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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部下也跟着他神魂颠倒起来,居然有人劝他投靠张士诚。朱文正初听到这个建议时惊骇万分,后来在没完没了的纵欲狂欢中,他惊骇的心情居然奇迹般地平静下来。他认为,这种提议有它一定的道理。乱世中,太多人的效忠心理没有被培养起来,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
正当他准备发挥这一本能时,刘伯温提醒了朱元璋,注意南昌城。朱元璋半信半疑,可还是派了使者去南昌城。使者回来报告说,朱文正的确有点不对头。依他的观察,朱文正心灰意冷的外表下藏着一颗躁动不安的心。
朱元璋在那时就已经表现出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恐惧特质,他再派使者到南昌城,特意嘱咐使者,一定要查出朱文正到底是在玩物丧志,还是别有用心。
现存的史料已无法证明当时朱文正是否真有背叛朱元璋的行为,即使是是否存在背叛朱元璋的心都已无法判断。但多次的使者往返后的报告都指出,朱文正的确有怨气,而且这股气很浓。
朱元璋气得发抖,任何人都可以背叛,只有他朱文正没有理由背叛。朱元璋派使者前去责骂朱文正,朱文正恐惧万分,可能就在此时,他真的想准备背叛朱元璋了。
朱元璋不可能给他这样的机会。1365年正月,朱元璋亲自来到南昌城下,并不上岸,召朱文正来见。朱文正扔了酒杯,踢开美女,仓促穿起官服,一路小跑来到朱元璋面前。朱元璋站在船头,朱文正左摇右晃,好不容易跪了下去,前仰后合,像个不倒翁。
一股浓烈的酒气冲到朱元璋鼻中,朱元璋皱了皱眉,问:“你想干什么?”
朱文正浑身发抖,不说话。
朱元璋连续问了三遍“你想干什么”,朱文正始终没有给出一句回答。可能,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他如果说,我是冤枉的,朱元璋就会问,我都没有说你干了什么,你为何说冤枉?你说自己清白,本身就是一种罪恶。如果他说,我什么都不想干啊,朱元璋就会说,你干的还少吗!
朱文正被押回应天后,朱元璋对刘伯温说:“先生真是料事如神,这小子真要谋反。”刘伯温却说:“我没有要你注意他谋反啊,我是要你注意他这个花花公子会把南昌弄丢了。”
朱元璋很吃了一惊,他理解错了。可他不能承认,他说:“先生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我们无从得知刘伯温是否说的是真心话,不过就是这句话,让朱文正讨了个死罪,被囚禁直到死去。
刘伯温就在朱元璋吃惊时,又冒出了一句话:“东南必失一良将。”
这句话非同凡响,若干年后,就是这句话,催生出了刘伯温最神话的一幕——烧饼歌的诞生。
东南必失一良将
1365年正月的那天,刘伯温意味深长地看了朱元璋一样,朱元璋如坠五里雾中。刘伯温说:“东南必失一良将。”朱元璋不以为然,如今是战争时期,每天都有人死,每天也都有将军死。但刘伯温却说:“我暂时还不知道是谁,但现在他正走在通往阴界的路上。”
1365年阴历六月,朱元璋吴王府的参军胡深在福建行省牺牲。刘伯温一语成谶。
胡深是名将,而且是良将。很少有他那样的将军,不把别人的生命视同儿戏。胡深早年和刘伯温在石抹宜孙帐下共事过,刘伯温对他的评价是,文武全才,知道慈悲是何物,能用谈判解决的事,决不动用武力。一旦动用武力,就是全力以赴,不分胜负,决不回头。
胡深是个神童,先天优势和后天努力使他年纪轻轻就蜚声其家乡处州。他熟悉经史子集,并能从书本中汲取智慧,同时还和刘伯温一样,在占卜星相学上有很深的造诣。东南大乱后,他夜观天象,说:“浙东地气尽白,大祸将来临。”于是变卖家产,召集精壮汉子组成一支部队,投奔石抹宜孙。
刘伯温在石抹宜孙帐下时,正是他和胡深伟大友谊的开端。这一伟大友谊并未升温,刘伯温就离开处州,回了老家青田。1359年,朱元璋兵团攻处州,胡深统领龙泉、庆元、松阳、遂昌四县兵,准备闭关顽强抵抗。可四县士民纷纷向他请愿,要他投降朱元璋兵团,以保存百姓性命。
胡深仰天长叹,说:“大元待我不薄,我怎忍心做下这等丑事!”
