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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王朱允熞站在宫殿门前,木然看着宫中一片素白,半日没说出一个字。
他被“绑架”了几日,虽然有吃有喝,没受什么苦楚,但整个人都清减了,眼中阴鸷之色更甚。
王府随侍早已得了消息赶到,见他这副模样,也不由得胆战心惊,小心上前问:“王爷,是不是……先换了孝服再说?”
衡王斜了他一眼,一声不吭地往前走,随侍慌忙叫人跟上。主仆一行往前走了没多久,便看到迎面来了一群人。衡王认出为首的是自己的亲姑姑安庆长公主,脸上不由得更阴沉了几分,双脚也慢了下来。
安庆长公主原就是寡妇,但既要进宫,自然也要正式穿戴一番,比平时家常打扮又添了几分贵气。她刚刚在大行皇帝灵前哭了一场,两眼肿得如同核桃一般,扶着侍女有气无力地走着,想着是不是到皇后那里歇一歇,见衡王迎面走来,不由得愣了一愣,旋即露出惊喜之色:“允熞?阿弥陀佛!你可算回来了!”急急走上去拉住了对方细细打量,眼里又冒出了泪花:“瘦了,你受苦了吧?可曾受伤?那起子逆党真真胆大包天,居然敢对天家皇子下手!”
衡王盯着她的表情,淡淡地道:“叫姑母担心了,侄儿无事。”
安庆长公主闻言放下心来,但随即又忍不住痛哭出声:“你虽无事,可你父皇却……可怜你自幼得你父皇宠爱,却未能见他最后一面……”哭了一会儿,发现衡王没有跟着哭,她心下疑惑不解,但也只以为是对方甫脱险地,精神不济,也没多想,便劝他:“快去换了衣裳,先到你父皇灵前告诉他你已经回来了,也好让你父皇安心。”
衡王不咸不淡地应了,视线却转到安庆长公主身后的两名青年身上,两人他都认得,但他今天对左边那一个更感兴趣,便扯了扯嘴角:“郭钊也来了?我听说你如今管着姑父留下来的人手和产业,理应忙碌非常才是,没想到也会陪姑母进宫。”
郭钊敏感地察觉到他话中的敌意,心下疑惑,嘴上却答得飞快:“回衡王殿下的话,在下俗务再多,也没有师母重要。师母为大行皇帝悲痛不已,在下生怕她伤心太过,会伤了身体,便跟着进来侍候。”
衡王点点头:“你倒是个有心的。”才说完这句话,便飞快地盯住了对方:“我听说姑父从前曾经收罗过一些身负奇技的人手,什么飞檐走壁、偷鸡摸狗的事都能干,若不是身有残疾,口不能言,早就被各王公贵族奉为上宾了,是不是真的?”
郭钊微微皱了皱眉,安庆长公主更是沉了脸:“允熞,你这是什么话?你姑父生前何曾收留过这样的人?不过是听说军中一些身有伤残的老兵,退役后无所营生,才好意收留了几个,让他们有个差事能养活妻儿罢了。你都是从哪里听来这些乱七八糟的话?”
衡王和气地笑了笑:“是侄儿说错了,姑母别见怪。侄儿只是一时好奇,想要问问,既是身有残疾,又怎会有传言说他们都是高人呢?”
安庆长公主对这些事一贯不上心,便道:“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你怎么就信了?眼下是什么时候?还不赶紧回宫换衣裳到你父皇灵前跪着去?还有你母亲和哥哥,这几天为你担心,都快病倒了,你也该看看他们去。你哥哥就在乾清宫跪灵,你先过去见他一面,也好叫他安心。”
衡王眯了眯眼:“我听说父皇留下遗诏,立二皇兄为储,继位大宝,是不是真的?”
安庆长公主点点头:“确有此事。”想起之前的传闻,她便柔声安慰道:“允熞,你别多心,虽说悼仁太子余党将你绑了去,害你错过见你父皇最后一面,但你素来鲜少涉足朝政,比不得你哥哥有经验。你父皇虽一时恼了你哥哥,但为了朝廷稳定,还是会选择你哥哥为储的。你失踪这几日,你哥哥没少为你担心,日夜难安,你可不能误会了他,伤了兄弟之情。”
衡王没有接话,只是再问:“听说遗诏是由姑母宣读的?”
安庆长公主又点了头:“是,是我宣读的,怎么了?”
衡王盯着她:“那真是父皇的旨意么?姑母没弄错?”
安庆长公主有些生气:“自然是你父皇的旨意!你若不信,只管问乾清宫里侍候的人!”
