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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伯温一生共有三位老婆,第一位是他的表妹富女士。当然这是父母之命,他的母亲认为刘家的子女就该和他们富家的子女成婚。而他的父亲也认为,刘家的男人就该和富家的女人结婚。刘家和富家的婚配已经持续了九代,刘伯温没有理由拒绝,按照来大都前的约定,他必须要在中进士后回老家迎娶自己的表妹富小姐。
婚礼的第二天,处州全境开始下起了毛毛雨,这雨一下,就是一年。刘伯温经常站在窗前,看着昏暗的天空发呆。据知情人透露说,刘伯温很爱他的妻子,他的妻子也特别爱他,每当刘伯温站在窗前时,他的妻子就会贴到他身边,两人一起看那昏暗的天空。刘伯温想要上班的心就越发强烈。
1333年的冬天,刘伯温从京城的朋友那里得到消息,高安县丞仍未空缺。也就是说,他必须还要等下去。
等待,是一种煎熬,尤其是等待渴望之物时,那是一种使人无法忍受的煎熬。等待的时候,感觉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时间,因为一切都凝固了。但时间却在你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流走。
涵养极为深厚的刘伯温也无法忍受这种等待,每天早上睁开眼,射入脑海的就是那个高安县丞的官职。当他百无聊赖时,他的老婆就劝他:“我们还有正经的事没有做呢。”
刘伯温就问是什么事,富女士腼腆地一笑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
刘伯温“哦”了一声。结婚两年,富女士的肚子不见动静。刘伯温突然发现自己正身处情绪的烂泥塘里,如果再不抽身,可能就死在里面了。
他拿着一根棍子,走到院子里。一场大雨马上就要来了,但他没有注意到,而是专心致志地在地上画起八卦图来。
他先画了个小八卦,然后围着小八卦画大八卦,正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很快,院子里全是八卦图,像个蜘蛛网,刘伯温现在就站在网的正中央,手里拎着棍子,有点失魂落魄的样子。
但刘伯温画八卦的心思和大都那个妓院旁边的书店老板画八卦截然不同,那位老板画八卦是为了解题,就像我们今天的理科生解方程式一样。而刘伯温画八卦是推算,想卜算一下,自己为什么没有孩子,什么时候能有孩子。
他站在院子里茫然无知时,大雨已来,雨点打在芭蕉叶上“啪”的一声,芭蕉叶马上弯了下去,雨点从芭蕉叶上滑落,芭蕉叶又猛地弹了起来。又是几滴大雨点打在刘伯温头上,然后是一群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得他直皱眉。他这才从八卦阵中醒悟过来,急忙跑进房里。坐到椅子上,沉思许久,他发现,自己和富女士此生没有儿女。
不过,他没有把这结果告诉老婆和老娘,因为老婆很希望有个孩子,而老娘更是希望赶紧抱孙子。刘伯温很爱他的老婆,爱一个人,就不能让她伤心,对自己的爱人,就要报喜不报忧。所以,他对老婆和老娘说:“根据卦象显示,我们很快就有孩子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已是1335年的六月份。他盼望着,盼望着,冬天又来了,富女士的肚子仍然不见动静。不过,元大都宫廷里却有了动静,而且是个大动静。
妥懽帖睦尔终身最喜爱的权臣伯颜初期干政时,并不顺利。因为还有个左丞相腾吉斯,腾吉斯又有个弟弟塔剌海,这二人有个妹妹,就是妥懽帖睦尔的皇后答纳失里。兄弟三人对伯颜熏天的权势早就看不惯,塔剌海就和腾吉斯商量说:“干掉伯颜,咱们兄弟当伯颜。”答纳失里是个女流之辈,听到两位哥哥的计划后,掩耳而跑。塔剌海说:“妇道人家只可与其共富贵,不可与其共患难,还是咱哥俩干吧。”腾吉斯应道:“说干就干。”
于是,两人准备造反,但计划泄露,伯颜重兵剿杀,腾吉斯先被杀,塔剌海跑到皇后宫中,躲在皇后座下,伯颜搜了出来,当着皇后的面,砍了塔剌海的脑袋,兄弟的血溅了皇后一身。皇后面无人色,颤声向自己的男人求情,妥懽帖睦尔早就想换个皇后了,斥责她:“你兄弟谋逆,你也不是好东西,我不杀你,但肯定要废了你。”
这件事的影响虽然只局限于宫廷斗争,但传到刘伯温耳中时,他还是懊痛不已。庆幸的是,春节过后不久,大都就来了通知书:高安县丞那个茅坑腾出来了,刘伯温赶紧上任去。
刘伯温热泪盈眶,无法自已。在那一刻,他忘记了皇后被杀事件的阴霾,忘记了自己两年多来在老婆身上付出的辛苦没有得到回报的不快,忘记了已病入膏肓的元王朝。他把手放到通知书上,就像是虔诚的基督徒把手放到圣经上作证一样,说:“这是伟大的祖国给我的最好的礼物!”
