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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让服务员给每位客人打老鹰茶,安排坐下。店面不大,三十多平方米,两个大间,可是干净,炉子已点燃火。店里墙上挂的全是老重庆几个有名的城门黑白照片,倒是有品位。三哥和三嫂安排亲朋们坐下,一共有五桌人,剩下五个人,暂时坐一桌,说是还有人未到。小唐和小姐姐和我一桌。他跟着我去卫生间,在过道那儿等着我。见我出来,他说:
“你知道,我不能吃辣,再说,我今天下午得走。”
“那么我陪你另找一家餐馆吃午饭吧。”我说。
他点头称是。
于是我对三哥说,也对小姐姐说了。小姐姐这次也没说要和我们一起。
我们出得火锅店,走了不到三分钟,经过了几家小面店,他不满意,我们继续走,就看到马路对面有一家小餐馆,看起来不错,就进去了。从窗口可以看到石桥广场的公共汽车站,那儿有好些人在排队,一旁是居民楼,晒着洗过的衣服被单,花花哨哨。
小唐把菜单递给我:“还是你来点吧,你知道我吃什么不吃什么。”
我一看,全是有辣椒的,辣白菜辣黄瓜辣四季豆,当然肉片鱼豆腐里面放的辣椒会更多。不过卤菜不会放辣椒。所以,我点了一个卤牛肉和腐竹,一个清水豌豆尖汤,一个西红柿炒肉片,让服务员不放辣椒和味精。
服务员离开后,小唐说,“够了。我不拒绝四川菜,但是受不了巨辣,更受不了超级咸,仿佛咸罐子打翻。四川人口味重,真是不怕得病。”
我说:“你知道的,我们家其实和一般四川人家里不同,母亲是四川人,喜麻辣;父亲是江浙人,喜欢清淡,不能吃麻辣。从小我们家做菜都是分两种味道,菜好之后,先装一碗清淡,再放辣椒和花椒。”
餐馆里没有什么人,凉菜马上就上来了。小唐向服务员要了可口可乐,我则要了一壶菊花茶,放了冰糖。
他动了筷子,胃口不错,吃了一会儿,他说,他未想到自己来参加我母亲的丧事,否则不会有机会与我见面,也不会有机会坐在一起单独吃饭。
我说:“难为你专程跑一次重庆,你为母亲最后送行的心意,和办母亲新房子手续的心意,我不会忘记。”
他说:“你怎么这么客气。”
我说:“我一向客气,只是以前你没觉得。”
他叹了一口气,说起小姐姐到南都大学在校园追他之事,他很痛苦地回忆那过去的一幕,足足有好几分钟。
我没有插话,他的叙述基本和我所知道的相似,小米讲给我听,小米听她母亲讲,她母亲听小姐姐讲。只是角度不同,口气不同,他就成了受害方,小姐姐成了报复方。他说,他跑不过小姐姐,不过他会躲,她终是找不到他。“你没听说这些事吗?两个女人打起来,我没法帮谁。”
“因为她们爱你。”
“才不是爱我,是要争个输赢。女人怎么一个比一个难弄!”他喝了可口可乐,说吃完饭后,就直接到我家拿他的包走人,不想与小姐姐见面。
“打个招呼吧。”我说。
“你转告她吧,对我死心了吧。”
“你最好直接告诉她。”
他说:“因为她听你的。”
我说:“你弄错了,她是一个独立的人。我一直压着她,不让她弄出事来。”
“她可以通过法律途径寻求解决,”他停了一下,“而不必采用法律之外的办法。”
我叹了一口气:“旧话我不提,你心里清楚,也不必提谁负了谁。”
“只是让她再也不要来威胁什么我欠她一百万英镑,我要过自己的日子,她也要过自己的日子。你可以说我自私,但我就是想为自己活着。”
他的眼神非常冷漠。
我说:“在不损害他人前提下的利己,是最受人尊重的,想一想,谁不想为自己活着,小姐姐也要为自己活着。”我告诉他,曾读到一篇文章:羊群被猎人追击,被逼上崖顶。最后无路可走,要么跌下崖底死,要么跳到对岸山峰。几乎是一刹那,羊群自我组合,一头强壮的大公羊配一头小羊或一头虚弱的母羊,一对对有次序地朝无法企及的彼岸山峰跳跃过去。大公羊竭尽全力跃到最远极限,快坠落时,一同跳跃的小羊或母羊,以它脊背为踏板,猛力蹬踏,再度跃起,跳到对面的山峰。那只公羊作为跳板,摔到崖下尸骨无存。小羊和母羊,却得以逃脱而生存下去。
他听完,非常生气地说,“你讥讽我这人类,反不如一头公羊。原来你跟她一样恨我!”
