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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嘉三十九年,春。
“那玩意儿当真如此新奇?”一个穿着鹅黄绣花薄袄裙,外套浅粉银线裹边褙子的小姑娘惊讶道。
“自然!”先前说话的一个小姑娘笑道,她与站在旁边的另一个女孩子明显是双生子,两人一着深蓝一着墨绿,皆是深色不提,瞧着全然是男孩式样,一般的窄袖交领夹衣配马裤,脚上蹬着轻便的鹿皮小靴,与那小姑娘简直形成相当鲜明的对比。
寻常人看来,那穿粉色褙子的小姑娘,才可称作是正常且可爱的大家闺秀好吗?
偏在场的孩童中,那对双生子的地位最高,使得某些人想要挑刺也必须把那些个不好的话吞下去。
这是谢家的赏春宴,在谢家京郊的庄子里,有大片的桃花林,漫山遍野,开花之后若粉色云层,如烟似雾,美不胜收,自前两年开始,已经长时间住在庄子上的刘氏便乐于开这赏春宴,邀亲近人家的女眷和孩童前来玩耍赏花。
今年也不例外。
说句实话,比起二十年前,大晋简直可以说是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时间慢慢过去,一路过来的百姓们甚至没能怎么注意到这种潜移默化的变革,唯有某些有识之士回首看来,才会悚然而惊。
例如谢家的这处庄园,地上铺设着花纹精美的瓷砖,内室却是纯木质的地板,通透的琉璃窗户,加上花纹精美的窗帘,整个儿与数年前的审美截然不同不说,单单她们身上穿的皮袄,脚上穿的袜子,又或手上戴的手套,皆是新事物,这些倒也罢了,从京城到这京郊来,若是平日里,套上马车却也不见得多么好走,若是下雨,那便更是麻烦,这会儿一条条规整的大道,坚硬平实,即便是大雨天气,套上马车从京郊赶回京里也不过半个时辰的事儿。
改变最大的,还是百姓的民居,原来京城西南郊的三氽巷子被称作下三滥的地方并非没有道理,因这里几乎都是贫民,多的是歪歪斜斜的草棚或者早已腐朽的旧木屋子,前几年冬天降大雪,竟是生生塌了不少房子死了数百百姓,是以朝廷索性将那些个屋子通通铲了,建起了清一色的砖瓦房子,四下里胡同互穿,竟是又兴起了一处南市。
仅仅是这些,还不至于叫人惊异,着深蓝男装的小姑娘,方才绘声绘色说的,就是位于西郊的一座大锅炉,听闻能够推动一辆四轮小车缓缓前行,在这个年代的人听来,当然十分新奇。
事实上谢玉对于蒸汽机的了解……大概也就仅仅止于它的名字,倒是许多年前就已经开始着力这方面的研究,然而时至今日仍然收效甚微,她颇为遗憾上辈子并非学的理工科,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任何科学发展都不可能一蹴而就。
这会儿的所谓“蒸汽机”,能做到的也只是这么唯有称之为“新奇”的程度而已,但至少一步步在往前发展着。
然而,坐在院子里赏春的女眷们,关心的从来不是这些。
“靖王妃当真太纵容孩子了。”一个面容刻板的妇人终于忍不住说道。
而她这般有勇气,其他人都忍不住朝她看去。
不为其他,靖王妃在京里的名声……这么多年下来,大伙儿都相当了解了,这靖王可不仅仅是惧内的程度好吗?不过,即便是找遍整个大晋,似乎也找不出第二个靖王妃这样的女子了,背地里不少女眷不是没嘲讽地说过酸话,可内心里谁没有嫉妒过她呢,毕竟都是女人。
即便是监察司统领含章公主,怕也盖不过靖王妃的风头去。
这历史上富可敌国的人并不算少见,可她当是第一个富可敌国的女子,且并不掩饰她所拥有的财富,在这京里,到处是属于她的“工厂”,并非作坊那等小地方,她养活了诸多百姓,同时她们这些个女眷平日里吃的穿的用的,什么都与这靖王妃相关。
那出声说谢玉不是的妇人,却并非长久住在京里的,她是原扈州巡抚,现刚补了户部侍郎一职的吴大人之妻周氏,说来原与谢家没多大关系,但谢家的嫡出小姐谢嫣,小魏氏的亲生女儿,正是嫁到了这吴大人家,说来这本是一门好亲,谢嫣出孝之时便已经十九岁,待得出嫁,已然双十年华,以谢家如今谢明崇又被外放,谢氏兄弟虽在朝中为官,却到底时日尚浅的局面来看,能嫁到吴侍郎家,已经是小魏氏能争取到的最好的婚事了,且因吴侍郎一家方才进京,怕是对京中不甚熟悉,魏老夫人才让小魏氏带上这位周氏,一块儿到刘氏办的赏春宴来,也好多结识一些京中女眷。
偏她上来就来了这么一句,这会儿不仅小魏氏的女儿谢嫣面露羞色,连小魏氏都感到几分尴尬,于是赶紧道:“靖王妃素来出色,却是将这小满阿芒当做男孩儿养的,且女孩儿这么一穿,不也精神么,本就是到外祖家来,不是去旁人家中,自然不必那么讲究。”
“女子当以贞静为主,且她们已经□□岁,当开始读《女诫》《女则》,穿着男孩儿衣裳更是成何体统。”偏这周氏不是那等圆滑之人。
谢嫣平日里生活还算惬意,丈夫争气性情温和,唯一的一点缺憾便是摊上这么个婆婆,若非进门第二年就生了儿子,怕这日子绝对过得不会好到哪里去。“母亲——”她刚开了个头,便见到身着墨绿衣衫的阿芒已经站在了她的跟前。
“请问您是嫣姨的婆婆是吗?”
