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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寒亭淡淡道:“林芷让你少说话。”尝试着把小草放进心里,似乎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困难。
白蔹瞪着眼,身子僵直一动也不敢动。
“抱歉伤到你……”殷寒亭又凑上去碰了碰他的额角,把他抱紧。
白蔹闭上眼,看不出是紧张还是害怕,殷寒亭拍拍他的背,试图让他从无助中挣脱出来。
白蔹知道,其实他还是有些害怕,又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间想到了什么,于是问道:“我看看你的手。”
“看吧。”殷寒亭叹了口气,伸出手,他看得出昨夜小草的确是拼尽全力,不过以他身体的愈合速度,这样的穿刺伤只要一夜就能结痂,现在他的手心和手背上嵌着的虎牙印倒是还在,数一数正好四个。
白蔹看一眼就知道自己昨天白费了一番劲儿,闷不吭声地垂下头去。
“如果你还想再咬也……”殷寒亭话只说了一半,因为着实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只能把白蔹重新塞回被窝,盖上被子,自己起身去把照亮的夜明珠盖上,跟着侧躺在床边道:“先闭眼。”
白蔹闻言果然乖乖地闭起了眼睛,结果过了一会儿,殷寒亭动静全无,他只能纳闷地睁开问道:“闭上眼睛干嘛?”
“睡觉。”
白蔹不甘心,接着问道:“那你的病呢?要是打起仗来,还会发作吗?”
殷寒亭挑眉,冷冷道:“不问完不睡?”
白蔹轻轻嗯了一声。
殷寒亭无奈,只得又坐起来面无表情地解开自己的衣襟,把用来遮掩的咒术撤去道:“上次的都还没好全。”
窗外月夜分明,殷寒亭冷硬削薄的面容这时也被笼罩上了一层柔和的温度,咒术撤去的同时,他脖颈和胸口的皮肤又重新变回了覆盖着细腻鳞片的模样,氤氲着朦胧青绿色泽。
“这是……”白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被殷寒亭急忙按住肩膀道:“别动。”
白蔹愕然地望着他,他以为殷寒亭的病早就好了,哪里知道……
殷寒亭把他的手重新塞进被褥里,收拢衣襟躺下道:“闭眼,明天告诉你。”
白蔹嘴唇动了动,过了一会儿,也只好重新闭上眼睛,思绪翻腾——殷寒亭身上的青鳞,他曾经给过殷寒亭治病的丹药……
殷寒亭枕着手臂侧过身,透过月光静静地看着他,屋子里终于只剩下浅浅的呼吸声,过了许久,直到白蔹呼吸都轻了,显然已经陷入睡梦之中,他才又直起身,放轻脚步离开,北海送过来的战报还没有看完……
夜半,澜轩内一片静谧,外面偶尔传来珊瑚树摇曳的沙沙声,窗沿边,一个黑色的人影一闪而过,紧接着,海螺掉在地上发出轻响。
白蔹忽然睁开眼,偏头看去道:“我就知道你会来。”
黑色的人影顿时被吓了一跳,月光下慢慢显出真实的面容,他有着一副和白蔹一模一样的容貌,只不过来人的发色比东海的夜更加漆黑,像是砚台里调出的墨。
崇琰目光移向床榻,除去昨天混乱的一夜,他还是第一次看见据说会幻形的狐狸的人族模样,床上躺着的人脸上虽然包裹着纱布,不过大致轮廓能够看出和他很像,看来传言不假,他暗暗压下心底的惊疑,弯弯嘴角,虚情假意地表示关怀道:“我听说你伤得很重,特地过来看看。”
白蔹费力地撑起身体,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道:“多谢,不过好像有点晚,那我要休息了,你走吗?”
崇琰微笑的表情僵住,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白蔹,半晌才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会幻形?”
看来崇琰并不打算提及昨夜险些被他挠伤的事情,白蔹不置可否。
“青丘山的小狐狸是不是都和你一样?胆子挺大。”
“差不多。”
“那算我看走了眼。”崇琰收起了那一点点单薄的笑容,回头关上窗,转身径直走进屋内,“既然你知道我的来意,那就说个条件。”
白蔹从崇琰跳进窗来就已经看了有一会儿,闻言试探道:“不是只有我会幻形就可以。”
“这个你不用管。”
“做人皮生意也是有讲究的,那我可喊人了。”白蔹表面淡然,心底却模模糊糊勾勒出了一个极其可怕的猜测,身体一阵发凉。
崇琰的眼神却落在了他包裹着白纱的面颊上,他心里有些犹疑,只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不过嘴里还是道:“你等我到现在不就是在说我们还有商量的余地?”
“商量?难道不是你在求我?”
崇琰闻言顿时懵住,好半天才缓过神道:“你的脸伤成这样也能幻形?”
“没错。”
“好吧,你要什么?”
