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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力斯主教吃惊地看着眼前的黑发年轻人。
遗族……这并不是重点, 接近人类想象极限的俊美……确实令人震惊,但远远比不过作为一个天赋者从对方身上感受到的那种……与人类完全不同本质的力量感,作为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塞力斯犹然记得第一次觉醒天赋, 意识到自己同世界之海的联系时感受到的震撼,眼前这位年轻的力量者没有外露他的力量,却几乎是肆无忌惮地展开了他的感官领域,塞力斯主教甚至不明白在见到他之前,自己那复归的天赋知觉为何察觉不到这个领域。
因为它是如此地平稳而且巨大, 远远超过塞力斯主教能够触及的极限。
他首先感受到了这种力量, 然后才意识到这位访客的身份:新玛希城的统治者,来自西部异域的“外邦人”领袖,一个年轻得超乎想象,也强大得超乎想象的异族。
很少有人能耳闻如眼见, 那些贵族和教会绞尽脑汁想象出来的对这位阁下的描绘竟不及本体之万一。塞力斯主教在这段时间已经接触过了一些“外邦人”——或者说开拓者的代表人物,他知道自己总有见到这位最高领袖的一日,却既没想到竟是由对方亲自前来, 更没想到这位阁下竟然是这样地……
“您……并非遗族。”塞力斯主教喃喃道。
“我曾由遗族抚养。”那位阁下说。
塞力斯主教又吃一惊。
礼物放到了柜子上, 莫里森还没回来, 两人在桌边坐下。
椅子的高度对对方来说有些局促了, 这位通用语的名字叫亚尔斯兰的阁下以一种堪称优雅的姿态漫不经心地伸展着自己的肢体, 用那种同他的外表相配的声音说:“冒昧打扰……希望这段时间新玛希城并未让您感到怠慢。”
“……我受宠若惊。”塞力斯主教勉力镇定了一下,“您的到访是我极大的荣幸,我在这儿生活得很好, 非常感谢新玛希城对我这腐朽之人的关照。”
“这是我们应做的。”亚尔斯兰说,他的语调平静,“不过,我有一句非常冒犯的话——您还有大约七年的寿命。”
塞力斯主教猛然抬头。
“您想要如何渡过余生?”那位强大又冷酷的阁下说。
莫里森甩着他的小书包,脚步轻快地走向招待所,门口的守卫递给他签到册,他抓着铅笔在那个本子上画了个圈,放下笔就跑进院子。“主教!”他高兴地呼唤着,跑过一个人身边,门是半开的,他却在推门前猛地停下脚步,既吃惊又困惑地回头,一个黑发的身影已经走出了门外。
“那个,是谁?”
“他是……新玛希城最强大的人。”塞力斯主教说,“也是这个王国,也许还是这个世界最强大的人之一。”
少年目瞪口呆。
然后他终于把那个背影同他伊尔叔叔最仰慕的那个传说人物对应了起来,虽然很多人都在很多地方见过他的身影,但他在新玛希城仍是个传说,至于在城市之外,有关于这位阁下的种种形象恐怕也已传遍布伯河沿岸的所有城市。因为他的年轻,他的强大,新玛希城的横空出世和对许多长久的“约定俗成”的秩序的严重破坏。他在新玛希城内时时隐匿着他的身形,在城市之外,他的影子在人们的意识中挡住了其下上千名开拓者的存在——然而那才是新玛希城的力量之源
少年仍不能理解这种一半有意一半无意塑造的赝像的意义,对这个艰苦地生活到今天才品尝到一点儿甜蜜滋味的孩子来说,伊尔叔叔的推崇,弱者对强者天然的渴慕,让他十分憾恨自己错过了直面这位“大人”的机会,塞力斯主教没有说那位阁下看上去就不太喜欢麻烦,而过于活泼的小孩子肯定是麻烦的一种……所以他捧出了那位阁下带来的礼物。
