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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善用针者,从阴引阳,从阳引阴。以右治左,以左治右。以我知彼,以表知里,以观过与不及之理。以微得过,用之不殆。
善诊者,察色按脉,先别阴阳。审清浊,而知部分;视喘息,听音声,而知所苦;观权衡规矩,而知病所主;按尺寸,观浮沉滑涩,而知病所生。以治无过,以诊则不失矣。”
茫茫冬日里,杨半仙让我在外头站着,等我血脉都冻住,他又让我进来,天天如此往复,他也不同我下针治疗。我爹曾说过,今上还是太子时就患有喘疾,当年就是这位前朝太医院院判一手调养的。后来东宫出了一桩事情,这位院判便辞官不知所终了。
想不到今上登基十年有余,如今还能在寿王府里看见他。
不,我是看不见的,但我能听。这位前朝的御医年纪不轻,但口齿清楚,为人也有些懒散,听说他原先住在龙门的一个山寨里,如今肯到寿王府里来,都是因为叶姑娘。
叶姑娘是陆相的妻子,听说当年还是个山匪,阴差阳错绑了刚刚得了状元的陆相上山,后来陆相回了龙门,与叶姑娘重新遇见,他们才结了奇缘。
我是这样听说的,但去问杨半仙,那老头又道:“世间姻缘哪有这样美满,仙儿当年不知因姓陆的吃了多少苦,若不是仙儿中意他,咱们都不稀罕那小子配仙儿。”
我瞧不清东西,亦不知叶姑娘是如何情况,那老头说:“仙儿昏迷半年有余了,原先只是嗜睡,后来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每日里只有小半天是醒着的。再到后来,每日醒个一时半刻的,我当初还以为仙儿是有孕了。”
我问:“那后来呢?”
老头道:“后来才知不是,仙儿成婚七年有余,没有孕像。”
我点点头,“陆相夫妇大概和孩子还是欠了一些缘分罢。”
“谁说不是呢。”
老头子说我:“你当初不应该把孩子落了,既伤身体,又影响以后的孕事。”
我摇头,“那孩子是要不得的。”
老头子嗤我,“什么要不得,我看你才是要不得,你活的好生生的,你那情郎也活的好生生的,怎么就要生要死了?”
他说的是叶少兰,我在寿王府里已有月余,知道李绛顺利入主了项宫,包括苏幕,他封了大将军,就在祁连山下,与此地也不远。
至于叶少兰,我摇摇头,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老头子看惯人生百态,“我最烦你们这些痴儿女,欢乐趣,离别苦,既然能欢聚,为何还要离别,离得又不远,非要见不着,有意思吗?”
我说:“你又不知道甚么底细,整日里跟个说媒的一样,你见过那人,了解那人么?”
杨半仙叹气,“仙儿如今只剩呼吸,也不知她能不能听见,你看那姓陆的,每日守在旁边跟孝子贤孙一样,有甚么用呢?仙儿死过一次,这次恐怕真的......”
我亦不知杨半仙是什么意思,叶姑娘死过一次,我只当她是生死桥上路过一回,我当日一脚踩上城楼,何尝又不是奈何桥走一回呢。
冬日平平过去了,新年的时候,府中的人都送我礼物,他们说叶姑娘最喜欢收礼物,于是也给我准备一份。
寿王爷送我一串珠子,说是南海的淡金色的珠子,可惜我眼睛看不见,摸起来真是珠圆玉润,一颗颗又大又滑。杨半仙说寿王是烦了我,想赐嫁妆好催我出嫁。那位有过一面之缘的恭王爷送了我一小匣子香料,那香料稀奇,不用焚烧,兑了水,便香气四溢。
还有我一直没有见到的陆相,他写了一幅字,我让小婢给我念,他说:“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
手中是一张薄薄的徽宣,我手指搁在上头,不知他究竟是何用意。
这是《孟子.尽心》,圣人说我们要强恕以求仁,诚身以致乐。他让我宽恕,宽恕谁呢。
到了新年里,开了春,杨半仙说要给我开针,世人皆知前朝御医院院判杨云岱的一手绝技,鬼门十三针。
“善于用针的人,病在阳,从阴诱导之,病在阴,从阳诱导之。取右边以治疗左边的病,取左边治疗右边的病,以自己的正常状态来比较病人的异常状态,以表在的症状,了解里面的病变。”
杨半仙啰啰嗦嗦,他说得很慢,似是想让我听到心里去。
我问他,“你是不是想收我做徒弟?”
他嗤我,“仙儿还没死,我不收徒弟。”
我说:“叶姑娘与你收不收徒弟有甚么关系。”
他叹气,“仙儿十三岁的时候,我早早教会她鬼门十三针,后来她用的第一根针,就杀了一个人。”
我侧过头,“杀了谁?”
