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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金哥认了母舅,与外祖母搂着痛哭。白雄含泪劝慰多时,方才住声。白老安人道:“既是你父母来京,为何不到我这里来?”金哥道:“皆因为寻找外祖母,我才被虎叼去。”便将父母来京赴考,母亲顺便探母的事,说了一遍。“是我父母商议定于场后寻找外祖母,故此今日来至万全山下。谁知问人俱各不知,因此我与母亲在青石之上等候,爹爹出东山口找寻去了。就在此时,猛然出来一只老虎就把我叼着走了,我也不知道了,不想被母舅救到此间。只是我父母不知此时哭到什么地步,岂不伤感坏了呢!”说罢,又哭起来了。白雄道:“此处离万全山有数里之遥,地名八宝村。你等在东山口找寻,如何有人知道呢?外甥不必啼哭。今日天气已晚,待我明日前往东山口找寻你父母便了。”说罢,忙收拾饭食。又拿出刀伤药来。白老安人与他掸尘梳洗,将药敷了伤痕。又怕他小孩子家想念父母,百般地哄他。
到了次日黎明,白雄掖了板斧,提着扁担,竟奔万全山而来。到了青石之旁,左右顾盼,那里有个人影儿。正在了望,忽见那边来了一人,头发蓬松,血渍满面,左手提着衣襟,右手执定一只朱履,慌慌张张,竟奔前来。白雄一见,才待开言,只见那人举起鞋来,照着白雄就打,说道:“好狗头呀!你打得老爷好!你杀得老爷好!”白雄急急闪过,仔细一看,却像姐夫范仲禹模样。及至问时,却是疯癫的,言语并不明白。白雄忽然想起:“我何不回家背了外甥来叫他认认呢?”因说道:“那疯汉,你在此略等一等,我去去便来。”他就直奔八宝村去了。
你道那疯汉是谁?原来就是范仲禹。只因听了老樵人之言,急急赶到独虎庄,硬向威烈侯门前要他的妻子。可恨葛贼暗用稳军计留下范生,到了夜间,说他无故将他家人杀害,一声喝令,一顿乱棍将范生打得气绝而亡。他却叫人弄个箱子,把范生装在里面,于五鼓时抬至荒郊抛弃。不想路上遇见一群报录的人,将此箱劫去。这些报录的,原是报范生点了头名状元的,因见下处无人,封锁着门,问人时,说范生合家具探亲往万全山去了,因此他等连夜赶来。偶见二人抬定一只箱子,以为必是夤夜窃来的,又在旷野之间,倚仗人多,便将箱子劫下。抬箱子人跑了。众人算发了一注外财,抽出绳杠,连忙开看。不料范生死而复苏,一挺身跳出箱来,拿定朱履就是一顿乱打。众人见他披发带血,情景可怕,也就一哄而散。他便踉踉跄跄,信步来至万全山,恰与白雄相遇。
再说白雄回到家中,对母亲说知,背了金哥,急往万全山而来。及至来到,疯汉早已不知往哪里去了。白雄无可如何,只得背了金哥回转家中。他却不辞辛苦,问明了金哥在城内何方居住。从八宝山村要到城中,也有四十多里,他哪管远近,一直竟奔城中而来。到了范生下处一看,却是仍然封锁,真是“乘兴而来,败兴而返”。忽听街市之上,人人传说新科状元范仲禹不知去向。他一听见满心欢喜,暗道:“他既已中了状元,自然有在官人役访查找寻,必是要有下落的了。且自回家,报了喜信,我再细细盘问外甥一番便了。”白雄自城内回家,见了母亲,备述一切。金哥闻听父母不知去向,便痛哭起来。白老安人劝慰多时,方才住声。白雄便细细盘问外甥。金哥便将母子如何坐车,父亲骑驴到了山下,如何把驴放青龈草,母子如何在青石之上等候,父亲如何出东山口打听,此时就被虎叼了去的话,说了一遍。白雄部一一记在心间,等次日再去寻找便了。
你说白雄这一天辛苦,来回跑了足有一百四五十里,也真难为他。只顾说他这一边的辛苦,就落了那一边的正文。野史有云“一张口难说两家话’,真是果然。就是他辛苦这一天,便有许多事故在内。