排除对那位阁下的一些个人感受,新玛希城这样一座已经看得到伟大之形的城市的最高管理者,一个广受尊崇和衷心追随的天赋者,不仅主动来探望一名狼狈的逃亡者,还带来了礼物……这是一件非常新奇的事。虽然他自到达这座城市后经历的新奇已有许多,但即使他足不出户,也能每一天都感觉到更多新鲜的东西,不管是窗户背后城市运行的景象,水杯里隔日更换的野花,送到门口的叫做“报纸”的印刷物,还是询问他要不要同他一起学习玛希城官方文字同语言的门卫……还有这个甜瓜。
少年差不多是在见到甜瓜的瞬间就遗忘了错过那位阁下的遗憾,他高高兴兴地,手舞足蹈地告诉塞力斯主教,这是多么珍贵的来自工业城的礼物,因为工业城在西方,所以它的名字叫做“西瓜”,是一种非常、非常、非常甜美,能让人从心底里高兴起来的水果。他在“学校”里吃到这个时候就想要给他带一块回来,可惜老师不让他们带回去,剩下的瓜皮也要收走,不过老师也告诉他们每个孩子和大人都是一定能吃到的。
“这可是一整个呀!”
所以他们一起把这个甜瓜吃掉了。然后少年在晚上闹起了肚子,塞力斯主教给他治疗了一下,立马就解决了他的问题。小孩子总是要为自己的贪心付出一点点代价……
自发光的灯火熄灭了。路灯的光从窗外照进来,少年的呼吸在隔壁逐渐变得平稳,塞力斯主教坐在床边,垂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力量,新玛希城良好的食物,充足的休息和人们真诚的关心让他的身体迅速得到了恢复,毕竟他没有受过太多的折磨……但他不能一直待在这个招待所里。
每个人都知道他的心伤没有恢复,那甚至不是能通过时间解决的问题,新玛希城的医者来为他检查身体时那担忧的眼神……他知道自己生存的欲望在一日日降低,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年可活,但哪怕死亡就在明日,他也会欣然拥抱……为何那位阁下要亲自来告诉他剩余的寿命?
他现在的身份有些模糊,既是投奔者,又是一位客人,所以他们没有将他安排到临时居住区去,而是在这个条件很好的地方渡过他的传染病观察期,明天是观察期的最后一天。他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在这座梦幻般的城市渡过剩下的岁月,还是回到奥森郡完成自己的命运?
也许在他人看来,后一个选择是完全不必考虑的,不仅因为奥森郡如今的穷困和混乱,也因为它曾给他带来的伤害,但是……为何伊尔·阿诺德同样曾经踏在幸福的门槛上,却仍然选择回去,去选择一个如此残酷的命运?因为,塞力斯主教想起他们在黑暗中交流的日子,因为每个人都有他的家乡……他们的身体能逃离那一处,可他们的灵魂永远有一部分会留在那儿……
他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可他仍然不得不去考虑自己的未来。
清凉的水风吹过凉棚,拉姆斯男爵也在面色严肃地思考着未来。水壶里的饮料随船摇晃着,呕吐声从船舷边传来,一排人趴在那儿,有气无力,浑身冒汗,活像被晾晒的沙鸡,拉姆斯男爵抬头看了他们一眼,露出一个短暂的嘲讽的笑。
卡斯波勇士,哈。
登船前,“外邦人”劝说他们先喝点药水,因为“船上的颠簸和马上不一样”,但卡斯波人的头儿拒绝了这份好意。
“卡斯波人为战斗而生。这对我们算不上考验。”
如今那位头领窝在椅子里,脸色苍白,说话无力,阿里克手里拿着药丸,关切地看着他:“你现在好一些了吗?”
