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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之孝家的听她辞钝色虚,又因近日玉钏儿说那边正房内失落了东西,几个丫头对赖,没主儿,心下便起了疑。可巧小蝉、莲花儿并几个媳妇子走来,见了这事,便说道:“林奶奶倒要审审她。这两日她往这里头跑得不像,鬼鬼祟祟的,不知干些什么事。”小蝉又道:“正是。昨儿玉钏姐姐说,太太耳房里的柜子开了,少了好些零碎东西。琏二奶奶打发平姑娘和玉钏姐姐要些玫瑰露,谁知也少了一罐子。若不是寻露,还不知道呢!”莲花儿笑道:“这话我没听见,今儿我倒看见一个露瓶子。”林之孝家的正因这些事没主儿,每日凤姐儿使平儿催逼他,一听此言,忙问:“在哪里?”莲花儿便说:“在她们厨房里呢。”林之孝家的听了,忙命打了灯笼,带着众人来寻。五儿急的便说:“那原是宝二爷屋里的芳官给我的。”林之孝家的便说:“不管你‘方官’‘圆官’,现有了赃证,我只呈报了,凭你主子前辩去。”一面说,一面进入厨房,莲花儿带着,取出露瓶。恐还有偷的别物,又细细搜了一遍,又得了一包茯苓霜,一并拿了,带了五儿来回李纨与探春。
那时李纨正因兰哥儿病了,不理事务,只命去见探春。探春已归房。人回进去,丫鬟们都在院内纳凉,探春在内盥沐,只有待书回进去。半日,出来说:“姑娘知道了,叫你们找平儿回二奶奶去。”林之孝家的只得领出来。到凤姐儿那边,先找着了平儿,平儿进去回了凤姐。凤姐方才歇下,听见此事,便吩咐:“将她娘打四十板子,撵出去,永不许进二门;把五儿打四十板子,立刻交给庄子上,或卖或配人。”平儿听了出来依言吩咐了林之孝家的。五儿吓得哭哭啼啼,给平儿跪着,细诉芳官之事。平儿道:“这也不难,等明日问了芳官便知真假。但这茯苓霜,前日人送了来,还等老太太、太太回来看了才敢打动,这不该偷了去。”五儿见问,忙又将他舅舅送的一节说了出来。平儿听了,笑道:“这样说,你竟是个平白无辜之人,拿你来顶缸的。此时天晚,奶奶才进了药歇下,不便为这点子小事去絮叨。如今且将她交给上夜的人看守一夜,等明儿我回了奶奶,再做道理。”林之孝家的不敢违拗,只得带了出来,交与上夜的媳妇们看守,自己便去了。
这里五儿被人软禁起来,一步不敢多走。又兼众媳妇也有劝她说:“不该做这没行止之事。”也有报怨说:“正经更还坐不上来,又弄个贼来给我们看,倘或眼不见寻了死,逃走了,都是我们不是。”于是又有素日一干与柳家不睦的人,见了这般,十分趁愿,都来奚落嘲戏她。这五儿心内又气又委屈,竟无处可诉,且本来怯弱有病,这一夜茶无茶,思水无水,思睡无衾枕,呜呜咽咽,直哭了一夜。
谁知和她母女不和的那些人,巴不得一时撵出她们去,惟恐次日有变,大家先起了个清早,都悄悄的来买转平儿,一面送些东西,一面又奉承她办事简断,一面又讲述她母亲素日许多不好。平儿一一的都应着,打发她们去了,却悄悄的来访袭人,问她可果真芳官给她露了。袭人便说:“露却是给芳官,芳官转给何人,我却不知。”袭人于是又问芳官,芳官听了,唬天跳地,忙应是自己送她的。芳官便又告诉了宝玉,宝玉也慌了,说:“露虽有了,若勾起茯苓霜来,她自然也实供。若听见了是她舅舅门上得的,她舅舅又有了不是,岂不是人家的好意,反被咱们陷害了?”因忙和平儿计议:“露的事虽完,然这霜也是有不是的。好姐姐,你只叫她说也是芳官给她的就完了。”平儿笑道:“虽如此,只是她昨晚已经同人说是她舅舅给的了,如何又说你给的?况且那边所丢的露,也正是无主儿,如今有赃证的白放了,又去找谁?谁还肯认?众人也未必心服。”晴雯走来笑道:“太太那边的露,再无别人,分明是彩云偷了给环哥儿去了。你们可瞎乱说。”
平儿笑道:“谁不知是这个原故!但今玉钏儿急得哭,悄悄问着她,她若应了,玉钏也罢了,大家也就混着不问了。难道我们好意兜揽这事不成?可恨彩云不但不应,她还挤玉钏儿,说她偷了去了。两个人窝里发炮,先吵得合府皆知,我们如何装没事人。少不得要查的。殊不知告失盗的就是贼,又没赃证,怎么说她?”宝玉道:“也罢!这件事我也应起来,就说是我唬他们玩的,悄悄的偷了太太的来了。两件事都完了。”袭人道:“也倒是件阴骘事,保全人的贼名儿。只是太太听见,又说你小孩子气,不知好歹了。”平儿笑道:“这也倒是小事。如今便从赵姨娘屋里起了赃来也容易,我只怕又伤着一个好人的体面。别人都别管,这一个人岂不又生气?我可怜的是她,不肯为打老鼠伤了玉瓶。”说着,把三个指头一伸。袭人等听说,便知她说的是探春。大家都忙说:“可是这话,竟是我们这里应了起来的为是。”平儿又笑道:“也须得把彩云和玉钏儿两个孽障叫了来,问准了她方好。不然,她们得了益,不说为这个,倒像我没了本事,问不出来,烦出这里来完事,她们以后越发偷的偷,不管的不管了。”袭人等笑道:“正是,也要你留个地步。”
