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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说,“贱人有贱命,她以为遇上帅男人,结果被骗被卖,当了人家的老婆,河南那种地方,解放前穷,解放后更穷,说是两兄弟甚至几兄弟共用一个婆娘,她在床上侍候了兄弟们,床下还得侍候公婆和小姑子,耕田种地做饭,稍不如意,男人会动粗,打她,日子能好过吗?她想回来,没门。她没女人贞洁了,她败坏了这个家的门风,脏了五弟的名字,她以为五弟好欺负,她也不想想,我们几个姐姐是吃糠喝西北风的吗?”
三哥也不同意,说母亲不应该纵容这种女人。三嫂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她有志气也该志气到头,实际一点,应该给五弟另找一个对象,好好重新开始。
小姐姐说,“就是嘛,重新找一个,对五弟好一点,人老实一些,像她那么好看的女人,早晚都要跑。”
母亲说,“你们都说得有道理,可是五弟五嫂有一个儿子,儿子需要亲妈,你们就不能容许改错,谁能保准人一生能没有个闪失。”
父亲坐在那儿,一直没开腔表态,突然说:“你们听妈妈的,这事就这样定了。”
母亲说,“等她回来,谁也不要提河南之事,人都有个脸,每个人都要好好对她。”
那时六号院子还在,二姐详细地写信到伦敦来,说五嫂回来后,一家人对她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她很感动,变了一个人,对五哥好,对儿子好,对父母也孝敬,不过还是照常拿家里东西给娘家。除了这个小毛病外,她也不再在妯娌间说长说短,搬弄是非。不管怎么说,妈妈是做了一件好事。
有什么值得怀疑的,母亲当然会那样做,母亲总是以一颗善良的心待人,母亲从不会认为一个女人的贞洁,不幸被坏男人玷污,是大问题。母亲从人性本质出发,她的宽容和同情心是天生的。
对五嫂,从她嫁给五哥后,我与她没有相处过,她长在近郊农村,人却聪明,学什么东西都快,所以,一点也不像是农村姑娘。假若要我远距离想她这么一个人,我真是想不起来什么具体的事,除了被拐卖到河南当人家的老婆外,在我记忆里倒是深刻。她被卖到河南那年,经常发生四川女人被拐卖到河南的事,绝大部分是重庆大城市的女人,这在当时是一个大事件。很多重庆女人就此生活在河南,运气好的,遇上好人家,在那儿生儿育女,生活一辈子。五嫂的问题在于她运气不够好。
大姐偶尔也在我回重庆时给我吹风说,五嫂根本不爱五哥,经常跑到外面去玩,打扮得妖娆,去勾引男人,仍想钓一条大鱼,丢掉五哥。大姐的话,信几分就几分,不信也可以。不过,就我自己而言,我从未看清五嫂是一个什么人,虽然我一向看人看到肠子底端。
我心里没有主意,怎么和五嫂谈母亲拾垃圾的事。五哥一向老实,让着她,我不想五哥有任何麻烦。
4
乐队继续在唱歌,是乐队里那个键盘手,替换女歌手,声响开大了一倍。他唱得气宇昂扬,右手拿麦克风,左手一直举得高高的,也不嫌累。
“啥子时候结束?”我问三嫂。
三嫂说政府有规定,像北京上海这些大城市,办丧事夜晚一律不准有乐队,但是小一点的城市因情况自定。重庆南岸规定晚上过十二点不让唱,否则影响周围居民休息。一旦公安局收到举报电话,就会来罚款。
我看了手表,现在才九点过一点,还早着呢。
小姐姐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把二胡,她坐在乐队前。调了调弦,清清嗓子,唱了起来:“哪个能思不歌?哪个能饥不食?天不绝人愿,故使我见郎。”
小姐姐唱的该是南朝乐府《子夜歌》,一个叫子夜的古代女子,曾经沧海难为水,因悲哀而歌,不论是豪门或是平民,甚至鬼魂听了,皆为之感动,纷纷唱她的歌。
这可能吗?
除非是江浙人的父亲教过她?不可能,我从未听过父亲唱过歌,一次也没有过。
小姐姐出国前,父亲的侄女从浙江老家来重庆看过母亲,她教小姐姐唱?