你道何事?原来城中鼓楼大街西边有座兴隆木厂,却是山西人开张。弟兄二人,哥哥名叫屈申,兄弟名叫屈良。屈申长的相貌不扬,又搭着一嘴巴扎煞胡子,人人皆称他为“屈胡子”。他最爱杯中之物,每日醺醺,因此又得了个外号儿,叫“酒曲子。”他虽然好喝,却与正事不误,又加屈良帮助,把个买卖作了个铁桶相似,甚为兴旺。因为万全山南,便是木商的船厂。这一天,屈申与屈良商议,道:“听说新货已到,乐(老)子要到那里看看。如若对幼儿,咱倒批下些,岂不便宜呢?”屈良也甚愿意,便拿褡裢钱靶子装上四百两纹银,备了一头酱色花白的叫驴。此驴最爱赶群:路上不见驴,他不好生走;若见了驴,他就追,也是惯了的毛病儿。屈申接过银子褡裢,搭在驴鞍上面,乘上驴,竟奔万全山南。
到了船厂,木商彼此相熟。看了多少木料,行市全然不对。买卖中的规矩,交易不成仁义在。虽然木料没批,酒肴是要预备的。屈申一见了酒,不觉勾起他的馋虫来了,左一杯,右一杯,说也有,笑也有,竟自乐而忘归。猛然一抬头,看了看日色已然平西了,他便忙了,道:“乐(老)子还(含)要进(净)城(沉)呢!天晚(万)咧(拉),天晚咧。”说着话,便起身作揖拱腰儿,连忙拉了酱色花驴,竟奔万全山而来。
他越着急,驴越不走,左一鞭,右一鞭,骂道:“洼八日的臭屎蛋!‘养军子日,用在一朝。’老阳儿(太阳)眼看着没啦,你含合我闹哩哩呢!”话未说宠,忽见那驴两耳一支楞,“吗”的一声就叫起来,四个蹄子乱窜飞跑。屈申知道他的毛病,必是听见前面有驴叫唤,他必要追。因此拢住扯手由他跑去,到底比闹(呆)强。谁知跑来跑去,果见前面有一头驴。他这驴一见,便将前蹄扬起,连蹦带跳。屈申坐不住鞍心,顺着驴屁股掉将下来。连忙爬起,用鞭子乱打一回,只得揪住嚼子,将驴带转,拴在那边一株小榆树上。过来一看,却是一头黑驴,鞍軸俱全。这便是昨日范生骑来的黑驴,放青龈草,迫促之际,将他撇下。黑驴一夜未吃麸料,信步由缰,出了东山口外,故在此处仍是啃青。屈申看了多时,便嚷道:“这是谁的黑驴?”连嚷几声,并无人应,自己说道:“好一头黑驴!”又瞧了瞧口,才四个牙,膘满肉肥,而且鞍軸鲜明,暗暗想道:“趁着无人,乐子何不换他娘的。”即将钱靶子拿过来,搭在黑驴身上,一扯扯手,翻身上去。只见黑驴迤迤迤迤,却是飞快的好走儿。屈申心中欢喜,以为得了便宜。
忽然见天气改变,狂风骤起,一阵黄沙打的二目难睁。此时已是掌灯的时候,屈申心中踌躇道:“这官(光)景,城是进不去了。我还有四百两营(银)子,这可咱(怎)的好?前面万全山若遇见个打梦(闷)棍的,那才是早(糟)儿糕呢!只好找个仍(人)家借个休(宿)儿。”心里想着,只见前面有个褡裢坡儿,南上坡忽见有灯光。屈申便下了黑驴,拉到上坡,来到门前。
忽听里面有妇人说道:“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有把老婆饿起来的么?”又听男子说话道:“你饿着,谁又吃什么来呢?”妇人接着说道:“你没吃什么,你倒灌黄汤了。”男子又道:“谁不叫你也喝呢?”妇人道:“我要会喝,我早喝了。既弄了来,不知籴柴米,你先张罗你的酒!”男子道:“这难说,也是我的口头福儿。”妇人道:“既爱吃现成儿的,索性明儿我挣了你吃爽利,叫你享享福儿。”男子道:“你别胡说。我虽穷,可是好朋友。”妇人道:“街市上哪有你这样的好朋友呢?”屈申听至此,欲待不敲门,看了看四面黑,别处又无灯光,只得用鞭子敲户,道:“借官(光)儿,寻个休儿。”里面却不言语了。