对方闷闷地说:“好多了。”
“新玛希城已经不远了。”那个叫阿里克的男人说,“坚持住。”
头领咕哝了一声,阿里克走开了,去船舷边找那些沙鸡。
旁边有人用卡斯波语说:“我饿了。”
男爵转过头,看向这个饭桶。中等身材,眼皮总是耷拉着,随时都显得无精打采,腮帮子如今是鼓的,他正在嚼晕船的药丸,被酸得皱起了眉。看上去是个傻瓜,却是卡斯波人中最天才的斗士,男爵在他手下活不到第二个回合。
“你刚吃过午餐。”男爵说。
“我还可以吃。”阿坎说。
男爵翻了个白眼,“到了新玛希城,他们会让你吃个够。”
“卡斯波人不是饭桶。”阿坎说。
“但你是。”男爵说。
“那我就少吃点儿。”阿坎说。
你能做到才怪,男爵无趣地转过脸去。吵不起来,没意思,虽然吵起来了肯定是他会吃大亏,这个卡斯波人可不是好惹的……
白船平稳地逆流而上,烈日之下的两岸景色让人昏昏欲睡,差不多把午餐吐干净的卡斯波人一个接一个地回到凉棚下,一身的沮丧,这个时候,阿里克提着篮子从甲板下走了上来,篮子里是整齐排列的薄饼,一个个都被好好地卷了起来,又薄又韧的饼皮包裹着爽脆的蔬菜,当它被放到中间的桌子上,卡斯波人顿时全都复活了过来。
阿里克给每个人手上都发了一个,包括拉姆斯男爵,男爵问他:“阿里克,姑娘们呢?”
阿里克看了他一眼,“她们在做作业。”
“在船上?”
“在船上。”然后他转身走了。
男爵开始吃饼子。这个时候阿坎又说话了,“干嘛是他来干这些事,而不是女人们?”
“这船上没有你们的那种女人。”男爵一边吃一边说。
“因为没有那种女人,所以男人也能觉醒母亲的心灵吗?”阿坎问。
男爵吃惊地看了他一眼,“你的脑子究竟在想什么?”
“我在想……”阿坎慢吞吞地说,“异族人真是一群怪胎。”
“你才是怪胎。”
“他们是怪胎,”阿坎仍旧慢吞吞的,“卡斯波人才能活下去。”
“……没错。”男爵说。虽然卡斯波人也是一群怪胎……可那是因为他们生存的环境就那样,他们至少有一半的命不是自己的,所以剩下那一半要么活得行尸走肉,除了杀人什么都不感兴趣,要么活得着急忙慌,拼命去享受他们能得到的一切欢乐和苦痛,甚至有人喜欢用不那么毒的蝎子尾巴画纹身。但卡斯波人仍然可以变成普通人的样子,只要他们能摆脱那些蛛网般的命运,在一个可以重新开始的地方获得土地和家庭,他们就会变得既安静又老实,每天只操心早晚的伙食,和如何养育孩子。就像每一个普通的农民。
可是“外邦人”……开拓者看起来永远不会变成一个农民,也不会变成一个士兵、铁匠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开拓者”就是“开拓者”,不管他们以前是什么。只有一个人的时候,他们看起来似乎也没什么特殊的,需要吃饭喝水,也会受伤疲倦,但只要他们能够聚集的人数超过了三个……他们就会产生怪物一般的力量。而众所周知,开拓者从不落单。
新玛希城里的开拓者更是数以千计。
他们已经很强,在背后支持他们的力量更强,强得拉姆斯男爵不必同卡斯波的乡巴佬解释他们将是一个多么可怕,又多么可靠的新主人,只要见到那座城市,他们什么都会明白的。竟然隔着一整条山脉接受一个种族,哪个国王发了疯也做不出这样的事!可是那些异域开拓者干出什么来都不奇怪。这些卡斯波人已经在一起讨论觐见新玛希城的统治者时该怎么说话才不至于丢人现眼,阿坎也在听着,并且一边听一边点头,男爵也竖起了耳朵,片刻之后,他脚趾头紧紧抠住了鞋底,差点抠进船板里——
天哪!你们这帮乡巴佬!你们最好什么都别干,闭上嘴巴!我求你们了!