可是小姐姐用四川话唱出来,子夜歌听起来别开生面:“我作北辰星,千年无转移。欢行白日心,朝东暮还西。”
小姐姐在下乡当知青时学会拉二胡。只是听她说过搞知青会演,却从未亲眼见过,我在伦敦那些年,也没机会一睹真功夫。她边拉边唱,一支又一支,唱给她爱的人听,要挽回他的心。她唱呀唱,唱给棺材里的母亲听,希望母亲能明白她多么渴望被人爱。
小唐专注地听着,眼睛亮亮地看着小姐姐,无疑给了她鼓励。小姐姐从一个朝代唱到另一个朝代,牵牵绊绊,月圆月缺,从古至今无别,仿佛她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此刻,她唱进了角色:“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这时有人碰碰我胳膊,是三哥,他让我看楼上。
是五嫂,她比画着我有电话。我便上到五层楼去。
“六姨,是我,田田。听说追悼会开得不错。”
“还算吧,听见了吗,你妈妈在唱歌,唱得非常好。”我说。
“她是一根筋,为了爱情,她什么也不顾。”田田说。随后她告诉我,机票太贵,外加她在上学,不能回中国来给外婆吊唁,真是对不起外婆。她说她担心她母亲,要我多留心眼。小唐离开伦敦前给了田田一千镑,作为她考上伦敦商学院的奖励。言下之意,不要她管她母亲与他的事。小姐姐对田田非常生气,认为她成为小唐用钱收买的走狗。田田说,现在她几头都不是人。她可以不在意小唐的感受,可她不能不管她的母亲,看着母亲一天天消瘦下去。昨天她的母亲让她查一下她的电子信,结果看到一个朋友给母亲的信,说小唐准备结婚。
田田自作主张删掉了,以免她母亲方便上网时看到。
她不知道她是否做得对?她要我答应,别告诉小姐姐她电话的内容。
我对田田说,只要你的做法是为母亲好,起码为她将来好,就不要内疚。
小唐准备结婚,他不会告诉我。不过小姐姐早就估计到这点,她也因此警告过小唐,若是不把她安顿好,他和那女人就没有安稳日子可过,她会闹个天翻地覆。
曾经因为什么事,小唐与我通电话,说小姐姐根本不了解他,小姐姐以为闹就可以闹成,比如她之前闹过她的前夫,但小唐才不吃她这一套,越闹他越要离开她,越要对着她反对的事做。
我说,你又不是十几岁的少年人,干吗对小姐姐做叛逆事,有脑子吗?
他说,他这一辈子,年轻时被打成“五一六”分子,把他下放农场,“文革”时他又被整治到兰州一个偏远煤矿,矿里的头头一直把他当眼中钉批斗。“四人帮”被打倒后,全国恢复高考,他考研究生。可是矿里头头就不是批准,也不准他请假。他不畏一切,跑去参加考试。他考上了学科状元,京城学院来人政审时,矿里头头说他政治思想有问题,对现实社会强烈不满,从不与人说话,看不起无产阶级,煤矿里放电影,从不看。总之,这也有问题,那也有问题,说得太严重,让政审的人都不相信。最后,非要调走他不可。他说,不怕小姐姐秦香莲似的闹,他不怕。实话说,共产党都未让他改变思想,小姐姐那样没智慧的女人,凭着一股妇人家的泼悍歪理就能让他服气?简直是笑话。
小唐记性有问题,小姐姐的前夫并非因为小姐姐闹,就和那个打工妹断掉。当小姐姐说和他离婚后,他马上就和打工妹结婚了。小姐姐要找小唐闹,其实是弱者表现,破釜沉舟,鱼死网破的结束。田田了解她的母亲的天性,所以担心。
小姐姐那时一天只睡一个小时,眼睛大面积充血。有一天眼睛痛得睁不开。她打电话给我,我在罗马,因为小说得了意大利一个文学奖,本打算整个夏天在意大利旅行,结果接到她电话,就飞回伦敦。
本地诊所医生给小姐姐联系能马上看病的医院,比较偏远。我大着胆子开车带她看病,因为只有中国驾驶证,我开车很慎重。她闭着眼睛,说小唐接到她的电话,听到她眼睛病得快瞎了,没一句关心的话。小姐姐气得不行,眼泪哗哗而下。
我递给她手绢,继续开。好不容易开到医院,我才松了一口气。我们找到了治疗室,等了半个小时,才轮到医生检查。医生说小姐姐是用眼过度。
小姐姐说,她只是近段时间哭得比以前多。泪水流多了,也会有事。
医生说:“笑一笑吧,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事。”
小姐姐说:“是呀,有什么事过不去呀。”说着她哭了起来。
医生说:“这眼睛得自己爱惜,这样吧,开点药,一日点三次。”
我牵着小姐姐的手,走向停车场,她让我给她滴眼药水,说好难受。不过进到车子里,她觉得好多了,不像之前那么痛了。
我发动车,发现汽油快没了,决定去加油。开了十来分钟,看到了加油站,我让车子缓慢滑进。前面停有一辆车,我本该踩刹车,却踩了一点油门,车子往前驶去,我马上踩刹车了。但是撞了前车的后车厢,撞了自己车的前挡,车牌也歪了。