四县士民的代表对他说:“您带兵数年,勤勤恳恳,朝廷却没有一点封赏,是国家有负于你,你哪里有对不住国家的地方?”
胡深头脑中电光一闪,想到唐王朝安史之乱时,张巡守睢阳,战至最后一刻,城中人相食,张巡把自己的小老婆拿出来给将士们吃掉,就是不投降。
张巡这一惊天地泣鬼神的举动让后人对其评价分为两种:一种认为,他是个对政府忠贞不贰的人,应该大力宣传;可也有一种观点认为,张巡如果投降,那睢阳城就不会发生那么多惨剧,搞得人吃人。每个人都有生存的权利,张巡用别人的生命来表现自己的忠贞,根本不把别人的生命当回事,简直就是人渣。
胡深现在就面临这个问题,最后,他和张巡背道而驰,开门迎接朱元璋兵团进城,四县百姓安然无恙,他也摇身一变,成为朱元璋的将军。
朱元璋数请刘伯温时,胡深就给刘伯温写过信,恳请他能为天下苍生着想,出山辅佐朱元璋。刘伯温很理解胡深的投降行为,因为胡深是把别人的生命当回事的人。在给胡深的回信中刘伯温指出:“我和你胡深不同,你投降朱元璋才是真为苍生,而我,手中没有四县百姓的生命,所以投靠朱元璋,我有选择的余地,你却没有。从这一点而言,你比我要崇高。”
一个人的崇高是由纯洁的灵魂所决定的,纯洁的灵魂就是一个人的良知。良知就是是非之心,是非之心便是懂得区分善恶。知道什么是善,去做;知道什么是恶,不去做,这就能使一个人进入崇高的殿堂。
胡深投靠朱元璋后,始终在处州从事军事征伐和行政管理。在他的管理下,处州很快从战争废墟中恢复了元气。当朱元璋看到生机勃勃的处州时,不禁问宋濂:“胡深这人怎样?”宋濂回答:“文武全才。”朱元璋说:“是!他就是我浙东的一面屏障。”
元政府福建军区司令陈友定不相信胡深这面屏障,1364年阴历二月,陈友定率领主力兵团进攻处州,浙东震荡。
陈友定和陈友谅没有一毛钱关系,陈友定是福州福清(今福建福清)人,沉勇有智谋,为人讲义气,社会交际能力强,所以人脉极广。小时候曾给地主家放鹤,仙鹤的高洁品行深深打动了他。当他驱赶仙鹤,让它们飞起时,就在心中暗暗发誓,将来要如这些大鸟一样,翱翔天际。二十多岁后,他到元政府在福建行省的驿站工作,很快升为站长。1352年,一股千余人的农民武装在当地纵横驰骋,官军毫无办法。陈友定主动请缨,在这支农民武装的小部队前来驿站索要战马时,设宴款待,暗地里偷偷把他们的武器收取,在他们喝得酩酊大醉时,将他们全部杀掉。那支农民武装的头子得知消息后,领人来复仇。陈友定在他们来的路上设下埋伏,一举将其歼灭。元政府对他的表现非常满意,给了他一个行政编制,1352年,陈友定这只仙鹤开始了飞翔之梦。1358年,他被升为延平路军区司令,他翱翔天际,成为元政府在福建的一只仙鹤。
1359年,陈友定大败前来攻击福建城镇的陈友谅大将邓克明,1363年,陈友定再次大败邓克明。这两次战役使他名扬福建,成为福建不折不扣的实力派军阀。但他和方国珍、张士诚截然不同,他忠诚于元政府如忠诚于自己的灵魂一样。
1365年,朱元璋看上了福建。可他深知这不是一块好啃的肉,陈友谅两次惨败就是明证。左思右想,朱元璋把胡深从处州调出来,同时又调遣一员猛将朱亮祖,把两人投到了福建战场。
朱亮祖本是一支土匪武装的大当家的,匪气十足,我行我素,后被朱元璋收服,成为朱元璋的马前卒之一。朱元璋要他和胡深一起到福建战场,可能是看中了他的蛮劲可以激发胡深谨慎性格中的冲力。但正是这种安排,断送了胡深的性命。
在行政设置上,朱亮祖和胡深平级,谁都无法指挥谁,到了必须有一个指挥的时候,谁脾气大,谁就是总指挥。
1365年阴历六月,二人来到建宁城下,面对城高墙厚的建宁城,朱亮祖要胡深发动总攻。当时大雨,胡深眼皮直跳,掐指一算,对朱亮祖说:“天时对我等不利,恐怕有灾祸。”朱亮祖嗤之以鼻,说:“天道幽远,云电风雨,变化无常,却是平常之事,这能证明什么!”