屈申又叫了半天,方听妇人问道:“找谁的?”屈申道:“我是行路的,因天贺(黑)了,借官(光)儿,寻个休儿。明儿重礼相谢。”妇人道:“你等等。”又迟了半天,方见有个男子出来,打着一个灯笼,问道:“作什么的?”屈申作个揖,道:“我是个走路儿的。因天万(晚)咧(啦),难以行走,故此惊动,借个休儿。明儿重礼相谢。”男子道:“原来如此。这有什么呢,请到家里坐。”屈申道:“我还有一头驴。”男子道:“只管拉进来。”将驴拴在东边树上,便持灯引进来,让至屋内。屈申提了钱靶子,随在后面。进来一看,却是两明一暗,三间草房。屈申将靶子放在炕上,重新与那男子见礼。那男子还礼,道:“茅屋草舍,掌柜的不要见笑。”屈申道:“好说。”男子便问:“尊姓?在哪里发财?”屈申道:“姓屈名叫屈申,在沉(城)里故(鼓)楼大该(街)开着个心(兴)伦(隆)木厂。我含(还)没吝(领)教你老贵信(姓)?”男子道:“我姓李名叫李保。”屈申道:“原来是李大过(哥),失敬,失敬。”李保道:“好说,好说。屈大哥,久仰,久仰。”
你道这李保是谁?他就是李天官派了跟包公上京赴考的李保。后因包公罢职,他以为包公再没有出头之日,因此将行李银两拐去逃走。每日花街柳巷,花了不多的日子,便将行李银两用尽,流落至此,投在李老头店中。李老儿夫妻见他勤谨小心,膝下又无儿子,只有一女,便将他招赘,作了养老的女婿。谁知他旧性不改,仍是嫖赌吃喝,生生把李老儿夫妻气死。他便接过店来,更无忌惮,放荡自由,加着李氏也是个好吃懒做的女人,不上一二年便把店关了。后来闹的实在无法,就将前面家伙等项典卖与人,又将房屋拆毁卖了折货,只剩了三间草房,到今日落得一贫如洗。偏偏遇见倒运的屈申前来投宿。
当日李保与他攀话,见灯内无油,立起身来向东间,掀起破布帘子,进内取油。只见他女人悄悄问道:“方才他往炕上一放,咕咚一声,是什么?”李保道:“是个钱驭子。”妇人欢喜,道:“活该咱家要发财。”李保道:“怎见得?”妇人道:“我把你这傻兔子!他单单一个钱靶子而且沉重,那必是硬头货了。你如今问他,会喝不会喝?他若会喝,此事便有八分了。有的是酒,你尽力的将他灌醉了,自有道理。”
李保会意,连忙将油罐子拿出来,添上灯,拨的亮亮儿的。他便大哥长、大哥短的问话,说到热闹之间,便问:“屈大哥,你老会喝不会?”一句话问的个屈申口角流涎,馋不可解,答道:“这末半夜三更的,哪里讨酒哈(喝)呢?”李保道:“现成有酒。实对大哥说,我是最爱喝的。”屈申道:“对悸(劲)儿!我也是爱喝的。咱两个竟是知己的好盆(朋)友了。”李保说着话,便温起酒来,彼此对坐。一来屈申爱喝,二来李保有意,一让两让连三让,便把个屈申灌的酩酊大醉,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前仰后合。他把钱靫子往里一推,将头刚然上枕,便呼呼酣睡。
此时李氏已然出来。李保悄悄说道:“他醉是醉了,只是有何方法呢?”妇人道:“你找绳子来。”李保道:“要绳子作什么?”妇人道:“我把你这呆爪日的!将他勒死,就完了事咧。”李保摇头,道:“人命关天,不是玩的。”妇人发怒,道:“既要发财,却又胆小。松王八!难道老娘就跟着你挨饿不成?”李保到了此时,也顾不得国法,便将绳子拿来。妇人已将破炕桌儿挪开,见李保颤颤哆嗦,知道他不能下手。恶妇便将绳子夺过来,连忙上炕,绕到屈申里边,轻轻儿的从他枕的钱驭之下,递过绳头,慢慢拴过来紧了一扣。一招手将李保叫上炕来,将一头递给李保,拢住了绳头,两个人往两下里一勒,妇人又将脚一登。只见屈申手脚扎煞。李保到了此时,虽然害怕,也不能不用力了。不多时,屈申便不动了,李保也就瘫了。这恶妇连忙将钱靶子抽出,伸手掏时,见一封一封的却是八包。满心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