毕竟还是女童,声音清脆若银铃,一双漂亮清澈的大眼睛更是叫人生不出恶感。
说来小满和阿芒这对双生子长得其实并不如何相像,偏生都漂亮可爱得叫人移不开目光,不过,她们有那样一个曾经冠盖京华风仪出众的父亲,又有谢玉这般美得着实勾魂摄魄的母亲,若是长得差了,才叫见了鬼。
是以即便穿着简单的男装,她们仍然盖过了其他那些衣着精致的大家闺秀们,其中也包括周氏的长孙女吴妙善,这个长孙女向来是她的骄傲,乃是她的长子所出的嫡女,昔日在扈州,当真是没有半个闺秀能比得上她,尽管只是个十岁的小少女,但已经初具名门闺秀的形态,也一直是个众人围绕的中心人物。
可是在这儿,谁都围绕着小满阿芒打转,直将穿着稳重的青色素袄,荷叶边烟染八幅裙,纹格月白披帛的吴妙善丢在一边,偏吴妙善习惯了众星捧月的待遇,矜持着也不知道去融入这个小圈子,自然让周氏心疼,这才出言指责谢玉太过纵容孩子。
可周氏也不曾料想到,这小小女童竟然直接站在了自己面前。
听到她的问话,周氏怫然不悦道:“面对长辈,怎可如此无礼。”
阿芒微微一笑,“我自敬重我家中长辈,不论是我外婆,还是诸位姨婆,又或者家中老夫人,都值得我真心敬重,毕竟于谢家遭难之时,是她们撑起了整个谢氏。我与小满虽年幼无知,却也读过《孝经》,明白这孝敬父母的道理,是以,请问您这样一个指责我的母亲,对我母亲不敬的‘长辈’,如何能够得到我们姐妹的尊重呢?”
她声音清脆,却是不急不缓,将一字一句都说得极清晰,这等条理分明的口齿,竟是面对周氏这等本就绝对称不上有亲和力的老妇人,都丝毫不见怯懦之意。
周氏大怒,“放肆!”
还未等刘氏开口,就听到一个声音带着轻笑传来,“是谁敢说我的女儿‘放肆’?”
小魏氏心中“咯噔”一声,顿时知道不好,而谢嫣的脸色都有些发白,几乎是反射性地去拉周氏,周氏被她拉得一个踉跄,莫名之下皱眉看向谢嫣。
谢嫣颇有些惶然,朝她拼命摇头,周氏却有些不解。
然后,就看到那边桃花林中,一个美妇人分花拂柳而来。
她的穿着算不上太华贵,偏每一寸每一分都恰到好处,头上一把玉梳两支玉簪,瞧着不显,却是最上等的玉色,小小一支簪上镂空刻着仙人楼阁明月美人,本身这工艺就值万金,单看她那笑如春山眸若春水的模样,便足以叫人愣了神去。
周氏尚是第一次见到谢玉,为她容貌所震慑的同时,却忽然想起来之前丈夫的交代——
“听京中好友提及,你定要与谢家刘氏打好关系,若是可以,让妙善与那明华、明容两位郡主交上朋友,最重要的一点,千万莫要得罪那靖王妃,听闻她最是飞扬跋扈、睚眦必报……”
正是这番嘱托,让周氏对谢玉的印象变得极不好,偏真正来了之后,刘氏性情温软,小魏氏等人待她又极客气,周氏才将这些个话抛到了脑后。
谢玉时年二十七,若以古代女人来看,这年龄着实已经称不上年轻,然而以她看来,正是一个女子最美好的年华。
是以,这会儿的她,也是美到了极致,光华内敛,却是正当盛年。
仅仅是一个朝周氏看去的眼神,便让周氏忍不住战栗了一下——
她很想勇敢地站出来承认是她说的“放肆”,但奈何怎么都无法再鼓起勇气。
有时候女人的第六感是很准确的,她到底还没愚蠢到那等境界。
“是我失言,还请靖王妃恕罪。”她板着脸道。
谢嫣松了口气,就怕自家婆婆梗着脖子硬是不肯低头,对上谢玉……呵呵,谢嫣根本就不觉得自家古板的婆婆有丝毫胜算。
眼前这位堂姐太可怕,可怕到谢嫣早就绝了能与她相较的心思。
就如那萤火与明月,到底……相差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