没有人回答我。
叶姑娘还会用针杀人,我曾在崔府见过她,她很标致,模样也温柔,跟在陆相身边,郎才女貌,仙人一般的眷侣。她竟然还会杀人?
初夏的时候,杨半仙说我宫内的淤血清除得差不多了,再过一段时间,可以开始治眼睛。
我很期待,从旧年冬天算起来,我其实已经盲了半年有余。杨半仙说无妨,我便也不着急,每日那个丫头都会念书给我听。偶尔会念戏词,她说她爱听《牡丹亭》,也爱那梦中的柳郎。我说,真正的柳梦梅见了杜丽娘,并不会一见倾心,只会以为见了鬼。
我说这话时刚好教杨半仙听见,那老头子又膈应我,“你自己嫁不出去,反倒教坏府里的一众丫头。”
屋里的丫头都低着头‘咯咯’笑,我扬起嘴角,“我说错了么?这世上,谁和你人鬼相恋?你是人,他才爱你,你成了鬼,他怕你都来不及,鬼才会爱你。”
老头子拍手,“你的鬼丈夫来了。”
“我呸!”
我一手敲桌子,“你的鬼丈夫!”
他同我诊脉,又看我的眼睛,说:“慢慢治,会好的。”
我如今已经不着急,竟然开始慢慢习惯模糊的光影,我如今已经能从脚步声听出是谁来了。
外头就有脚步声,那老头子又道:“你的鬼丈夫来了。”
屋里清静了,丫头们都出去了,杨半仙那老头跑得比谁都快,我扶着桌子角,那影子慢慢近了,听闻他的呼吸声,我平静而客气,“叶先生来了?请坐吧。”
我太过熟悉他的味道,他安静时的味道,他生气时的味道,还有他愉悦或者愤怒时候的味道,他方才一出现在门口,我就嗅到了他的气味。
如今我已经不紧张,我亦不再害怕他,我是崔蓬蓬又如何呢,他能拿我怎么办。
我爹已经死了,他死在大理寺的时候,都仍未定罪。
崔纲叛国的罪名没有尘埃落定,那崔蓬蓬就不是罪臣之女。
我一个良家女子,谁能奈我何。
那人慢慢走近了,他走到我跟前,似乎伸出手来,我顺着他袖子带起的风,避开了他的手。
“蓬蓬。”
他的声音既缠绵又哀婉。
我侧着头,“先生来看望学生,但学生双目不能视物,请先生见谅。”
我不是故意刻薄他,我只是陈述事实,我又瞧不见,他摆什么表情都没有用。纯粹叫做戏给瞎子看。
他的手应该还扬在半空中,我摸到桌上的茶壶,拿起一个杯子听着水声给他倒了一杯茶,“先生喝茶,酒满为敬,茶满则不然。”
这是他初入我相府之时曾对我说过的话,那日我本想将茶水泼到他身上,却被他逮住机会教导了一回。
我听见他轻微的叹息声,我笑道:“先生缘何叹气,是不是嫌弃学生愚钝,先生教的,学生都记得。”
“蓬蓬,你好吗?”他问我好不好。
我侧着脑袋,“我好呀,学生如今身体比以前好,气力比以前强,书也读的比以前多,样样桩桩,都很好。”
“蓬蓬,我们......”
我抬起手,“先生不要再说,学生是学生,先生是先生,学生和先生各是各,怎么会是‘我们’?”
他拉起我的手,“蓬蓬,我们成亲吧。”
屋里静极了,我能听见他的心跳声,也能听见我自己的心跳声。
我缩回手,“先生说什么呢,自古就没有师生通婚的道理,这一桩有悖伦常。先生为人师表,又怎能不知?”
他说:“崔蓬蓬,你还要犟到甚么时候?”
‘嗤嗤’,我拍着桌子站起身,只轻声发笑,“先生说话学生听不懂,学生如今是个瞎子,瞧不清先生在演哪一出。如果您要演牡丹亭,那我不是杜丽娘。”
我们两人各站一方,我瞧不见他脸上神情,反倒轻松。
我说:“先生请回吧,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于理不合。”
‘哼’,他竟低声笑出来,“崔蓬蓬,你的心肝一定是铁石做的,向来拿了别人的真心做驴肝肺。”
我望回去,“不,这话原样还给先生最合适,学生受不起。”
我拉了一下头上的一个铃铛,这铃铛是府中的丫头给我做的,我行动不便的时候,就拉铃铛使唤她们。
外头来了个丫头,我说:“劳烦这位姐姐,替我送客。”
叶少兰的身影有一瞬的停滞,他道:“崔蓬蓬,我再问你一遍,你跟不跟我走?”
我捏着桌子一角,定声道:“先生慢走,学生不送。”
外头有袭人的暖风,这又是一个初夏时节,去年今日,正是我初遇他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