衡王冷冷笑了一下,没有应答。
郭钊惯与三教九流打交道,自然能看出衡王眼中的讥讽与不满,虽然心中讷闷,但也知道对方绝不会平白无故在这种场合、这种时机问起这种事,忽然想起了衡王离奇失踪后的传言,再联系上对方此刻的态度,心道一声不好,连忙道:“衡王殿下,师母宣读遗诏,原是皇后娘娘的旨意,当时大行皇帝已经在乾清宫停灵了。您知道,从覆舟山过来,路途可不近。”
衡王仍旧没有应答。
郭钊小心地继续说:“此外,先生生前确实曾经收留了几个身有残疾却会武的江湖人,原是一番好意,把他们送到庄子上过活,去岁先生过世,师母要守孝,无心料理这些俗事,在下问过那些人的意思后,便每人给了一笔银子,放他们各自回乡去了。殿下若是想要见一见,怕是有些难办,若殿下实在感兴趣,其中有一人倒是住得不远,传他来一趟还算便宜。”
衡王挑了挑眉:“是个什么样的人?哑巴吗?”
郭钊一听便知道自己猜对了:“确实是个哑巴,早年也是个好手,一对流星锤使得十分不俗,只是得罪了仇家,叫人将舌头剪了,又把他的腿打折,虽然先生生前曾为他延医诊治,也只勉强能走动罢了,倒是有一手好跌打功夫,回乡后做个乡下大夫,日子倒也过得。”
若是个瘸子,那就对不上号了。
衡王对郭钊的话只是半信半疑,便笑了笑:“那还真可惜。”又问:“其他人呢?”
“大多数都回乡了,至于近况如何,倒是不清楚。”郭钊知道事关重大,也不敢把话说死,“若殿下实在想见他们,在下回头就命人去打听他们的住处,再召他们入京,可好?”
“那我就等你的消息了。”衡王向安庆长公主草草行了一礼,便绕过他们离开。安庆长公主不由得讷闷:“允熞这是怎么了?好不容易脱险归来,也不去皇上灵前哭丧,便没头没脑的问了我这些话。”
郭钊心情沉重,想了想,问:“师母,先生收的那些人,虽然大多在先生过世后遣散了,但也有不少人因各种缘故滞留在京。因师母不喜,弟子也就没有过问他们的生计,不知道会不会惹出什么乱子来。”
“会惹出什么乱子?”安庆长公主问,“我早说那些人身上江湖气太重,不是良善之辈,偏驸马坚持要留下他们,说哪怕是白养着呢,也比放他们出去惹事强。我拗不过驸马,也就由得他去了,等他去世,我一个寡妇,留着这些人就是祸根,才会叫你都打发了。你那时不是说,大多数人都回乡了么?剩下的几个也由越王府接过去照顾了。难道他们还敢打着驸马府的名义在外生事不成?又是因什么事惹了衡王?”
郭钊再次迟疑:“弟子请师母示下,是不是把那些人的去处如实告知衡王殿下?如果他们真的惹恼了衡王,也是越王府的事,免得牵扯到师母身上来。”
安庆长公主皱了皱眉头:“你方才不说,这会子倒问我?罢了,一点小事,没必要宣扬得人尽皆知,当日越王本是一番好意,想着替驸马照顾那些残疾之人,若是他们在外头惹了事,那也是他们不好,何必损了越王与衡王的兄弟情份?若是衡王再问,你就说不知道他们的下落好了。”
郭钊心下暗叹,苦口婆心再劝:“师母,衡王殿下会在这时候不合时宜地问起那些人,想必自有缘故,我们不知内情,还是不要隐瞒的好。衡王与新君乃是同胞兄弟,便是有些口角,也没什么要紧。可若让衡王殿下误会了师母,岂不是伤了师母在皇后娘娘跟前的体面?”
安庆长公主正色打量了他一眼,良久,方才淡淡地问:“钊儿,你是不是话里有话?”
郭钊一惊,连忙跪下:“弟子不敢。”
安庆长公主叹了口气:“罢了,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但有许多事不清不楚地,若是坦白说出来,反倒引得他们兄弟生隙,还不如不说。至于皇嫂,她素知我的为人,不会误会的,你若不放心,一会儿我跟她打声招呼就行了。方才哭了许久,我已经累了,实在无力再撑下去,先找个地方休息吧。”
郭钊张了张嘴,想要再劝,但见安庆长公主面露倦容,又觉得惭愧不已,不敢再多说什么,连忙叫上侍女,侍候她往附近的宫室走去。
且不说衡王到了大行皇帝灵前如何与新君及幼弟相见,兄弟三人又生出什么嫌隙,国丧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没多久就传到了流放在外的章家人耳朵里。
章家一行人此时已经到达了江宁,就在江边一处小小的驿站落脚。听押解的差役说,是要在这里换船。刚一进驿站,就听说了皇帝宾天的消息。
明鸾想起离开南京城时远远听见的那阵钟响,以及当时章寂等人满面是泪朝着京城方向叩拜的情形,便知道皇帝是真的死了,而且就死在他们一家离京的时候,心中不由得叹息不已。
如果皇帝没死,还能指望他有朝一日病情好转,重掌朝政,把章家捞回去,但他居然死了,也就等于章家再没了指望。看越王与冯家居然对章家做得这么绝,好好的侯爷都象普通重犯一样刺了字,就知道他们已经占了上风。如果现在做皇帝的真是越王,那明鸾能祈祷的,就只有他新登基后有很多事要忙,没空来打击章家这个手下败将了。