这个时候,正是刘伯温对朱元璋说“东南必失一良将”的时候;这个时候,正是朱亮祖扯着嗓门要胡深出兵的时候;这个时候,正是胡深在雨中神情忧伤,浑身散发死亡气息的时候;这个时候,也正是陈友定全身心投入准备歼灭这支朱元璋兵团的时候。
在大雨倾盆时,胡深架不住朱亮祖的催促,跨上战马,按自己最理想的攻击方式,主攻建宁城正门。建宁城守军顽强抵抗,陈友定得知这支朱元璋兵团的主力正在全身心地攻建宁城后,命令守将阮德柔抓住机会反攻,而派另一支部队去攻击胡深的后面,把胡深引到锦江附近,在那里,陈友定已设下天罗地网。
胡深明知那支攻击他的部队是诱饵,但他不得不追击,因为建宁城的守军已经发动了反攻,他不想被夹成包子。就在他追击到锦江,并求老天保佑陈友定没有埋伏的时候,一声锣响,四面八方冲出了陈友定那支强悍善战的福建兵团。胡深陷在包围圈中,多次突围,多次失败。最后,胡深的战马跌倒,人被活捉。
见到陈友定时,胡深还想发挥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对陈友定大肆渲染朱元璋的伟大。陈友定冷冷一笑,用一句话就堵住了他的嘴:“你背主不忠!”
胡深顿时感觉自己身陷黑暗之中,那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他看到了自己在石抹宜孙帐下的运筹帷幄,听到了那四县士民哭天抢地要他投降的哀号,闻到了家乡山上玉兰花的清香。
他长叹一声,再无一句话,他几年来始终不敢去碰的脆弱的神经,被陈友定无情地拨动了。
胡深被陈友定俘虏的消息传到应天时,应天在下雨。雨打在芭蕉叶上,噼里啪啦地响。朱元璋对刘伯温说:“先生说东南必失一良将,果然应验了。”
刘伯温说:“还未应验。”
朱元璋疑惑不解,瞪着眼等待刘伯温的解释。
刘伯温说:“太阳有黑子,是死一良将,而不是被俘。”
朱元璋嘿嘿一笑:“陈友定不过是个暴发户,我用良马、金银可以赎回胡深。”
刘伯温也笑了,很轻,在嘈杂的雨声中,朱元璋根本没有听到。刘伯温继续说:“陈友定是对元王朝忠贞不贰的人,他决不会和你做交易。”
刘伯温猜对了,陈友定不是暴发户,他是一只元政府眼中最纯洁的仙鹤。当朱元璋向陈友定提出他试图换回胡深的想法时,陈友定冷冷一笑,把信扔到一旁。几天后,在元政府的要求下,胡深被处决。
胡深的不在人间,并未让朱元璋抱憾许久。最让朱元璋感到惊讶的是,刘伯温真的可以料事如神,这种超自然的技能,朱元璋知道,自己必须要好好汲取。
不可改葬
1366年阴历四月一个雨后的下午,在阴郁的吴王宫中,朱元璋忽然就想到了“衣锦还乡”这四个字。他眼前出现一幅水墨画,画上是个粗线条的大汉,穿着漆黑的盔甲,骑着一匹高头大马,飞奔在回江东的路上。这个人自然是项羽。项羽那时刚灭秦朝,正准备带兵回老家。有人对他说,关中这地方是帝王基业所在,不可轻易抛弃。项羽说,富贵不还乡,就如穿着锦绣在黑夜里行走一样。后来有人说项羽是戴着帽子的猴子,这种人的智力商数根本无法理解项羽。
项羽能建下震动天地的灭秦奇功,并非全出于他的好运气,他的头脑并非是摆设。在江东革命时,他带着八千老乡杀向中原,多年血战,他的兵团人员构成始终以江东人为主。大功告成后,少年变成了青年,青年变成了中年,中年即将步入老年之境。他们太想念阔别已久的家乡了,项羽所以要回江东,不仅是“衣锦还乡”的虚荣心作怪,还有时势的使然。如果他建都关中,兵团的怨气一定很深,中国人的乡土气息浓厚,如何维护他的权威,这是个很大的问题。
