,顾惜蹙着眉头,心中一片愁绪。
她从来不曾这么烦恼过,或者说,她从来没有经过这样的烦恼。她甚至一次次地想,早知道那一天,她要不要救这个人。
当然也只是想一下,就算选一万次,人还是要救的。
可她明明已经那么小心,她明明也没有做错事,为什么这件事变成了这样。
程琦开着车,不敢分心,却仍不时想看她一眼,只想问,“心里在想什么。”那双眉,只要轻轻皱一下,他就觉得想问清楚。
自从第一次见面之后,他就知道这女孩比自己以为的更加谨慎,但他自己也谨慎呀,可她怎么还这么防备自己?
他细想着曾经见面的情景。
第一次,在那婚礼上。
第二次,他一叫她,她就跑了。
第三次,他……想带她走。而她说了“好”。
其实那时候要是真把她带走了,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其实……”顾惜的声音传来,“今天的事情是我不好,我不应该那样猜测你。”
程琦心中一凛,他不认为她想回心转意。
顾惜望着挡风玻璃,雨刷卖力地在工作,水被刮到两侧,井然有序,也梳理了她的情绪,她说,“你知道你的生活,和我最大的不同吗?”
程琦不知道她想引述哪个系统的观点,不敢轻易回答,“……你说。”
顾惜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企业管理方面的书很多,戴邵东甚至也是国外学成归来的,你知道他做实业为什么处处碰壁吗?”
程琦:“……”这他真不知道,他做的是高雅隐秘的现金流游戏。
顾惜抿着嘴,等了一会,等这个沉默长到足以回答她的时候,才说道:“因为大企业,国外企业的经营,和本土的小企业是完全不同的。跨国公司的方法用在小公司就是死路一条。”
程琦微微皱了皱眉头,莫名不喜欢她说出“死路一条”这四个字。
顾惜说:“很多人都觉得国外的跨国公司经验丰富,学的也是那一套,但是忽略了,自己的公司也许用上20年也难以达到人家的规模,大企业可以讲情怀,小公司,却得先务实,有利润才能建立品牌,如果一无所有,就去追求高尚,没有储备,就谈战略,谈运作,员工的工资都发不出,谁给她卖命。”
程琦一言不发,这时候说什么都是错,只有完全了解她的思想,才能知道下一步怎么走。
顾惜又说,“就和普通人一样,一个亿万富翁可以讲境界,而普通人,得先讲生存。”
程琦心中叹息,这个女孩子,说话到了关键时候,从不会把自己装进去,自己这么谨慎,也没给她任何明显的暗示表白,她不能明着拒绝,就用了这个委婉的说法,和自己讲大企业和小企业的经营。
程琦说:“你工作挺出色,上次阿进请的人,听说是业内有名的营销大师。”
顾惜一听那乌龙事件,露出一丝笑,说:“同行竞争也得讲情怀,就是不能破坏整个行业的基本规矩。这个……你应该很清楚。”
程琦说:“我多数接触现代艺术品,基金那边运作的也是这些,的确,基本的底线,谁也不敢轻易去破坏。”
顾惜说,“这就是西方企业可以持续壮大的一个原因,而我们的人,很多根本不懂这个,伤筋动骨的行业内.幕也三天两头挂在网上。”
程琦说:“今天你见的这些艺术家,他们的很多作品也在我手上,过上几年,价格也会有规律的逐步走高。”他看着前方,语气慢了些“……他们的作品,属于本身比较符合传统美学标准的。但早前他们讨论的那个,我就不会碰。”
他侧头看顾惜,“咱们这样互通有无,不也挺好。”
顾惜低下头,低声说,“你们的行业太高端,一般人根本接触不到,你们讲的是资本转移,而我们,只能一步步讲经营。”
如果真有金字塔,那么一个在顶端,一个在底部。
顾惜觉得,如果自己还是像以前一样,不敢露出太多内心的想法,担心令人觉得自己和以前太不同,此时是不明智的。
她必须告诉这个人,他们的问题在哪里,以后会在哪里。
她说,“一个像苍鹰,直达顶端。一个必须像蜗牛,一步一个脚印……”说到这里,她忽然一转头,看着程琦问,“你平时接触的人群比较单一吧,我是说,不会三教九流都接触。”
程琦摇头,顿了顿,又说,“三教九流的也接触过,但也仅限于,搞艺术的。”
顾惜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反而带上笑容,她侧头看着他,忽然又问:“那你知道女人的一生,只有三张脸吗?”