高安,难以高安
江西行省瑞州路高安县(今江西高安)在江西中部偏北,在元王朝时是个不起眼的地方。其实,终元一朝,蒙古人对江南的政治兴趣始终提不起来。忽必烈对南宋发动总攻前,曾计划灭掉南宋后,把江南的人统统杀光,然后从呼伦贝尔大草原上移植草种,把江南变成蒙古人的养马场。只是因为南宋灭亡后,江南地区的激烈反抗,又因为江南地区的财富,忽必烈才打消了这个念头。虽然如此,江南地区仍只是蒙古人的物资供应处,政治地位上不了台面。这可能也是后来江南爆发大规模农民造反后一发不可收拾的原因。
或许有人会说,蒙古人真够奇思妙想的,居然想把江南开辟成养马场。关于奇思妙想,北宋时有个更神乎其神的。王安石变法时,千方百计要增加财政收入。有人就建议王安石,应该把山东梁山泊的水抽光,八百里肥沃的土地种上庄稼,亩产必能达到十万斤。王安石兴奋异常,还特意派人去梁山泊考察,发现果然如此。但他有个疑问,梁山泊的水抽干后,放到哪里。有个极有幽默精神的人说,简单啊,再挖个和梁山泊一样大小的湖泊,把水放那里。
无疑,这是给那种奇思妙想的人的一记闷棍。刘伯温虽然满腹八卦象术,可就没有这种放浪的想象力。
他从青田县出发,过括城,一直向西北,进入高安地界时,秋意浓浓。一路上,刘伯温的心情是极舒畅的,他在《放歌行》中把自己比喻成展翅翱翔的大鸟,又把自己比作西汉的张良和三国时期的诸葛亮。他说,这是自己的第一份工作,而且是行政编制,他内心发誓就是把心掏出来,也要做好这份工作。然后“叱咤倒江河”,让“玄阴变白昼”。
白天,他仰头看天,“秋云旷无际”;晚上,他又仰头看天,“马首挂高月”。傍晚,他的脖子受不了了,所以就平视,“夕阳满洲红叶明”。想到从家乡出来的情景,更是喜上眉梢,说:“哇啦,‘西风吹客上马去’。”
不过,他马上意识到,这种放松的心态很不好。他是要去做官的,做官就要秉公执法,为民做主,所以必须要坚持原则。而原则来自哪里呢?有人说,来自通行的规则,人人都在遵守的;也有人说,来自圣人的教导。刘伯温说,其实原则来自吾心。一个人如果凭良心去做事,那就是遵守着做人的原则。也就是说,我的良心就是原则。
一个人如果能在官场上有良心,他未必能混得下去,但不会提心吊胆。向上看看天,向下看看地,都会骄傲地说,我没有对不起你们!