平儿便命人叫了她两个来,说道:“不用慌,贼已有了。”玉钏儿先问:“贼在哪里?”平儿道:“现在二奶奶屋里呢,问她什么应什么。我心里明知不是她偷的,可怜她害怕,都承认了。这里宝二爷不过意,要替她认一半。我待要说出来,但只是这做贼的,素日又是和我好的一个姊妹,窝主却是平常,里面又伤着一个好人的体面,因此为难,少不得央求宝二爷应了,大家无事。如今反要问你们两个,还是怎样?若从此以后大家小心存体面,这便求宝二爷应了;若不然,我就回了二奶奶,别冤屈了好人。”彩云听了,不觉红了脸,一时羞恶之心感发,便说道:“姐姐放心,也别冤了好人,也别带累了无辜之人伤体面。偷东西原是赵姨奶奶央告我再三,我拿了些与环哥是情真。连太太在家我们还拿过,各人去送人,也是常事。我原说嚷过两天就罢了。如今既冤屈了好人,我心也不忍。姐姐竟带了我回二奶奶去,我一概应了完事。”
众人听了这话,一个个都诧异,她竟这样有肝胆。宝玉忙笑道:“彩云姐姐果然是个正经人。如今也不用你应,我只说是我悄悄的偷的唬你们玩,如今闹出事来,我原该承认。只求姐姐们以后省些事,大家就好了。”彩云道:“我干的事为什么叫你应?死活我该去受。”平儿、袭人忙道:“不是这样说,你一应了,未免又叨注销赵姨奶奶来,那时三姑娘听了,岂不生气。竟不如宝二爷应了,大家无事;且除这几个人,皆不得知道这事,何等的干净。但只以后千万大家小心些就是了。要拿什么,好歹耐到太太到家,那怕连这房子给了人,我们就没干系了。”彩云听了低头想了一想,方依允。
于是大家商议妥贴,平儿带了她两个并芳官往前边来至上夜房中,叫了五儿,将茯苓霜一节,也悄悄的教她说系芳官所赠,五儿感谢不尽。平儿带她们来至自己这边,已见林之孝家的带领了几个媳妇,押解着柳家的等够多时。林之孝家的又向平儿说:“今儿一早押了她来,恐园里没人伺候姑娘们的饭,我暂且将秦显的女人派了去伺候。姑娘一并回明奶奶,她倒干净谨慎,以后就派她常伺候罢。”平儿道:“秦显的女人是谁?我不大相熟。”林之孝家的道:“她是园里南角子上夜的,白日里没什么事,所以姑娘不大相识。高高的孤拐,大大的眼睛,最干净爽利的。”玉钏儿道:“是了。姐姐,你怎么忘了?她是跟二姑娘的司棋的婶娘。司棋的父母虽是大老爷那边的人,她这叔叔却是咱们这边的。”
平儿听了,方想起来,笑道:“哦!你早说是她,我就明白了。”又笑道:“也太派急了些。如今这事,八下里水落石出了,连前儿太太屋里丢的,也有了主儿。是宝玉那日过来和这两个孽障要什么的,偏这两个孽障怄他玩,说太太不在家,不敢拿。宝玉便瞅她两个不防的时节,自己进去拿了些什么出来。这两个孽障不知道,就吓慌了。如今宝玉听见带累了别人,方细细的告诉了我,拿出东西来我瞧,一件不差。那茯苓霜也是宝玉外头得了的,也曾赏过许多人,不独园内人有,连妈妈子们讨了出去给亲戚们吃,又转送人,袭人也曾给过芳官之流的人。他们私情各相来往,也是常事。前儿那两篓还摆在议事厅上,好好的原封没动,什么就混赖起人来。等我回了奶奶再说。”说毕,抽身进了卧房,将此事照前言回了凤姐儿一遍。
凤姐儿道:“虽如此说,但宝玉为人,不管青红皂白,爱兜揽事情。别人再求求他去,他又搁不住人两句好话,给他个炭篓子戴上,什么事他不应承。咱们若信了,将来若大事也如此,如何治人。还要细细的追求才是。依我的主意,把太太屋里的丫头都拿来,虽不便擅加拷打,只叫她们垫着磁瓦子跪在太阳地下,茶饭也别给吃。一日不说跪一日,便是铁打的,一日也管招了。又道是‘苍蝇不抱无缝的蛋’。虽然这柳家的没偷,到底有些影儿。人才说她。虽不加贼刑,也革出不用。朝廷家原有挂误的,倒也不算委屈了她。”平儿道:“何苦来操这心!‘得放手时须放手’,什么大不了的事,乐得不施恩呢!依我说,纵在这屋里操上一百分的心,终究咱们是回那边屋里去的。没的结些小人仇恨,使人含怨。况且自己又三灾八难的,好容易怀了一个哥儿,到了六七个月还掉了,焉知不是素日操劳太过,气恼伤着的!如今乘早儿见一半不见一半的,也倒罢了。”一席话,说得凤姐儿倒笑了,说道:“凭你这小蹄子发放去罢。我才精爽些了,没的淘气。”平儿笑道:“这不是正经话?”说毕,转身出来,一一发放。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