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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桓以通知的语气和效率向老王汇报了自己的新动向,并在对方表达看法——也就是骂娘之前,就率先挂断了电话,然后他们一起坐上了一辆不知道开往何方的大巴。
褚桓上了车就开始闭目养神,直到这时,他的脑子里还在忍不住回放南山收拾骗子的那一幕,如果可以的话,他几乎想把那段录下来,一帧一帧地分析。
当时,骗子口吐白沫倒地后,吸引了许多群众驻足围观,但由于骗子本人流窜到此地已经有一阵子,当地人都把他认了个脸熟,所以围观归围观,大家一开始都认为这是装的,没有人管。
南山这个罪魁祸首就明目张胆地站在人群之外,双手一背,神色之淡定,表情之自然,仿佛这不是他干的一样。
骗子边吐边抽搐,抽搐的动作像个提线木偶,就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摆弄着他的四肢,乍一看不但像装的,演技还略显浮夸,有人在旁边看了直乐,直到骗子吐出的东西里见了红。
开始是血沫,后来居然有血块混杂其中。
周围的人见了血,终于严肃了下来,有一位上了些年纪的老人率先上前,面色犹疑,张罗起要把人送医院,褚桓看了南山一眼,只见那位别具一格的“圣母”眉毛微微一扬,好像是大发慈悲地“今天还有事,就这么着吧”,然后意犹未尽地扬长而去了。
他抬腿一走,那方才还在吐血的人简直像给按了暂停键,立刻停止了满地打滚,下一秒,骗子居然灰头土脸、面带莫名地爬了起来。
围观的人一哄而散,方才热情张罗的那位大爷脸色一变,感觉自己受到了欺骗,啐了骗子一脸,气得像个葫芦,也走了。
也许南山使用了一些未知的草药,褚桓不了解中草药,这方面他就不去细想了,可那飘过来的二十块钱又该怎么解释?
难道当时突然吹来一阵莫名其妙的风,那么凑巧就吹翻了骗子装钱的碗,又那么凑巧,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地把二十块钱吹回到南山手里?
褚桓几乎要怀疑起那是传说中的气功了,不是他想宣扬封建迷信,是他真的逐帧分析了一遍,依然没能琢磨出南山到底是怎么做的。
这样一来,臆想中的世外桃源凭空蒙上了一层有点神秘的色彩。
褚桓预料到了旅途的漫长,没有预料到是这样的漫长。
他们先搭了辆四处漏风的大巴,一直坐到了人迹罕至的终点,南山和小芳正经八百地跟莫名其妙的大巴司机道了谢,然后他们开始徒步走,走了大约十几公里的山路,到了一个远近无人的荒郊野岭。
见南山停下来,褚桓以为是对方要休息,没想到小芳突然以一种与他那壮硕体型严重不符的矫健灵活,蹿上了一棵大树。
大树有些年头了,粗而直,得有七八米高,小芳几个起落就攀到了树顶,如履平地似的轻松,褚桓手搭凉棚抬头看着他,明白了“毛猴”的由来。
小芳从腰上取下了一个金属的号角,凑到嘴边,呜呜地吹了起来,那东西没有巴掌长,褚桓还一直以为只是腰带上的装饰品。
号角的声音旷远低沉,又彷如含着金石之声的凛冽,随风送出去老远,褚桓眯起眼睛,觉得这几声号角像是某种呼唤。
果然,片刻后,他听到了马蹄声,褚桓惊异地抬头望去,只见远方跑来了三匹马,整齐地停在了南山面前,撒欢似的绕着他仰头嘶鸣,领头的那只还撒娇似的把大长脸垂了下来,让南山抚摸它的鼻子。
又一项匪夷所思的技能。
就这样,他们仨的交通工具从“十一路”换成了“四路”。
路上,褚桓漫无边际地瞎琢磨,也不知道半路上跟他擦肩而过的那个小青年会不会骑马,普通人大多在一些休闲娱乐的场合接触过马,如果只是骑一下,可能问题不大,但骑马走这种崎岖的山路……那估计就不怎么娱乐了。
这么看来,那位仁兄临阵脱逃的决定真是再正确也没有了。
他们行走在荒郊野岭、杳无人烟的地方,到了晚上,就幕天席地地过夜。
南山和小芳两个土鳖连立拍得还没摆弄明白,大概更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种东西叫做“帐篷”,他们俩充分地表现出餐风沐雨的皮糙肉厚来,随便生一堆火就能怡然自得地凑合一晚上。
褚桓不知道这万一要是换个文弱书生来,能不能在这俩货的带领下,活着抵达目的地。
可见申请了好多年没人来也是非常正常的。
不过对于褚桓来说,旅程还是很愉快的,因为南山守夜的时候会用树叶吹不同的小曲,他一边吹,褚桓就一边用眼镜里藏的芯片录音,那叶笛声中混入夜风,风流婉转,浑然一体,都不用后期编曲处理,已经自成风格。
褚桓成了这个原生态音乐人的铁杆粉丝。
骑马整整走了一天一夜,就在褚桓怀疑自己已经离开了国境的时候,他们抵达了一条河边。
见到那条河的瞬间,褚桓就明白了南山嘴里为什么会有“河这边”的说法,在此之前,自以为已经快走遍世界的褚桓从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竟会在一条河面前目瞪口呆。
只见那河背后是十万大山绵延相连,对岸包裹在浅浅的雾气里,以他的眼力,竟然全然看不清楚,河水如一条山间垂落的缎带,蜿蜒而下,水不深,却很清,骑马应该可以直接过去,可褚桓就有一种感觉——河的对岸是另一个世界。
小芳赶马上前,嗷嗷直叫,声音在大山中来回悠荡,林中的群鸟受惊飞起,冲向湛蓝得无一丝阴霾的天空。
南山回头对褚桓说:“过河就到了。”
褚桓:“你家?”
