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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署区在城东,而人市在城南,清晨街上行人不多,所以马车一路畅通无阻,行进了一刻钟后,突然道上行人逐渐稠密起来。
坐在外面驾车的虞喜伸头进来说道:“君子,已经到人市了!”
“这么快?”
赵无恤和乐符离下了马车,两人习惯性地要整理下深衣广袖的衣襟,想将挂在帛带上的玉组佩摆正,这才发觉自己穿的其实是皂隶短打,微微一愣后相视一笑。
赵无恤也不由感慨,自己半年前刚来到春秋,可是根本穿不惯深衣广袖的,现在却已经习以为常,这也说明,自己越来越融入这个时代了。
不过接下来看到的事情,让他又对自己这个判断产生了怀疑。
马车停在人市的里闾门前,之后的路段,车是挤不进去了。于是众人安步当车,走进了北六市里生意最好,同时也是名声最差、市容最脏乱的人市。
前世教科书上总说春秋是奴隶社会,来到这个时代后赵无恤才发现,其实并不是那么回事。春秋的主要劳动力,还是自由身的国人和身份略低的野人,隶臣妾占的比重不是很大,而且干的多为家中杂务,或者百工之事。
但整个社会上,“奴隶”还是普遍存在的,只不过多数来源于战争俘虏、戎狄、逃人。至于那些因为井田制度崩溃,每年失去私地交不起税赋丘甲的农民,大多就地被卿大夫家族消化,变成了人身依附的农奴和氓隶,居于闾左。
贩卖奴隶历来是诸夏国际间的大宗贸易,在历次战争后,总会有数以千计的俘虏被带回过战胜国,变卖分配,此类事情史不绝书。甚至一些贵族都沦为奴隶过,比如昔日虞国的大夫百里奚,在亡国后就成了晋国陪嫁的滕奴。他还逃到楚国,又为圉牧,后来才被秦穆公五张羊皮赎回,举于牛口之下。
这种情况在晋楚弭兵之会后稍有收敛,但近来乱世再起,三年前吴国破楚,无数楚国人被俘,卖往北方,郑齐商贾贵族无不以购买楚地女奴为雅事,甚至引起了奴隶市价大跌。而齐鲁郑卫周之间也战火不断,今日你破我一城,掳人若干,明日我逼你盟誓,献百工隶妾若干。
那些两只脚的货物,通过这些渠道流入晋国,所以才造就了新绛人市的繁荣。
对于人市,晋国官府处于一种不提倡也不制止的状态,因为三军将佐贩卖俘虏也获利不少,尤其是中行氏,每年都能从白狄鲜虞、鼓、肥、无终等地获得大量奴婢。
赵无恤的生母,当时是不是也是以这种方式流落进赵氏的呢?他不得而知,但也因此对奴隶贸易,有了天生的厌恶感。
刚走进来,赵无恤就闻到了空气中的一股异味,汗水、鲜血,混合了隶奴囹圄(lingyu)外粪沟散发的恶臭。看着那些囚于笼子里,或戴着木制桎梏,或被草绳拴在一起的隶臣妾,一个个枯槁蓬头,唯一有双明亮眼睛的小奴将一只脏兮兮的手伸向了他,仿佛在哀求拯救。
赵无恤心中有些不忍,却只能叹一口气走开,他就算能救一个,却救不了全部,能救得了一家,却救不了全天下。也幸亏他们赵氏取消了殉葬制度,否则,每年还要有更多的奴隶被买去从死!
他们一行人低调从事,两位卿大夫之子穿着不惹人瞩目的皂隶衣物,而虞喜和诸位骑从少年一身国人武士打扮,隐隐看去,像是以商人贾孟为首的商队护卫。
贾孟在人市也有不少熟人,一路走过去,都有人打招呼,还有来询问他是否购买奴隶。
赵无恤特地问了问价钱,能干活下地的青壮劳力最贵,能生孩子的年轻女子其次。而那些看似无用的老人孩子最便宜,无恤猜测,老人被买去多半是用来殉葬的,而孩子,或是满足一些士大夫异样的爱好,或是阉割为寺人。
贾孟应酬地笑着一一回应,走了一会,他转过头来说道:“君子,那些郑国商人,就将在这里叫卖,看这时辰,应该已经到了……”
无恤微微点头,踏入人市的中心区域后,他发现这里和外围又不太一样,地表被冲刷得很干净,几个土垒的高台上站满了要叫卖的奴隶,他们多是有一技之长的,价格也相应更贵。
其中有卖齐国倡优的,一男一女两个侏儒,连同他们表演用的黑彘狄犬打包出售。也有卖鲜虞狄婢的,一个漂亮的女婢被扒光了衣服,一只手掩着胸脯,一手掩着下身,被隶商拉着脖子上的草绳转圈展示,引得围观的男人们笑声阵阵。
赵无恤沉默不言,他对新绛的感官顿时降低了一层,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史诗和自豪,也隐藏着罪恶和丑陋。一旁的乐符离天生为钟鸣鼎食之子,倒是没这种感觉,只是好奇地四处张望,目光放在那鲜虞女婢的双乳上,颇有些想出手买下的冲动。
奴隶买卖和后世的拍卖倒是有点像,商人展示“货物”,价高者得,然而,据贾孟说,若是有身份高的买家强行压价,也是常有的事情。赵无恤的那些金爰由亲信虞喜贴身携带,期间有不长眼的人鬼鬼祟祟想过来搭讪,便被骑从少年们几拳揍跑。
那些金爰应该够买十名陶工,赵无恤又叹了口气,自己真是口嫌体直啊,明明厌恶奴隶贸易,却又参与其中。
“君子,那些鲁国陶工就在这边,咦,似乎已经有人在争买了!”
贾孟指着靠近外围的一个高台,台下有两帮人在激烈争执着,衣着文绣的郑商夹在中间好不尴尬,看热闹的国人和商贾在外边围了稀疏的一圈,议论纷纷。
赵无恤举目望去,只见高台上站着十来个用草绳拴在一起的男性,手脚粗糙,以一位满脸沟壑的老者为首,应该就是陶工。台下还有十多号嘤嘤哭泣的女子,或许是他们的家人。
他们的穿着比起之前所见的众隶妾要好些,至少能够遮体,神情也没那么绝望沮丧,其中几个年轻人似乎还对被当众叫卖十分不满。
靠近以后,无恤也看清了发生冲突的双方,一边是昂着头,趾高气扬的皂衣小吏,身后带着几名一脸横肉的持剑随从,也不知道是谁家的。
无恤的目光又转向了冲突的另一方,却见是位眉目俊朗,儒雅斯文的青年行商,还有数名商贾同伴。
贾孟低声对无恤说道:“君子,那个后生,正是我前些时日所说的卫国行商,专门做赎买鲁卫籍贯隶妾,送其归国的事情。”
赵无恤点了点头,继续观看,只见那青年动作似谦谦君子,但说起话来,却如唇枪舌剑般犀利。
“吾等都是讲道理的人,这笔买卖是我先出手的,已经和商贾谈好要平价赎买这些鲁人,可你作为后到者,却威吓郑商,要他贱卖于你,这成何体统?”
那小吏一脸的不耐烦:“谁管你先来后到,在新绛做买卖,一向是身份高者得之,吾乃中军将府中匠作吏,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和我争买?”
说完,便一甩手,亮出了腰上坠着的一枚雕刻熊形的桑木符节。
不用贾孟提示,赵无恤就认出来了,“那人是范氏的家吏,他们果然抢先一步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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