刘伯温正是这样的心思,所以在他制作的《官箴》里,他信念坚定地说:“弱不可凌,愚不可欺。刚不可畏,媚不可随。”
我就做我有良知的自己,不害怕任何人,不欺负任何人,不取悦任何人。用心做好每一件事,让任何从我手中出去的事都有它应该具有的道理。
刘伯温骑在马上,看秋风吹起,听云彩飘动,昂首道:这就是我,一个读书人的自白。
当他昂首阔步踏入高安县衙时,有人撕碎了他的自白书。
前面我们谈到过一个令人遗憾的现实,元王朝的行政结构是,汉族人纵然是尧舜复生,如果仍然坚持自己是汉族人,那也只能屈居二把手的位置。问题还不在位置上,刘伯温当然知道自己这个县长助理头上有个非汉族人的县长。可他不知道,县长上头还有个达鲁花赤(地方最高监治长官)。这个官职由蒙古人和高贵的色目人担任,大权在握。但他是虚无缥缈的,平时见不到他,一旦县长或者是县长助理要作决定时,他就出现了。达鲁花赤,蒙文读音“荷包压口”,“荷包”就是这样来的。
官场中人的印象中,跳出来的“荷包”的确很像“荷包”,大多时候是个胖墩子,满脸横肉,仅凭肉眼,你看不出他的智商。但略用几句话就能测试出他和白痴非常接近。可是,他说的话就是圣旨,任何人不得违背。稍有质疑,他就会对你动武,有的胖墩子已经行动迟缓,无法动武,就指着你的鼻子,警告你不要误判形势,言外之意是,他是这里的老大。
北宋初年,开国皇帝赵匡胤担心地方长官权力过大,所以总会派一个通判(行政长官的副手)去监督行政长官。这个通判名义上是二把手,实际上是一把手,他的工作内容就是跟一把手较劲。所以,当时北宋官员到地方去做长官时,烧香拜佛,保佑自己遇到的通判能讲道理,有些胆大的会祝福:上任的地方没有通判。
现在,元王朝也有个通判似的达鲁花赤,和北宋的通判相同的是,他总给一把手找麻烦。和北宋的通判不同的是,他的行政级别和一把手一样高。也就是说,当他认为找麻烦不足以让一把手死去活来时,他会拿出行政级别来让一把手必须死去活来。
刘伯温在高安县衙里待了才一个月,就清醒地意识到,这个体制太操蛋了。应该办成的事永远都办不成,能办成的事就是达鲁花赤要办的事。我们由此可以知道,刘伯温受到了辩证法的困扰。辩证法认为,你越是以为什么,就越不是什么。你越是想办成事,就越是办不成。辩证法为什么发挥如此大的效力,就是因为有个白痴般的达鲁花赤。
多年以后,刘伯温用一个寓言对元朝的这一用人法则进行过嘲讽。
某一天,主人公得到了一匹马。伯乐的后人告诉他,这是匹千里马,赶紧送去政府,政府肯定给你好处。主人公屁颠屁颠地把马牵到政府,一位肥佬出来,观察了几个小时,最后确定说:“像是千里马,是吧?”主人公正等着拿赏赐,这些钱可以让他买个几平方米的房子。政府肥佬却说:“不过,这马的户口不在冀地(北方,意指蒙古人所在地),所以,不能进入皇宫马圈。”主人公不但没有得到赏赐,那匹千里马还被扔到皇宫外的马圈,每天拉京城里的粪桶。
刘伯温回想往事,认为在高安的那段时间,自己就是一匹货真价实的拉粪桶的千里马。但他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点,他当着县长大人的面感叹世事多艰,怀才难遇。县长大人也当着他的面抱怨起来,说自己其实也是怀才不遇。刘伯温看到脑满肠肥的县长都敢感叹怀才不遇,心里顿时就翻江倒海起来。
县长大人对他说:“混吧,人生在世,不能跟自己为难。你混,时间在流逝,但想通了就没有烦恼伴随。如果你不想混,光阴还是如箭,但有太多的烦恼。人有太多的烦恼,就会生病。”
刘伯温想起了自己的《官箴》,既然把它写出来了,不去实践,那对《官箴》太不公平了。他决定做几件事,证明给自己看。至于给别人看,这不是他的风格,而且,他也明白,别人根本没有闲情雅趣看他做事。
别人虽然没有兴趣看他做事,但却有心情让他做不成事。刘伯温每次都按照法律办事,所以当地的官贼勾结者警告他:“水太清了鱼都不来,人太苛刻了就没有好朋友,你想孤独到死吗?做事要给人留后路,薪水不必政府发,我们也可以给你。”