程琦看着前玻璃上越来越大的雨,心和这天气一样,她不露笑容还好,她这样微微笑着,好好说话,简直令人心惊,因为他知道,那后面一定跟着一个精心准备的大道理,准备给他当头棒喝。
但也只能顺着,“……倒是,没听说过。”
顾惜说:“每个女孩子年轻的时候,都像是‘天使’一样,对着喜欢的人,温柔,浪漫,善良,给对方欢愉。可是结婚后,‘天使’就要变得现实,柴米油盐酱醋茶,不得不算计,看别人家的房子多大,别人的孩子上什么好学校,而这种压力,会一天天转加给伴侣,嫌弃男人为什么不能挣更多的钱,什么时候才能买学区房。女人走下神坛,变成普通人。”
程琦看向她,眼神略茫然,完全不知顾惜和他说这个做什么。
纵然是婚姻,这也不是他或者她的婚姻会有的状态。
就听顾惜又说:“然后如果再过些年,女人的愿望还没有满足,就会开始抱怨,为什么当初选了这样一个男人,都是被爱情骗的瞎了眼。这时候的女人已经面目可憎,再也不值得爱。”
她说完,就看着他笑。
程琦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没办法专心开车,他想了想,把车慢慢停靠向路边。
顾惜看到,也没有说话。
他熄了引擎,想了想,其实他觉得自己明白顾惜的担忧,哪怕听不懂刚刚那段话的意思。
认识了自己,注定她以后做什么,成功的喜悦也会降低,她的生活,因为自己而彻底面目全非。哪怕自己现在离开,她认识男人的高度已经被拔高,再也难低了。
那成了凑合。
“我也不想这样……”他说,想就此离开,却不舍得。想靠近,也知不可以。甚至不知道可以和她说什么。
他曾经以为,经过半年,自己已经很了解她,但现在显然不是。
雨滴滴答答落在玻璃上,砸出声响。
顾惜说,“其实你不明白我为什么说那些话是吗?”
程琦看着她,不知怎么,觉得后面要出口话,估计又是要把他推远的,而且这次,她一定准备了杀手锏。
可顾惜已经说到这份上,显然不会再退缩,她说,“我想说,人和人不同,多数女人,都把成功寄托在男人身上,从古代,男权社会从审美误导女性开始,说小脚漂亮,裹了小脚,让女人从身体开始就没了竞争力,只能更加依附男性,到现在,这种状态其实一直没有改变。不结婚的女人就是大逆不道。”
她不看程琦的表情,继续说,“普通女人的婚姻是这样的,但我不是……”这句没说完,她忽然看向程琦,笑道,“我知道和你说这些,你应该会明白。”
看她笑,那么轻柔美好,程琦的眼神带上笑意,心中却不可自已升起怒意,他是一个不会动怒的人,能令他动气的,不容易。
她竟然真的又想和自己说结束!
却见顾惜转头望向前车窗,视线落在远处说,“之所以觉得你会明白,是因为你接触的艺术家多。每个人的生命追求不同,和艺术沾边的,需要的是灵性的需求。他们要的就不是一餐一饭,而是伴侣给予自己精神层面的满足。不止是生活的一致,思想的一致,更有智慧的一致。”
程琦震惊了!
