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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铭进了书房,站在办公桌前,他的胸口因为激动而起起伏伏。
桌面上整齐摆放着一摞稿纸,黑黑的字迹早已干透,在灯光底下透不出亮来,每一张稿纸的最后都有‘卫铭著’三个字,散着一股浓浓烈烈的丑陋味道。
两个月以前,为了能让自己作家和文学家的身份得到认可,也为了让村人认识到自己的伟大,卫铭趁夜把积压下的稿子散到家家户户,他以为会有一道巨浪打到希望村这片土地上,可那浪还没来得及拍下,就已碎成了点点的渣。
因为这件事,卫铭对希望村绝望了,他觉着村人活该被天神诅咒,活该世世代代被锁在这里,甚至该死......
在那之后,他变得沉默,每天除了去趟学校,就只待在自己这小小的书房里,把以前写下的故事反复翻看,越是看着,就越觉着自己是个大作家、大文学家,越觉着自己伟大了。
他恨,他恨这座村子埋没了自己的伟大。
可是这一天,他心里那黯淡下去的光,又亮了起来。
赵哑巴想说上一场评书,如果他说的内容不是那些家喻户晓的故事,而是自己写下的作品,那自己的作品也就成了家喻户晓的故事,村人听了,就会知道自己是个作家,是个大文学家,就知道自己的伟大了。
必须让赵哑巴说上一场评书。
卫铭拿起桌上的稿子,走出家门,沿着村道朝北走,承载着拯救希望村重任的稿纸沉沉甸甸,有风吹过来,掀动稿纸边缘,发出一阵沙沙声。
卫铭的左眼在黑黑的夜里放着亮亮的光,光里的丑陋透着深深的悲,到了赵哑巴家里,他把厚厚的稿纸放到木桌上,说:“这些都是我的作品,这几天你好好看看,记下了,到了台上好好说。”
赵哑巴翻看着稿子,眼里有了和卫铭一样的光,他的脑子里又出现了那个宽宽阔阔的台子和台子底下密密麻麻的听众了。
把稿子略略翻看一遍,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黄色稿纸,用那支钝钝的铅笔写下:“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卫铭说:“我会安排,你等我消息。”
赵哑巴兴奋地点点头,嘴里发出两声哑哑的音。
卫铭走了,一边走着一边笑着,他写下的作品就要登台了,要被说评书的人当成故事来说了。
可在激动和兴奋之余,他怎么就没有想到,赵哑巴嘴里发出的几声哑音,如何能够讲出他写下的故事呢......
他看到了别人的愚昧,却看不到自己的愚蠢。
卫铭把赵哑巴说评书的场地定在希望小学前院,时间定在四天以后的周六晚上,预留的几天不仅能让赵哑巴更熟悉自己的作品,还能把演出的消息传到家家户户。
要如何把消息传到家家户户?
卫铭用上了老办法,他从赵哑巴家里离开,回了家,进了书房以后就在办公桌前坐下来,拿出那支写过许多故事的钢笔,在干净整洁的稿纸上写下:
“周六晚,希望小学前院,赵林登台说评书,主讲卫铭作品。”
简简单单一句话卫铭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最后才满意点点头,拿出一叠稿纸,在每张稿纸上都写下了相同的话。
夜慢慢深了,冷冷的风呼啸着卷过这片土地,村人们屋里的光陆陆续续暗下来,柔柔的静罩在每一间屋子上。
这时候,卫铭从家里出来,手上抱着一摞稿纸,眼镜的镜片在月光下泛着浅浅的亮,寒风刺在他的脸上,像针扎样,却扎不穿他左眼里的光。
他走上村道,手里的稿纸从窗户投进了家家户户。
...
有巨浪要拍在希望村这片土地上了,村人们马上会认识到自己的伟大,这让卫铭很兴奋,只在床上躺了两个小时,他就精精神神站在镜子面前。
过去两个月,他的脸上始终挂着一片黑黑厚厚的云,可今天那云不见了,整张脸泛着油油的亮。
吃过简单的早饭,他走上村道,日光落在他的身上,给他那正正的身板蒙上一层神圣的亮,他背着双手,跨着稳稳的步伐,觉着这才是大作家,大文学家应该有的模样。
村人们已经从睡梦里醒过来,正在屋门前洗漱或吃着早饭,见卫铭过来,有村人到屋里拿出稿纸。
村人说:“卫校长,这是你写的?”
卫铭说:“不是哩,我早上起来家里也有一张。”
村人说:“赵哑巴要在希望小学里说一场评书?”
卫铭说:“我也听说了。”
村人说:“他要说你的作品?”