朱元璋就很理解项羽,感情上,他很想回老家;政治上,他在老家淮西一带发迹,他的兵团里也是淮西人居多,他的文臣武将里,淮西人占了十之八九。这些人组成的圈子被称为淮西集团。当1366年,朱元璋和张士诚全面开战后,胜利只是时间问题。朱元璋此时已有了衣锦还乡的资本,但他和项羽当时的想法稍有不同,项羽回老家,纯是欢乐。朱元璋回老家,却有万分的苦楚——他的老爹老娘至今连个坟墓都没有。
那个阴郁的下午,朱元璋对刘伯温讲起父母凄惨的往事,不禁流下几滴泪来。刘伯温马上就明白,朱元璋是想回老家濠州了。
刘伯温望着外面铅灰色的天空,一场雨又将到来。他对朱元璋说:“这个时候回濠州,恐怕不是时候吧。”
朱元璋看了他一眼。刘伯温说:“我们和张士诚的战争正进入关键时刻,您这一走,恐怕影响军心。”
朱元璋这回笑了一下,对刘伯温说:“张士诚已是我掌中之物,不必担心。我必须要回趟老家。”
刘伯温马上就问:“你可是想把新都建到你老家?”
朱元璋大吃一惊,这是他给两年后作的打算,想不到在这时就被刘伯温卜算了出来。如同在苍茫无边的大海上,正茫然无措时,突然看到了指路的灯塔。朱元璋急忙打消这个念头,这个念头,在这个时候,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有的,它必然要存在,可绝对不是这个时候。他说:“当然不是,我是想改葬我父母的坟墓。”
朱元璋说,此生以来最大的痛,不是经历过永恒的饥饿,也不是在血肉横飞的战场上丧失最亲密的战友,更不是在险象环生中的焦虑和恐惧,而是他父母,死后连个像样的坟墓都没有。每次想到这件事,他的心就如刀绞,几乎滴出血来。
刘伯温说,他没有这样的感受,他父母的坟墓都很像模像样,所以他无法理解朱元璋的感受。人的命不同,后来形成的心理状态自然也不同。但他后来说,虽然不能理解朱元璋的这种心理,他还是愿意让朱元璋回老家,只是有个条件。
他的这个条件恰好是朱元璋最不愿意的:不允许改迁父母的坟墓。
朱元璋的父母死时,没有棺材,就是墓地也是随意挑选的。对于轻生重死的中国人而言,谁要是对父母办了这样的事,谁就是大逆不道。
如今,朱元璋这个穷小子一夜暴富,必须要摘掉这顶“大逆不道”的帽子,刘伯温却不让他摘,他内心的愤懑可想而知。
刘伯温当然有他的理由,他说:“我并未亲见你二位高堂的坟墓所在。但我知道一个最基本的风水学理论,不能轻易迁坟。否则,破坏了风水,你就和倒霉结下了不解之缘。”
朱元璋最怕的就是倒霉。一个从来没有倒霉过的人永远不理解和霉运共进退的痛苦,见刘伯温说得极为严肃,他就打消了这念头。刘伯温又叮嘱他:“就是装修你父母的坟墓,也要从简。”
朱元璋这次发起火来,但未等他用语言的形式表现出来,刘伯温马上就说:“当然,孝道乃天道,您看着来吧。”
两人的谈话随着那场雨的渐渐大起来而结束。就在他们结束谈话时,朱元璋兵团横扫张士诚在淮水各地的驻军,为朱元璋的回乡之路涤荡了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