那车里的女人,跑下车来,看到我惊慌失措,她马上要我车子的保险号码。我说在家里,给了她家里电话号码,我解释:“你看我姐姐眼睛病成这样,开车送她去医院,急了,不当心撞了你,请原谅。”
她说,“你撞了我,你得赔我。”她指车上旧伤,居然说也是我撞的。
我要了她的电话号码,战战兢兢地加油,交费,回到车里对小姐姐说,“坐好,我们走吧。”
这一路上好压抑,小姐姐第一次不和我说小唐了。我们路过超市,都不敢下去买食品,生怕再出差错,就这样,好不容易把车开回家,把小姐姐安顿到床上休息,这才打电话告诉那女人。没想到,那女人要私了,她开了一个天价。
我气坏了,告诉对方,得保险公司处理。
几天后丈夫回伦敦,一看车子,气不打一处来,他骂我和小姐姐笨。他给保险公司打电话,那边承认在加油或是特殊情况下,可以由第三者开车,赔偿没问题。保险公司让对方开到指定地点,检查后只赔了五百镑。
他马上处理自个儿车子,开到修车行,要一千镑修好撞坏的地方。他说不要了,反正要离开伦敦,就打电话叫拉烂车的人来,拉车子的人一看那辆1.6升4缸汽油引擎的红色罗浮车,眼睛都发绿了。那桃木仪表板、完好无损的真皮座椅、制冷制热空调系统,加上镀铬外饰条弧度优美,车子既有老爷车的风范,又有着绅士风度。若是修好卖给车行或自个儿贴在网上,起码三四千镑。
他一向心疼钱,换了平时,绝对不会把车子扔掉。可是他死了心,就是要做给我看,他要扔掉所有与我相关的东西,离开我。他没待多久,就走了。
母亲那时生了一场病,被送到医院吊盐水。可在我和小姐姐的脑子,完全没有她的一席之地。我们被不幸的婚姻弄得精疲力竭,情绪压抑。小姐姐自杀,我也想自杀。但她自杀在前,吃药,到马路上撞行驶的汽车,把头埋进浴缸里淹死,她把手伸进电源,她拿着菜刀,要自毁面容,然后抹脖子。趁我出门买菜,她就把自己的双腿划成一条条,正在划动脉,我回家了。用尽家里所有的云南白药,才止住血。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在我面前,我若是死了,谁来埋葬小姐姐呢,指望她的女儿田田?来收尸体都不可能。小姐姐拉着我的手,泣不成声,现在才懂了,养孩子不是图回报,一旦孩子成人了,你顺着她还好,不顺着她,她就跟外人没两样。是啊,在这个人情冷漠的英国,她连个送行的人也没有。
母亲住院的时候可能特别想念我和小姐姐,我们已好长时间没打一个电话回去。哪怕我们知道她生病,也没给她打电话。
2005年整个夏天,我在做什么呢?
现在让我好好冷静一些,好好回想。
如果我去问小姐姐说,她必定说,一年前,从五月开始,她的灾难开始。
对我远不止是灾难,灾难开始在这之前,用句老话说,那个夏天只是雪上加霜。五月之前有一个母亲节,有记者采访我,我说我要回重庆看母亲。五月之前的三月末一天,是母亲的生日,我没有回重庆,没寄礼物,没在电话里唱生日歌。母亲一定等着,往年我都打。这年我与丈夫的关系进入白热化阶段,痛苦把我整个人烧化,完全变了一个人,冷漠无情,我只想到急功近利,母亲生日时,我赶到上海,为了是与上海一家影视公司签一个长篇的影视版权,此公司要成立我的个人影视工作室,我认为这比母亲的生日重要。
整个五月,南方好几所大学请了我和丈夫去演讲,我本可以不去,可是他非要我去,我就去了。媒体报道我与他的婚恋关系,有一个专写《知音》《家庭》那样的杂志的写手,采访了我,根据我说的一些细节,杜撰了我的爱情故事,写得天花乱坠。以后的记者懒,未采访我,沿袭那个故事,统统美化我与他的婚姻。我呢,在大学做演讲时,当下面听众问起我这方面的问题来,我也说他与我相亲相爱。我真是有毛病,毛病还不轻,自己抽自己的耳光,我真是天下最贱的东西。为什么不讲实话?
结束南方讲学旅行,我去了首尔,我的小说韩文版出版,那儿的出版社请我去做宣传。我本是和丈夫一起去重庆一所大学,只得取消,让丈夫一个人去重庆,他当然不会去看我母亲。我从首尔回北京,感觉他对我躲避再三,要我买手机给他。一个大男人要女人买手机本来就是笑话,可我还是买了手机送给他,并教他使用。
五月之后的六月,发生什么事?
六月之后的七月呢?
再往后,2006年新年前后,在伦敦或是在慕尼黑,之后,我去了哪里?直到2006年10月25日——昨天母亲闭上眼睛。日子往回倒,那十个月,我在做什么?很可怕,我完全不记得,那一段时间成了空白。母亲记忆出了差错,她把日子逆时针过,我呢,情愿顺时针加速越过,不想记起过去。
故事永远催人老,我不善于把自己的痛处翻找出来,亮给朋友。想想呵,我连母亲这个世界上最亲最爱的人都不说,我还能告诉别的人吗?我把所有的苦水吞回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