卫铭说:“他说我写的作品比他听过那些故事还要好,就把我的作品要去了,他说我是个大作家,大文学家。”
村人不说话了。
等不来村人说话,卫铭默了会,说:“你去不去?”
村人说:“去,当然去。”
卫铭左眼里又闪起了亮亮的光,他往前走,一边走着一边和村人说话,问了同样的问题,村人们都回答说:‘去,当然去。’
这样的答案让他很是兴奋,只要村人愿意当听众,就可以听到他写下的作品,就会觉着他是一个作家、文学家了。
赵哑巴同样兴奋,得到卫铭时间和地点的通知以后,他就没有再出过门,天天坐在屋子里,来来回回翻看着卫铭写下的稿子,一边看着,他的嘴巴又一边发出哑哑的音,脸上也变幻着喜怒哀乐,时不时还用手在木桌上拍一下,发出啪一声响。
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他会躺在床上先痴痴愣愣笑上一阵,睡着了,就又梦见那宽宽阔阔的台子和底下密密麻麻的听众了。
就在两人兴奋的等待里,周六如约而至。
这天一早,卫铭领着赵哑巴来到希望小学。
不用上课,学校里荡着沉沉默默的静,教室的门紧紧关着,墙边的杂草在寒风里拉耸着脑袋,无力地垂垂摆摆。
教室和办公室面前有一片开阔的空地,虽然地面都是黄黄的泥尘,可却平平整整,很适合用来当作演出的场地。
演出需要台子,这当然难不住卫铭,他和赵哑巴从教室里搬出十二张课桌,把课桌拼在一起,盖上一块红布,演出的台子就算搭完了。
希望小学的课桌经历过许许多多年月,陈旧且腐朽,就算盖上了大块红布,也还是在寒风里发出吱吱吖吖的响,像随时都会散成碎碎裂裂的枯木。
舞台有了,接下来准备的是说评书的道具,卫铭和赵哑巴从办公室里搬出厚厚的办公桌,抬到那个用课桌拼成的台子上,接着把一块小木板,一把折扇和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素白手帕放在旁边,用小石子压着。
评书是在晚上演出,不能只用月光照明,卫铭和赵哑巴就在教室外的木梁上拉出一条长长的线,横在台子上方,再挂上一盏吊灯,接上电线,今夜演出的东西就都准备好了。
赵哑巴定定看着演出的台子,虽然比他脑子里那个卷着红色幕布的台子简陋许多,可他却很满意,兴奋蹦到台子上,佝偻的身子笔挺挺站在办公桌后边。
他小心翼翼地从棉袄里拿出一个土茶壶,放在桌上,茶壶里没有茶水,也就没有热腾腾的雾气散出来。
他又拿起桌上的木板,重重往下一拍,就有啪的一声响回荡满天满地了,他看见台子底下挤满了听众,听众睁着大大黑黑的眼珠子,就盼着自己说上一场评书,于是他的嘴巴里就发出沙沙的哑音了。
卫铭看着台上兴奋的赵哑巴,左眼里的光也绽了出来,他的作品要登台了,这世上有几个作家的作品可以登台演出来?
没几个,这说明自己是比那些作家更了不起的大作家,自己的作品很快也就和那些家喻户晓的故事一样家喻户晓了。
他仿佛听见了浪花哗啦啦的声响,今夜,这浪花会变成巨大的海浪,汹涌着拍打在这片土地上。
卫铭说:“赵林,我把演出的消息散到了家家户户,村人们听说是要讲我的作品,就都有了兴趣,就都愿意过来给你捧场了,你稿子看得怎么样?”
赵哑巴眼里亮着感激的光,哑哑说了几声当作回答。
卫铭点点头,接着说:“村人们说我写下的作品都很伟大,演出的过程可不能出问题,你得注意些。”
赵哑巴从台上跳下来,进了办公室,拿起稿子认认真真翻看起来,一边看着一边发着哑哑的音,脸上变幻着喜怒哀乐的表情。
卫铭跟着走进办公室,对赵哑巴认真的模样很是满意,点点头,默了会,说:“村人们之所以愿意来听这场评书,主要是想听我写下的作品,你明白吗?”
赵哑巴眼巴巴看着卫铭,点点头。
“你把故事说完了,得告诉村人们说的是我的作品,村人们才愿意认可你的演出,才会觉着来得值当,你明白吗?”
赵哑巴点点头。
“你把故事说完了,就把每张稿子的最后三个字念一遍,念一遍,村人就知道是我的作品了,就认可你的演出了,你明白吗?”
赵哑巴拿起手里的稿子,目光落到最后一行,那里写着三个字。
卫铭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