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柴进门招天下客林冲棒打洪教头(1)

(明)施耐庵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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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薛霸双手举起棍来望林冲脑袋上便劈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薛霸的棍恰举起来,只见松树背后,雷鸣也似一声,那条铁禅杖飞将来,把这水火棍一隔,丢去九霄云外,跳出一个胖大和尚来,喝道:“洒家在林子里听你多时了!”

    两个公人看那和尚时,穿一领皂布直裰,跨一口戒刀,提着禅杖,轮起来打两个公人。

    林冲方才闪开眼看时,认得是鲁智深。

    林冲连忙叫道:“师兄!不可下手!我有话说!”

    智深听得,收住禅杖。两个公人呆了半晌,动弹不得。

    林冲道:“非干他两个事;尽是高太尉使陆虞候分付他两个公人,要害我性命。他两个怎不依他?你若打杀他两个,也是冤屈!”

    鲁智深扯出戒刀,把索子都割断了,便扶起林冲叫:“兄弟,俺自从和你那日相别之后,洒家忧得你苦。自从你受官司,俺又无处去救你。打听得你配沧州,洒家在开封府前又寻不见,却听得人说监在使臣房内;又见酒保来请两个公人,说道,”店里一位官寻说话“。以此,洒家疑心,放你不下。恐这厮们路上害你,俺特地跟将来。见这两个撮鸟带你入店里去,洒家也在那店里歇。夜间听得那厮两个,做神做鬼,把滚汤赚了你脚,那时俺便要杀这两个撮鸟;却被客店里人多,恐防救了。洒家见这厮们不怀好心,越放你不下。你五更里出门时,洒家先投奔这林子里来等杀这厮两个撮鸟。他倒来这里害你,正好杀这两个!”林冲劝道:“既然师兄救了我,你休害他两个性命。”鲁智深喝道:“你这两个撮鸟!洒家不看兄弟面时,把你这两个都剁做肉酱!且看兄弟面皮,饶你两个性命!”就那里插了戒刀,喝道:“你们这两个撮鸟,快扶起兄弟,都跟洒家来!”提了禅杖先走。两个公人那里敢回话,只叫“林教头救俺两个!”依前背上包裹,拾了水火棍,扶着林冲,又替他拿了包裹,一同跟出林子来。行得三四里路程,见一座小酒店在村口。

    深,冲,超,霸,四人入来坐下,唤酒保买五七斤肉,打两角酒来吃,回些面来打饼。酒保一面把酒来筛。两个公人道:“不敢问师父在那个寺里住持?”智深笑道:“你两个撮鸟,问俺住处做甚么?莫不去教高俅做甚么奈何洒家?别人怕他,俺不怕他!洒家若撞着那厮,教他吃三百禅杖!”两个公人那里敢再开口。吃了些酒肉,收拾了行李,还了酒钱,出离了村口。林冲问道:“师兄今投那里去?”鲁智深道:“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洒家放你不下,直送兄弟到沧州。”(鲁达不是一味粗鲁,有细心处。)

    两个公人听了。暗暗地道:“苦也!却是坏了我们的勾当!转去时,怎回话!”且只得随顺他一处行路。

    自此,途中被鲁智深要行便行,要歇更歇,那里敢扭他;好便骂,不好便打。两个公人不敢高声,只怕和尚发作。

    行了两程,讨了一辆车子,林冲上车将息,三个跟着车子行着。

    两个公人怀着鬼胎,各自要保性命,只得小心随顺着行。

    鲁智深一路买酒买肉将息林冲。那两个公人也吃。遇着客店,早歇晚行,都是那两个公人打火做饭。谁敢不依他?二人暗商量:“我们被这和尚监押定了,明日回去,高太尉必然奈何俺!”

    薛霸道:“我听得大相国寺菜园廨宇里新来了个僧人,唤做鲁智深,想来必是他。回去实说,俺要在野猪林结果他,被这和尚救了,一路护送到沧州,因此下手不得。舍得还了他十两金子,着陆谦自去寻这和尚便了。我和你只要躲得身子干净。”

    董超道:“说得也是。”

    两个暗暗商量了不题。

    话休絮烦。被智深监押不离,行了十七八日,近沧州只七十里程,一路去都有人家,再无僻静处了。

    鲁智深打听得实了,就松林里少歇。

    智深对林冲道:“兄弟,此去沧州不远了,前路都有人家,别无僻静去处,洒家已打听实了。俺如今和你分手。异日再得相见。”

    林冲道:“师兄回去,泰山处可说知。防护之恩,不死当以厚报!”(不死当以厚报。林冲自落了下剩)

    鲁智深又取出一二十两银子与林冲;把三二两与两个公人,道:“你两个撮鸟,本是路上砍了你两个头,兄弟面上,饶你两个鸟命。如今没多路了,休生歹心!”

    两个道:“再怎敢!皆是太尉差遣。”接了银子,却待分手。

    鲁智深看着两个公人,道:“你两个撮鸟的头硬似这松树么?”二人答道:“小人头是父母皮肉包着些骨头。”

    智深轮起禅杖,把松树只一下,打得树有二寸深痕,齐齐折了,喝一声:“你两个撮鸟,但有歹心,教你头也与这树一般!”

    摆着手,拖了禅杖,叫声:“兄弟,保重!”自回去了。

    董超,薛霸,都吐出舌头来,半晌缩不入去。

    林冲道:“上下,俺们自去罢。”

    两个公人道:“好个莽和尚!一下打折了一株树!”