事实上,章家从来就算不上是他的手下败将,双方根本就没有交过手,只是因为有了个猪一样的队友,才会落到今天这个处境的。
想到这里,明鸾偷偷看了一眼沈氏,撇了撇嘴。
沈氏压根儿就没发现明鸾的表情,她此时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因为据言氏所说早就在前一天出发流放太原的沈家和李家,事实上都滞留在江宁的这处小小的驿站,尚未北行。她原以为要到太原后才能与亲人团聚,万没想到刚一离京,就能遇上他们,自然是喜出望外。
欢喜之余,坏消息也一个一个接着来了。因为病情沉重,沈老爷子在大理寺牢中就死了,沈老太太也没能熬过去,夫妻俩双双赴黄泉,如今沈家只剩下独子沈儒平和妻子杜氏,以及他们的一双儿女沈君安、沈昭容,其中沈君安因为在狱中生了天花,病到今天还未完全痊愈,而且由于高烧多日,整个人都痴痴呆呆的,哪里还有往日半分聪明伶俐?叫人看了都心酸不已。
李家只有沈氏之妹一家是被判了流放,家族中其他人的刑罚要轻得多,而他们一家人里,两位老人只是清减了,倒还算康健,再加上李沈氏夫妻夫人及他们的三名儿女、两个小妾,人口也不少。
沈李两家提前一天离京,却在江宁停了下来。原因是押送他们的官差职责只到这里,接下来就要换另一批差役兵丁,但后来的这批人听说犯人里有个天花病人,都不肯走了,坚持要等他好了或是死了才肯出发,生怕会被传染。无奈之下,官差只好滞留此地。
沈氏得知消息后,赶去看望了侄儿一趟,回来找到洗砚说:“我侄儿病情已经好了,只是病后体弱,尚需调养,却是不会过人的。如今驿站里的人视他如猛虎,连饭菜食水都不愿提供,叫他一个孩子如何能撑过去?还请小哥帮着请一位大夫来瞧瞧,替他调养调养。”
洗砚犹豫了,便去问陈氏的意思。他原是陈家奴仆,自然是听从陈家人号令行事的。陈氏知道后想了想:“这也是应该的。既是一场亲戚,便请了大夫来替他瞧瞧。”
洗砚领命而去,真的寻了个大夫来,替沈君安诊治,结果是他确实已经熬过了最凶险的时候,但一日未痊愈,就不该再移动,谁也没法担保他这时候就不会传染别人。至于他眼下痴痴呆呆的模样,却是无法医治了。
听了大夫的话,沈家人都哭个半死,沈氏急得直跺脚:“哪里来的庸医!”又让洗砚再去请一位大夫来。
洗砚向陈氏回话道:“这已经是小的好不容易请回来的人了,城里的大夫一听说是天花,都不敢出诊,况且又不是正经大户人家的子弟,还是个罪眷,便是愿意出高价诊金,那些大夫还要担心会惹事。请回来的这位大夫在城中有些名声,不是没本事的乡下大夫,说的话自然是有些道理的。”
陈氏叹道:“好好的孩子病成这样,别说是亲生父母,便是我们旁人见了,也不忍心。大嫂子的娘家人不过是求个心安罢了,你就再辛苦一趟吧。”
洗砚无法,只好去了。明鸾小声拉过陈氏:“母亲,洗砚是奉了五舅舅之命来帮我们的,怎么好一直为沈家出力?你也别太为难他了。”
陈氏瞪她一眼:“不许这么说!沈家如此可怜,你还是个孩子呢,难道就没半点测隐之心?安哥儿从前还教过你下棋呢!”
明鸾心道不是我冷血无情,而是我对那家人本没有什么好感,加上他家孩子烧成了痴呆,也不是大夫能治好的,既然没有生命危险,又何必逼着洗砚为他家办事呢?她能看得出来,洗砚的神色已经很勉强了。五舅舅陈宏对沈氏本来就没什么好印象,他手下的人会愿意抛下正职替沈家办事才有鬼!
不过沈君安的情形确实可怜,正经陈家人陈氏都发了话,明鸾也就不多嘴了。她只是偷偷打量着差役们的情形,觉得有些不对劲,便找上了便宜祖父章寂:“祖父,差役们明明说了要在江宁坐船过江,北上凤阳的,可为什么他们只是在前院闲磕牙,却不见什么动静呢?”
章寂还未发话,章三爷章敞便板着脸教训她了:“少来打搅你祖父!备船自然是要费些功夫的,那些是差役,又不是船夫,要有什么动静?况且沈李两家还滞留在这里呢。”
这就是明鸾不解的地方:“我们与沈家、李家又不是一批的,他们在此滞留,是因为有个病人,我们为什么也要跟着滞留?”
章敞斥道:“你知道什么?这些事官府自有安排,你安心听话就是!”
章寂的反应却不同,他伸手制止儿子继续教训孙女,起身走到窗边往外看,神情肃然,细细听了一会儿差役们的说笑,他转过头来,脸色已经黑了:“不对,既然要北上太原,自然是先去凤阳,再转宿州、归德、开封,最后抵达山西,可他们议论的却是……一路走水路,不必靠两条腿,比别的差事轻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