南山弯起眼睛:“我家。”
说完,他轻轻一夹马腹,纵马蹚水渡河。褚桓跟了上去,行至河心,雾气似乎越来越大,那雾渐渐地漫到了水里,周围的能见度也越来越低。
褚桓一瞬间恍惚起来,想起了小时候学过的《桃花源记》。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
一只手斜伸过来,拉住了他的马缰。
南山:“我带着你。”
那浓雾先是越来越厚重,最浓的地方能见度不足半尺,不知走了多远,雾气才重新开始变得稀薄起来,渐渐的,有阳光穿透了进来,被光打薄的雾中一下宛如仙境。
“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
忽然,褚桓耳朵一动,他听见了一声长而稚嫩的呼喊,好像是个孩子,喊得是什么听不懂,但是声音清脆而愉悦。
而后,低一些的、更多的童音加了进来,七嘴八舌的。
南山突然在褚桓的马身后拍了一下,褚桓感觉那马腾空一跃,他情不自禁地拽了一下缰绳,眼前的浓雾突然散了,视野刹那间明朗起来。
褚桓忍不住一时间呆住了。
西南多山,本地的村落不比平原,规模大多很小,几户相邻就是一村,可是这里却是罕见的一马平川,那条神秘的河水在这里三岔分开,像一条灵蛇钻入了村子中间,一侧是茂密到一望无际的森林,一侧是高低起伏的民居小楼。
因为地方大,房子与房子之间空隙也很大,错落有致,一群大约是刚学会走路的小崽子们成群结队地跑来跑去,大人也不管,仿佛一点也不担心他们掉进河里。
有几个大一些的孩子已经早早地等在河边,看见他们来,那领头的小姑娘一蹦三尺高,拼命地向他们挥着手,大叫了一个长长的称呼,褚桓听见小芳也是这么称呼南山的,他猜那大概代表南山在族中的某种地位。
褚桓没有贸然开口问,这地方有太多不可思议处,他的眼睛有点忙不过来。
河边彪悍的领头小姑娘飞起一脚,踹在她跟班小弟的屁股上,把那光着膀子的小男孩踹出了好几步,她“哇啦哇啦”地说了什么,小男孩也不生气,憨厚地一摸头,掉头跑了,可能是去叫人了。
他们三个上了岸,小姑娘立刻带领了一大帮半大孩子围上了南山。
小芳却佯装怒气冲冲地伸手拍了一下她的脑门,仿佛是在训斥她无礼,小女孩也不含糊,像一只小野狗,骤然挨了巴掌,立刻奋起反击,一跃而起,一口咬住了小芳的巴掌。
一大一小就这样旁若无人地掐将起来。
南山也不拦着,回头对依然站在岸边的褚桓指了指那小姑娘:“这是他家的孩子,木木古图,就是……刚长出的花。”
褚桓:“……”
这“花骨朵”真是虎父无犬女,孝顺得如此凶猛。
一大帮少年儿童聚拢在南山附近,伸长了脖子,探头探脑地打量着褚桓,好像山外来了一只大熊猫,十分新奇,只是不知道这稀罕物习性如何,一个个只是看,不敢过来。
褚桓其实不大喜欢小孩,熊孩子一吵闹,他的头就能大两圈,然而他想起自己那坑爹的教师身份,感觉对他们也不便太过严肃,于是他微微低头,笑着地对小崽们点头以示友好。
少年儿童们“哗”地一声,犹如受到了莫大惊吓,一溜烟地躲到了南山身后。
褚桓:“……我不咬人,真的。”
很快,其他人也得到了消息,大人们也接二连三地跑了出来。
这里的人无论男女都蓄长发,男人们大多不穿上衣,女人们的眼睛普遍都很大,显得水灵灵的,只是身体大多粗壮,带着悍气。
除了不怎么讲究的小孩,每个成年人见了南山,都会停下脚步,毕恭毕敬地行礼,接着,人群簇拥着几个老人走出来,那几个显得很有地位的老人站成一排,一起向南山致意,南山不怎么在意地挥了挥手,回头拉住褚桓的手腕,举起来宣布了一句什么。
说完,他拉着褚桓从人群中走过,所有人都只在后面跟着,没人越过他们。
褚桓就是再瞎,也看明白了,南山是他们的族长。
一族族长,在自己的地盘上一呼百应,说一不二,毫重老臾见了他也恨不得顶礼膜拜,却只带着一个随从,干里迢迢地到他所不熟悉的县里接人,他穿着打扮这么古怪,普通话又说成那副德行,加上行为举止特立独行,大概少不了被人围观笑话……可是他这么满怀期望,却还是一次次扑空,总是接不到想找的人。褚桓忽然觉得这个年轻的朋友有些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