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一章 刘伯温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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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八十一章刘伯温(中)

    “什么?他要安安静静地做学问?”朱重九一咧嘴,差点没被罗本的话给气乐出来。要是没有另一段记忆,刘伯温的这番话还说不定真能把他忽悠住。毕竟在蒙元朝廷那边做了很多年的官,宦海沉浮日久,心生倦意也有可能。再加上看了大元朝也没几天蹦达头了,找个地方隐居起来,不受新朝招揽,算是符合这时代“有态度”读书人的标准了,不管什么国家民族大义,只管替蒙古人去尽臣节!

    可这个人是刘伯温了,历史上朱元璋的军师,差点做了宰相的主儿。虽然记忆里头历史细节不太靠谱,但大体走向还是差不离的。既然刘伯温后来能去给朱元璋效力,至死不渝,现在跑到扬州来对自己说,只想开个学馆安安静静地教书,不是闭着眼睛说瞎话么?!

    “师叔,师叔早年在师祖门下读书时,的确尽得其真传。”果然,听出朱重九话语里的怀疑之意,罗本脸色微红,吞吞吐吐地回应。“后闻师祖抑郁而终,遂< 发下宏愿,此生必立一学馆,令濂洛心法,不失后继!”(注1)他原本就不是个爱撒谎之人,特别是对着于自己有知遇之恩的朱重九,更不忍虚言相欺。故而一番解释说得吃力致极,白净的脑门上全是细细密密的汗珠。

    “师弟之才,胜某十倍!”倒是施耐庵,常年行走于江湖,性子里头带着一股大大咧咧。不忍让自家徒儿一个人尴尬,冲着朱重九拱了拱手,笑着补充。“所以有些恃才傲物,还请大总管见谅!”

    话说到这份上,朱重九即便再不会揣摩人心,也全弄明白了。刘基刘伯温,这是变着法儿考验自己呢。想想也是,以人家刘基这本事和名声,虽然在大元那边下了岗,但到哪家诸侯那边,对方不是虚位以待啊?凭什么自己让罗本写一封信,就把人给拎来了?论地盘儿,淮扬这边又不是最大的,论资历辈分,自己这个大总管名义上还归刘福通、芝麻李两个管辖,真的是为了当官,投奔扬州哪如去汴梁来得直接?

    “不妨!”想明白了其中缘由,朱重九冲着施耐庵笑了笑,轻轻摆手,“朱某素来久仰青田先生大名,一直恨自家无缘当面聆听教诲。今日既然先生驾临扬州,朱某理当登门求见,请青田先生指点迷津。”

    而诚心这东西,他身上向来是不缺。首先一个,受后世思维的影响,他看人比眼下这时代所谓的豪杰们平等得多,打心里头,认为大伙在灵魂上没啥差别,没必要处处都分个高低贵贱。所以主动去拜见一下刘伯温,连折节下士都算不上,更没什么丢份可言。

    “这,这,如此,就多谢大总管!”没想到朱重九如此好说话,竟然立刻就将其自家摆到了后学末进的位置上,施耐庵登时也觉得心里有些愧疚,红着脸,再度拱手为礼。

    对于自家师弟的作为,他也非常不理解。高士就得有高士的模样,有本事的人架子也大,找个外出云游,或者身体不适的借口,等着朱总管三顾茅庐,也算是一段佳话!像这样,既然来了扬州了,却又推三阻四,不是让大伙都下不来台么?

    然而,朱重九却没想那么多。见施耐庵和罗本两人谁的脸色都不太自然,便又笑着了笑,主动开解,“青田先生对咱们淮扬这边不了解,一时下不来决心也是应该的。毕竟咱们干的是一项前所未有的事情,他看不清楚未来,就很难确定值不值得为此赌上自己的身家性命!况且我这次去,又不是光拜见他一个人。章龙泉和宋长洲不是也在么?他们是否都住在集贤馆里,我干脆一并登门拜见了,请他们喝酒洗尘!”(注2)“的确都住在集贤馆里。青田先生和宋长洲都是一个人来的,章龙泉还带着其侄儿存仁。看样子是打算给自家侄儿也谋个前程!”一直负责替大总管府招揽天下读书人的学局主事逯鲲点点头,笑着回应。