“你看错我了。我想说的是,我不希望你那样对待小姐姐,她除了你,什么也没有,你是她的生命。你若是不想害她死,那么就好好与她道别。来得漂亮,走得也漂亮。”
他不说话。空气沉闷,室内温度也上升,得开窗才行。我请服务员开窗。楼房里有家人在放CD,轻轻的音乐飘入,像是舞者在舞蹈,节奏非常强烈,很像贝多芬的《第七交响曲》。不错,就是《第七交响曲》第二乐章。死神扛着刀临近,穿着黑衣的人们低头默哀,号手吹出的声音,深深地嵌入破碎的心里,到处是小桃红,从浩瀚的三峡大湖里升起水面。
曾与他在伦敦家中,他把收集的古典音乐唱片一张张介绍给我,放在唱机上,其中也有这张唱片。那时没有小姐姐的存在,也没有其他人的存在,那时风和日丽,街上荡漾着茉莉花香。虽然我对国家前途、人类理想幻灭,童年的可怕记忆追击我,可我依然渴望在这样一个奥斯丁笔下的宁静小镇,得到爱和抚慰,是的,最终时间会洗却一切。
我看着他,他眼睛跳过我瞧着门口,说:“谁能做到完人?难矣!”
9
服务员把准备好的账单拿给我。小唐不好意思了,说:“习惯了要你付,现在还让你付,就不对了。”他把账单拿过去,掏出钱包来,付了账。
他这句话让我很伤感,好多年的事都浮现在眼前,遇到类似的场合,都是我付账,小唐心安理得。我们两人正顺街沿走,突然我的手机响了,接过来,一听,是一个熟悉的声音,是一个非常好的朋友的电话:“你方便说话吗?”
我看看小唐,小唐说,“回母亲家的路我认得,这样吧,我先走着,你忙你的事,到此,我们道个再见吧。”
我让对方等我一分钟。我对小唐交代了几个明显的路标,伸出手去,与他握手。他没有看我的眼睛,大概还在为我刚才的话生气。看着他的背影走远,我才说,“这样与小唐分手真是让人心里难过。”
“你们真的单独在一起?”她问。
“我们刚才在一起吃饭,当然,话不投机,不愉快。”
“你还想愉快谈话吗?”她在那边笑起来。
我非常窘,她大概也觉得不该在这时候开我玩笑,便打住了,“我问你,有没有一个记者要采访你?”
“没有。”
“那就好。”
我说:“等等,我想起来,有个记者发手机信息来,要来采访我回重庆之感想。想我谈谈我的书。我婉拒了,大概是听到我母亲去世的消息吧。”
她说:希望不会再有记者来找我。她很抱歉没能参加我母亲的火化。
她说有些事应该让我知道。
我握紧手中的手机,仿佛手机会离开我。我尽量放松口气说,“请你讲。”
10
她说她与重庆信息报记者Y的老板是朋友,知道Y是我的粉丝,采访过我的母亲。听到这儿,我的心就扑腾了一下。
我几个月前在网上读到过重庆信息报记者去南岸找我母亲的文章。她沿着我自传里的描写,找到三个老院子,见到了好些我书中人物,其中有整治我母亲的王眼镜。我母亲开心地告诉记者,我前阵子刚回来为她做了生日大寿。
她在电话那头说:“这个Y记者去了,要找你母亲,邻居说你母亲在江边垃圾山。”
我心里扑腾得更厉害了,母亲果然在捡垃圾!邻居独眼马妈妈说的就是真的。那个王眼镜心里有多么嘲笑我和母亲!
记者觉得奇怪我母亲怎么会捡垃圾?她多了一个心眼,问周边好几个邻居,他们各说不一,说是我母亲经常被饿饭,没有吃的,不许吃中饭。吃饭的时候,母亲搛菜,搛不牢,菜掉在地上,要母亲拾起来吃,母亲再搛,被打掉筷子。“吃”完饭后,母亲饿得没法,只好到厨房,吃剩饭,被抓住,扯过碗来倒进马桶。
母亲到中学街路口马妈妈杂货店,马妈妈塞了两个包子给母亲,被五嫂看见,骂了一宿,问母亲为什么要拿别人的东西吃?丢人现眼,让她没面子。
母亲说:“饿。”
五嫂一听更火了,骂母亲给她添事,年轻时不要脸,老了不知好歹。她让母亲自己洗衣服,自己做饭,要分开吃,母亲爱吃稀饭,她爱吃干饭。
母亲发现钱少了,提了一句。五嫂她恼羞成怒把母亲房门撞得打雷一样响。母亲把耳朵塞住。五嫂说你这老不死,不识相,都要等到孙子来拿钱,证明你真老成一块烂木头了。母亲说你不要这样骂,我儿子对得起你,我也对得起你。五嫂朝母亲扔过去手上的杯子,砸在母亲肩头。母亲说你不要动手。五嫂说这个家我做主,她连菜带盘子扔过去,盘子中了母亲的后脑,没出血,但母亲痛得叫了起来。五嫂说,你告诉谁去都没有用,没人相信。
母亲从那之后,经常忘事。
与母亲同楼层的邻居说,一家子人给母亲开会,说六妹的事是丑事脏事,她写书出书,也不能改变事实。母亲受不了,高血压发作,送去医院。也有邻居说,母亲失去记忆,在街上见了长得像生父的人,就追上去,叫小孙。
还有一次母亲在轮渡口站了一天,说是等小孙,小孙与她约好要带食物给她的六个孩子吃,闹饥荒,都饿死人,不等到小孙,回家孩子们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