刘伯温冷笑,因为他是个从不惧怕威胁的人,人家越对他警告,他越是把别人的话当成屁。很快,高安衙门里有个铁面无私的刘伯温的消息就传了出去。
其实,刘伯温初入官场,仅凭一腔热血做事,处处受到其他人的不待见,此时的他心智并未完全成熟,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
几年后,他回想在高安的岁月时悲痛地说:“世路如何?险恶实多。昨夜灯前相笑语,岂意今朝化为虎。”
他初到高安,虽然官职卑微,但毕竟是个小官。是官,自然就有人对他献媚,自然就有人拍他马屁。平时,大家坐在一起,张三哥、李四哥、王二麻子哥的互相恭维。刘伯温也认为这些人不错,但一提出要办几件老百姓赞赏的事或者是提高工作效率时,刘伯温就发现自己陷入了一大堆乱麻似的借口、托词和障碍之中,最后他所有的计划都变成了一种十足天真的幻想。
对于别人的消极抵抗,刘伯温还算能忍受,毕竟这是一种抵抗,而不是对他的进攻。可有时候,刘伯温发现官场中的同僚都长了一张狗脸,说翻就翻。天长日久,刘伯温探析出这些人翻脸都发生在他要凭良知做事的时候。
刘伯温在他的《行路难》中对这种吊诡的人际关系的评价是:政治场和官场中的友谊是绝对靠不住的。因为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难知心。所以难知心,不仅仅是因为心在体内,使人看不到,还因为它随时在变化。你不是看不到一个人的心,而是看不到心的变化。
西汉武帝时代的窦婴和田蚡都推崇儒术,并且受到窦太后的贬斥,两人可谓是患难之交,应该心心相印才对,两人开始时的确心心相印,田蚡就经常跑到窦婴家里蹭吃蹭喝,恨不得把心掏出来报答窦婴对他的照顾。可后来他掌了大权,政治形势发生了变化,他居然把窦婴活活害死了。
但此时的刘伯温有情绪是真,可仍然像个初生牛犊一样,在现实中不惧任何人。他向来是个孤傲到骨子里的人,做事仅凭自己的良知和良知指引下的信念。没有朋友就没有朋友,他不缺朋友,没有理解就没有理解,我心理解我就是了。圣人不是说,天地万物和我心是一体的吗?我心既然能理解我,那天地万物就能理解我,宇宙就能理解我,几个如尘埃的小人是否理解我,有什么关系?
这种对良心的坚守,使刘伯温获得了正直的美名,同时也让他感到纳闷的是,胖墩子达鲁花赤从来没有找过他的麻烦。这让刘伯温从乌云中看到阳光,他一厢情愿地认为,人间自有正气在,凭良心为民办事,就得了他们的心,得了他们的心,就得了自己心中的那份天下。
其实,他涉世未深,根本不知道得民心者,不可能得天下。因为专制时代,是得“上”心者得高位。因为专制国家的官不是百姓选出来的,而是被当权者任命的。想要保住官位,不必和百姓套近乎,只要像小老婆一样伺候好长官就稳居其位了。
唐朝武则天的宠臣兼“小老婆”张昌宗有句名言:“大丈夫就应该是这样的:高高在上时,成千的人想推倒我,我就是不倒;失败失势时,上万的人想扶起我,我就是起不来。”这句话的本质就是说:当领导宠幸我的时候,就算天下百姓都骂我、正直的大臣冒死检举我,啥用都没有,我就是不倒;而当领导讨厌我了,就算天下百姓都表扬我、正直的大臣都冒死推举我,啥用都没有,我还是做不了大官。
刘伯温的直属领导、高安县县长老爷看着孤傲的刘伯温,说:“你和我年轻的时候一样。但你看我现在,还不是混吃等死。儒家总教我们要在官场中修行,官场越是乌烟瘴气,就越认为是修行的最好场所。这就如同去泥塘里洗脚、酱缸里洗菜,岂不是越洗越糟糕?”
刘伯温说:“理学的精神领袖周敦颐说过,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只要一身正气,就是进了魔鬼窟,也仍然是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