    “那就先把他侄儿安排在我的参谋部里边,先做个参军。至于章龙泉和宋长洲,等今天见过了他们,问问各自的意思再说!”朱重九想了想,痛快地点头。

    “是!”禄鲲点头答应,然后一边朝马车旁走,一边继续向朱重九小声介绍道:“章龙泉当年师从王处州,习伊洛之学,颇有所得。而宋长洲曾经自组兵马反元,虽然因为消息走漏未能成事。但鲲观其人,志向恐不在仲武、稼轩之下。”

    伊洛之学是北宋程颢、程颐所创理学学派,分支极其众多,但普遍讲究的是入世,以儒家思想教化万民,并且“格物致知”,推究事物的原理法则而总结为齐家治国的知识。仲武、稼轩则分别是高适与辛弃疾的字,二人都是读书人领兵的典范。

    朱重九最近一年多来天天被外边的禄老夫子和家里禄小夫子熏陶,对典故的理解,是竹子拔节一样上涨。听完了禄鲲的话,立刻点点头,笑着回应,“那就请章龙泉去胡大海那儿做个淮安府的同知,免得胡大海天天抱怨,说他的长史于常林被我调走后,地方上连个管事的人都没有。至于宋长洲,我记得当初是吴永淳推荐的他,就让他先去吴永淳的帐下做参军吧。先熟悉一下我军的具体情况,等将来有了战功,再切实安排职务!”

    “好!”禄鲲想了想,点头表示赞同。

    “这两天还有其他人来么?你们三个尽量安排好,别因为名气小就怠慢了,让大伙寒了心!”朱重九抬腿迈上自己专用马车,然后朝逯鲲、施耐庵和罗本做了个邀请的手势,继续问道。

    “不敢!我等岂能耽误了主公的大事?”三人大声答应着,先后跳上马车。先找了个舒服位置坐下,然后继续大声说道,“名气比较大的,还有一个宋濂没有到。据说是去泉州一带访友了,一时半会儿接不到胡大海的信,所以没法答复。其他,基本上是来一个,就送到吏局考核一个,然后根据其才能和自己的意愿,安排到各局或者地方上任职。即便是才能方面有所欠缺的,也都按照主公当初的安排,或是送进了府学里边就读。或者直接去了军中,先在辅兵迎里接受一段训练,然后再酌情安置!”

    “嗯!”朱重九满意地点头。将脊背靠在包着棉花的座椅上,缓缓舒展筋骨。

    为了安置数量庞大的灾民,大总管府一直采用以工代赈的方式,修茸并改善各地的基础设施。所以从扬州城到军营这一段,路面全都组织人手处理过,虽然还没来得及铺上水泥,但已经用水牛拉着石头碾子压得又宽又平,四轮马车跑在上面,非常轻快。让坐在里边的人丝毫都不感觉颠簸。

    “要是全天下的路,都能像扬州这边一样就好了。”尽管就任学政以来,每天都坐着为自己专门配发的四轮马车跑来跑去,施耐庵依旧舒服地伸了下胳膊,大声感慨。“那样,四处游历的人,也不觉得什么苦楚。躺在马车上睡一觉,第二天一睁眼,下一座城市就到了!”

    “那得咱们淮扬大总管府早日涤荡天下才行!”逯鹏看了他一眼,踌躇满志,“眼下除了咱们这边,还有谁肯把钱花在修路上?即便蒙元官府,入主中原七十多年,也没修过一次路。大部分官道还是唐朝开元年间的呢,连当初当路基的石头,都被风化得一捏就掉渣子了!”

    “唉!”施耐庵闻听,立刻叹息着摇头。在扬州这一个多月来,他每天都能看到很多新鲜事情,跟自己过去在全国各地的所见所闻一比较,心中就充满了感慨。

    淮扬是完全不同的地方,虽然大总管府只在这里施政了七八个月,甚至有的地方,仅仅是两三个月。但短短几个月时间,整个地区都脱胎换骨。且不说那一座座高耸入云的大水车,让人一眼望上去便豪气顿生。就连脚下的道路和路旁的民居,都看着比别处更干净整齐。连同路上的行人和田地中的农夫,都看着个个精神抖擞。

    这样的景色,又有哪个真正心怀天下的读书人不愿意看到呢?他们读的是圣贤书,理应怀念的是巍巍大汉,凛凛大唐。怀念的是四夷宾服,万国来朝。怀念的是开元盛世时,“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而不是站在同乡与同族的白骨之上,喝酒嫖妓,风花雪月。

    如果哪天朱总管能够一统天下,那必然是另外一个大汉,另外一个盛唐!想到某一天自己能乘坐着舒服的四轮马车,从泰山出发,一路直抵昆仑,他六十多岁的躯体里头,就充满了力气。能治一地者,必能治一国。几个月时间能让扬州天地一新,假以时日,又如何不能让神州脱胎换骨?