一瞬不瞬望着她。
“懂自己的人,比爱自己的人更加重要。”顾惜慢声说,
“人生的意义是先找到自己,知道自己要什么,缺什么,才能谈伴侣。多少人终其一生根本不会有。纵然做了夫妻,只是同路一段,纵然相爱,却不能懂得对方。甚至表面上陪伴相爱了一辈子,也未必真正的懂得对方。”
程琦被那话里意思彻底惊讶,一句话也说不出,她要的,是伴侣精神上的陪伴和共鸣,还有步调一致。
而他们俩,不同行业,互相不了解,地位不平等,平等都没有,怎么谈一致和共鸣。
顾惜更加缓而慢的说,“多数人谈一个优秀的男朋友,哪怕没有未来,也许会想,如果我和他分手了,至少我也学了东西,成就了自己。或者……如果我和他分手了,至少有一大笔财产,可以保证自己将来的生活……”
“更甚至,也可以想,如果我和他分手了,至少曾经拥有过,想起来就自豪,和朋友提起来也有面子。甚至可以利用他的资源,给自己走出一个锦绣未来。”
程琦的心揪在一起,这说的,
——不就是他吗?
她甚至用这么市侩的想法陈述出两人的结果。
甚至是他从不曾想过的。
顾惜自己其实也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给人说这样的话,但她真的扛不住了,这些话,纵然他没有表明态度,她也要先说清楚,
她说,“如果是自己喜欢的人……怎么舍得,不在精神世界上陪伴他。”这句话说的格外温柔,甚至带着心疼,好像怜惜内疚,自己不能给予对方精神上的引领和帮助。
不能懂自己爱的人,那样的爱,在她看来都是委屈了她的爱人。
程琦直直看着她,那样直而专注的目光,从未有过。
顾惜看向他,对着他的目光,不避不闪地说,“我们见过五次,第一次见面,你来戴邵东的婚礼,为了不让我下楼见客人,你坐在那里几个小时。你能给予别人最大程度的尊重。
……今天在外面吃饭,别人问你一个问题,你会先看程进,想听听他都说了什么,你从这么小的事情上都在包容自己家的人。你这样的人,谁会不想和你做朋友呢。”
她的手扶向车门一侧,“可我是做实业的,你的行业我一点也不懂,纵然做朋友,都没有共同话题。所以希望你明白,这种错误的交集,真的令我很困扰。”
纵然是做朋友,她也想当一个对朋友有用的人。
而不是只是一有好处就迫不及待,一有条件好的男人就饥不择食。
程琦锁着她的侧脸,看她遥远而孤独,拼命保护着自己的精神领地,从没有一刻,他觉得自己错了。
他来的太草率。
他以为他站在她面前,自己又这么好,想护着她……可从没想过,她要不要自己的保护。
雨水,瓢泼似的天上落下,砸在车玻璃上,霹雳巴拉。他的世界浑然变色。
却一动不敢动,视线倔强地凝在那扶着车门的手指上,他知道她的意思,她想走,这样瓢泼大雨,她宁可自己下车,也要和自己分道扬镳的意思。
他看着那手指,心颤,知道自己敢拒绝,她立刻就会走。
他忍下心中的情绪,硬声说:“我先送你回家。”
顾惜的手毫不犹豫拉开车门,大雨一下落下,程琦连忙俯身过去抓她,他不敢相信,这么温柔的女孩子,会那么温柔地笑,竟然这么决绝。
雨水打湿了顾惜的肩头,她安静地看着他,等着。
程琦真是没有应付过这种情况,她救过他,他怎么就令她这么痛苦了,他想到顾惜刚刚说的话。
如果她爱的人,她不懂对方,都会觉得是委屈着对方。
大雨落在他的手上,全湿了,更别提顾惜的半边身子,她还穿着裙子。
他发了狠,“行!都听你的。”他说完转身下了车,走到另一侧,飞快关上顾惜的车门,大雨倾盆,他瞬间全身淋湿。路上的车开的飞快,他站在那里,却忽然一动也不想动。
这种感觉,心里像挤着一团东西,简直难受死了。
大雨倾天而下,顾惜坐在车里,强迫自己不要看,不要想……也不要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