但男爵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时,一个卡斯波人站了起来,伸手指向前方:“瞧那儿!”
男爵和其他人纷纷朝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那个嚷嚷的家伙高兴地说:“那就是玛希城吧?”
一座塔楼出现在远方的原野上,纯砖石建筑,被一片颇有规模的低矮建筑环绕,金属尖顶几乎融化在炽热的空气中。白船继续前进,一个石头码头露出来,三节台阶下停着几条木船,两座岗楼立在岸边。
男爵抬起来的臀部落回了原地。“那是帕索城。”
“不是玛希城?”那个卡斯波人问,“这个城市很大了。”
“比德勒镇大一些,还算不上城市。”男爵说,“有新玛希城在这座平原上,它不配叫做城市。”
于是下一个看起来更大一点儿的城镇出现时,他们没有再叫起来,只是在凳子上扭来扭去,交头接耳,嘀嘀咕咕。看来他们的身体已经适应了晕船的症状,刚才那一点小挫折没有影响他们逐渐涨高的对沿途风景的兴趣,毕竟沙漠里既没有河,也没有平原,只有昏黄的天空和管饱的沙子,而白船——能够被这个造物搭载,对卡斯波人已经是莫大的荣耀。期间阿里克上来叫人和他一起去给水壶换水,男爵趴在桌子上,半路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吸气声和低低的赞叹声叫醒。这一次应该不会错了。他站起来,走到船边,挤进那些卡斯波人之间,粼粼的波光映着他们的脸庞,林木稀疏的水岸边上出现了水车,平坦如水面的大地一直延伸到天接处,在这片得天独厚的土地上,巨大的环状绿篱就像大地泛起的涟漪,和缓的波纹圈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青翠的农地,视力好的人能在原野的风吹过农地时,看到那些繁盛枝叶中露出的彩色果实的反光。
被这一道又一道绿篱和农地环绕的,是一片又一片棋盘格般的居住地,从船上向前看去,这些居住地仿佛无穷尽地向北扩张,直至边缘隐没在远方的尘霭之中,若是沿着河道的走向看去,无数的水车背后,居住地仍然一眼几乎望不到头,西斜的阳光照着干燥的茅草屋顶,在远方织出大片模糊的金色鳞片,来自德勒镇的人熟悉那些茅屋的样式,只是这儿的房子高得多,也大得多,他们的街道十分宽敞,一些人走在路上,路边有水渠和菜圃。
这就是那些主动投奔和被迫迁徙来新玛希城的人暂时居住的地方。
真正的,那个宏伟到非现实的玛希城还在后头,但是眼前景象已经足够卡斯波人震撼得战栗起来,男爵同样感到震撼,不过他把惊讶的表情藏了起来,其实他上次来的时候,这十万人的恐怖人潮还没影儿呢,这些外邦人是靠变戏法把这个居住区变出来的吗……
归家的白船仍旧不紧不慢,虽然他们前进的速度一直很快,船舱里的开拓者都来到了甲板上,三个男人,七个女人。阿里克同雇佣兵的首领和他的副手说起了一些进入城市时需要注意的地方,他们听得既专注又惊讶,但没有多问更多愚蠢的问题。
白船经过了数以百计的水车和三个简易码头,然后他们看到了一堵极厚又极大的“城墙”,城墙之下是一片面积宽阔的广场,灰色的石质地面用黑色和白色和黄色的颜料画出了许多不同的区域,一艘白船停泊岸边,随浪微微浮沉。这就是新玛希城的主码头和部分仓库。
开拓者们拿起了自己的背包,卡斯波人也拿起了自己的刀和行李。他们的船入港了,船梯也放了下去,下船之前,开拓者队长阿里克转过身来,对他们这一行人用卡斯波语说:“这就是新玛希城,希望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