    正兴奋的想着,耳畔却又传来的自家弟子罗本的声音,“都督,扬州府衙里边,最近根据吏局的考核,罢黜了几个做事不用心的。果然如大伙当初预料的那般,都赖着不肯走,千方百计找人说情,想让臣给他们一个改过的机会。”

    “你处理得很对!道不同不相为谋,趁着他们还没弄出什么乱子,大伙好聚好散就是。”朱重九想了想,满脸嘉许。“否则,等他们真的弄出事情来,即便你想帮他们,也与律法不容了!”

    难得能抓到自家大总管一次,扬州知府罗本点点头,继续非常认真地汇报,“臣也这么想,所以臣没有答应他们留用。而是给了一笔钱,好言好语打发他们自谋生计去了!”

    作为最高级别的地方官员,他跟士绅名流们打交道的机会最多,时间也最长。因此能深刻感觉到后者作为一个整体,对淮扬大总管府的排斥。故而那晚得到朱重九的认可之后,下手极为干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清理了整个扬州路的官场。

    “要依照禄某之见,清源你还是太仁厚了。”对于敢主动挑衅的地方士绅,禄鲲比罗本还看不上他们,笑了笑,在旁边低声插言,“要是我,要就直接用船拉了,丢黄河北面去。反正他们心向大元,何不免费送他们一程?!”

    “哈哈哈哈!”车厢内,立刻响起一阵会心的笑声。每个人都觉得,禄鲲的办法,也许值得以试。把心向大元的人,都给大元朝送过去,看他们在北边,能做出什么事业来?十有八九连口热乎饭都混不上。反而会被那边当作细作直接抓进牢里,弄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大伙一路谈谈说说,坐在马车里指点江山。不知不觉中,就进了扬州城。顺着玻璃车窗向外望去,只见宽阔的马路两边,处处都在破土动工。一些看好扬州未来发展的富户,还有刚刚从新式工坊、商铺里赚到了一点钱的百姓们,争先恐后,在刚刚清理出来的土地上,建设起了自己的新家。每一位忙碌者的脸上,都洒满了希望的阳光。

    “老城里边,除了几处烧得不厉害的有主宅院,其他地方全都清理完了!”对着窗外的忙碌景色,扬州知府罗本,不无得意的介绍。“小学、县学和府学的地点也已经选好,只等商号把第一批材料运过来,就能破土动工。这次准备把学堂的房子全盖成砖石和水泥的,免得今后人多手杂,有走水的风险。江湾那边的百工技校也开始盖了,也是用砖石和水泥,估计再过两三个月,就能开课!”

    “教习呢,能找得齐么?”朱重九从窗外收回目光,笑着询问。

    “小学那边没问题,扬州和淮安这边,读书人相对多些。咱们给钱给得高,很多开私塾先生都愿意来!”逯鹏接过话头,非常认真地回应,“县学的教谕,就由府学中选派。府学则相对难一些,目前准备等这次春闱结束后,找几名成绩优异者充任!”

    “他们会愿意么?”朱重九愣了愣,犹豫着问。在他看来,凡是参加科举的,肯定都是希望在官场中一展所长。考中了功名却去当教师,总是可能有违人愿。

    “准备参照宋制,将府学教授暂定为正八品官儿。”禄鲲想了想,低声补充,“如果做事认真的话,还可以酌情升迁到学局任职,或者转往地方。传承学问乃百年之事,很少有人会不愿意做。”

    “也许师弟的选择,并非故弄清高!”听着禄鲲与朱重九的对话,施耐庵的灵魂再一次飞出了窗外。做官固然能一展胸中抱负,可如果在这朝气蓬勃的地方,开一座书院,传承师门学问呢?虽然眼下看不出风光,可随着淮扬军涤荡天下,书院中走出去的弟子,恐怕也要成为新朝的栋梁。那是二程当年都不敢指望的伟业啊,真的让刘伯温给做起来,天下儒学,又岂会由伊洛一家独大?

    注1:刘伯温的传记中,有“讲理性于复初郑先生,闻濂洛心法,即得其旨归!”的评价。

    注2:章溢是龙泉人,宋克是长洲(苏州)人。所以用籍贯称呼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