    林冲道:“这个直得甚么?——相国寺一株柳树,连根也拔将出来。”

    二人只把头来摇,方才得知是实。

    三人当下离了松林。行到晌午,早望见官道上一座酒店,三个人到里面来,林冲让两个公人上首坐了。

    董薛二人半日方才得自在。只见那店里有几处座头,二五个筛酒的酒保都手忙脚乱,搬东搬西。林冲与两个公人坐了半个时辰酒保并不来问。

    林冲等得不耐烦,把桌子敲着,说道:“你这店主人好欺客,见我是个犯人,便不来睬着!我须不白吃你的!是甚道理?”

    主人说道:“你这人原来不知我的好意。”

    林冲道:“不卖酒肉与我,有甚好意?”

    店主人道:“你不知:俺这村中有个大财主,姓柴,名进,此间称为柴大官人,江湖上都唤做小旋风。他是大周柴世宗子孙。自陈桥让位,太祖武德皇帝敕赐与他‘誓书铁券’在家,无人敢欺负他。专一招集天下往来的好汉,三五十个养在家中。常常嘱付我们酒店里:”如有流配的犯人,可叫他投我庄上来,我自资助他。‘我如今卖酒肉与你吃得面皮红了,他道你自有盘缠,便不助你。我是好意。“

    林冲听了,对两个公人道:“我在东京教军时常常听得军中人传说柴大官人名字,却原来在这里。我们何不同去投奔他?”

    薛霸、董超寻思道:“既然如此,有甚亏了我们处?”就便收拾包裹,和林冲问道:“酒店主人,柴大官人庄在何处?我等正要寻他。”

    店主人道:“只在前面,约过三二里路,大石桥边,转湾抹角,那个大庄院便是。”

    林冲等谢了店主人出门,走了三二里,果然一条平坦大路,早望见绿柳阴中显出那座庄院。四下一周遭一条阔河,两岸边都是垂杨大树,树阴中一遭粉墙。转湾来到庄前,那条阔板桥上坐着四五个庄客,都在那里乘凉。

    三个人来到桥边,与庄客施礼罢,林冲说道:“相烦大哥报与大官人知道,京师有个犯人——迭配牢城,姓林的——求见。”

    庄客齐道:“你没福;若是大官人在家时,有酒食钱财与你,今早出猎去了。”

    林冲道:“如此是我没福,不得相遇,我们去罢。”

    别了众庄客,和两个公人再回旧路,肚里好生愁闷。

    行了半里多路,只见远远的从林子深处,一簇人马奔庄上来;中间捧着一位官人,骑一匹雪白卷毛马。

    马上那人生得龙眉凤目,齿皓朱纯;三牙掩口髭须,三十四五年纪;头戴一顶皂纱转角簇花巾;身穿一领紫绣花袍;腰系一条玲珑嵌宝玉环条;足穿一双金线抹绿皂朝靴;带一张弓,插一壶箭;引领从人,都到庄上来。

    林冲看了寻思道:“敢是柴大官人么?”——又不敢问他,只肚里踌躇。

    只见那马上年少的官人纵马前来问道:“这位带枷的是甚人?”

    林冲慌忙躬身答道:“小人是东京禁军教头,姓林,名冲。为因恶了高太尉,寻事发下开封府,问罪断遣刺配此沧州。闻得前面酒店里说,这里有个招贤纳士好汉柴大官人;因此特来相投。不期缘浅,不得相遇。”

    那官人滚鞍下马,飞奔前来,说道:“柴进有失迎迓!”就草地上便拜。

    林冲连忙答礼。

    那官人携住林冲的手,同行到庄上来,那庄客们看见,大开了庄门。

    柴进直请到厅前,两个叙礼罢。

    柴进说道:“小可久闻教头大名,不期今日来踏贱地,足称平生渴仰之愿!”林冲答道:“微贱林冲,闻大人名传播海宇,谁人不敬!不想今日因得罪犯,流配来此,得识尊颜,宿生万幸!”

    柴进再三谦让,林冲坐了客席。董超,薜霸,也一带坐下。跟柴进的伴当各自牵了马去院后歇息,不在话下。

    柴进便唤庄客叫将酒来。不移时,只见数个庄客托出一盘肉,一盘饼,温一壶酒;又一个盘子,托出一斗白米,米上放着十贯钱,都一发将出来。

    柴进见了道:“村夫不知高下!教头到此,如何恁地轻意!快将进去!先把果盒酒来,随即杀羊相待。快去整治!”

    林冲起身谢道:“大官人,不必多赐,只此十分彀了。”

    柴进道:“休如此说,难得教头到此,岂可轻慢。”

    庄客便如飞先棒出果盒酒来。柴进起身,一面手执三杯。林冲谢了柴进,饮酒罢。两个公人一同饮了。

    柴进道:“教头请里面少坐。”自家随即解了弓袋箭壶,就请两个公人一同饮酒。

    柴进当下坐了主席,林冲坐了客席,两个公人在林冲肩下,叙说江湖上的勾当。

    不觉红日西沉,安排得食果品海味摆在桌上,抬在各人面前。

    柴进亲自举杯,把过三巡,坐下,叫道:“且将汤来吃!”吃得一道汤,五七杯酒,只见庄客来报道:“教师来也。”

    柴进道:“就请来一处坐地相会亦好。快抬一张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