他们的“协商”至少在白蔹看来还算顺利,当天凌晨,白蔹就先拿到了崇琰预先支付的一部分“定金”——他的香包,当然,也包括里面的药丸。昨夜他偶然间在殷寒亭书房的角落里发现了自己的香包,只不过当时变故丛生,将他的注意力暂时转向了争执中的另外两人,香包还遗落在原地,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自己去悄悄捡回来怕是不太可能。
所以他让崇琰把香包从龙君的书房偷了出来,这还只是第一步。
白蔹在床上养了三天,每天入夜殷寒亭都会过来哄他入眠,他脸上的伤已经不怎么痛了,倒是胸口还一直闷闷地难受。
就像澜轩后院里的那方平静冷冽的池水,蓝玉说它冬暖夏凉,于是在东海气候有些见冷的时候果真迎来了一股暖意,然而,他已经习惯了水中冰冷的温度,也终于切身地明白鱼儿为何无法在这里生存。
他真的要走了,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崇琰顶替他在东海的身份,一来能够给他充足的脱逃的时间。二来狐族那边也能有个交代。三来也算暂时成全了殷寒亭对于崇琰的一片痴心。
至于崇琰如今进退两难的局面……
等到他跑出东海,再重新换一张脸,谁又知道他是“崇琰”呢?
这些天里白蔹想了很多事,关于曾经的那段过往,关于殷寒亭的旧疾,但更多的还是关于崇琰,崇琰胆敢越过殷寒亭单独和他提出条件,也就愈加证明崇琰肯定有变幻容貌的办法,更何况,他本就不相信崇琰当真和他长着一模一样的脸。
同理,进一级猜测,崇琰比他先与殷寒亭相遇,变幻了他的容貌,目的是什么?为何最后又放弃了龙君唾手可得的感情?再者,他能想到的逃脱方式崇琰自然也能想到,那为何崇琰还要坚持与他互换身份?
白蔹心中模模糊糊列出了一个答案,但这并不妨碍他计划的实施。
把崇琰先困在王宫,这是第二步。
殷寒亭坐在床边,看着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无奈道:“我明日一早要去前线。”他原以为这么一说小草就会乖乖睡觉,哪里知道床上人竟然蓦地愣住道:“这么快?”
“什么?”殷寒亭没有听清,倾下身来,原本□□地用发冠束起的发丝落在身下人的唇边,白蔹觉得有点痒,挠了挠道:“我说怎么那么快。”
殷寒亭垂眸看他,没吭声。
白蔹避开他的视线,沉吟片刻重新坐起身来,像是打定了什么主意一般道:“我有个东西要给你。”他一边说着一边下床,拖上鞋,这时屋子里的光线已经暗了下来,他摸索着走到梳妆镜前,拿出那只白日里被他犹豫着抚摸过无数次的桃木盒道:“这个,不过现在不可以打开。”
殷寒亭目光跟随着他,只觉得有些奇怪道:“眼睛看不清?”
白蔹愣了一下,支吾了一声。
殷寒亭借着月光扫他一眼,这才接过那只还没有手掌心大的桃木盒,淡淡问道:“那什么时候可以打开?”
白蔹歪着头想了想,“唔……在你打完胜仗之后。”
殷寒亭微微勾起嘴角道:“好。”说罢,他把桃木盒收入怀中,起身将整个脸色苍白得像是失血过多的人重新抱回床上。
小草的脸色似乎比两天前还要差,殷寒亭打定主意明日一早让林芷再过来看看。
白蔹踢掉鞋,裹进被子里,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现在不走吗?”
“嗯?”殷寒亭原本正打算合衣躺上床,就像前两天那样,结果闻言微微一愣,“赶我?”
白蔹把脸埋进枕头里。
“好吧。”殷寒亭又重新坐起身来,抚平衣摆上的褶皱道:“等我回来。”
等他回来,东海与北海恢复平静,刀兵搁置,抽出骨朵的月光花摇曳生姿,所有的一切都会从最初的那一刻有一个新的开始。
白蔹不吭声,把脸埋进被子里,时间过得好快,让他措手不及间不敢再让殷寒亭看见他的表情,他们的相遇总是那么短暂,终于到了再次说离别的时候。
第一次那么甜,第二次那么痛。
然而有些痛或许能够理解,但并不代表着原谅,他无法原谅殷寒亭对于崇琰的执着,就像殷寒亭无法原谅崇琰的背弃,哪怕崇琰还身上套着他一半的影子呢……
所以他才会觉得那么伤心,那么委屈,再多的温情或许都没有办法抹平。
安宁的夜晚再次降临,白蔹恍然间想起第二天打算给他换着花样做鱼吃的长萱,恨不得每时每刻都守在他屋里面的长薇,还有听说他胃口不好专门赶过来给他剥虾的蓝玉。
她们是他在东海感受到的仅有的温暖,以后也再见不到了。
破晓时分,天气有些泛凉,上空千顷的碧波之中泛起鱼肚似的的白色,龙君赶赴前线的车辇已经等候在王宫的门口多时,侍卫们整装待发,蓝玉恭敬地站在一旁,就连野性十足的白鲨也安安静静地垂着头,绷紧鱼尾。
殷寒亭一身玄衣,修长的身影伫立在宽阔的宫门前,他也在等待。
不一会儿,一辆由几名虾兵牵引的车辇也缓缓从转角的墙围下开了出来。
崇琰坐在小车上,只掀开帘子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地站在前方迎接他的人。
车帘很快又闭上了,殷寒亭也不在意,淡淡地对车辇里的人道:“把我给你的东西交给天帝,他不会为难你。”
“嗯。”
“漭山的事情你也不用担心,等我腾出手来梼杌他不会再敢纠缠你。”
“嗯。”
“你……”殷寒亭声音顿了顿,像是在犹豫,不过最后还是下定决心一般地把话说完道:“以后安心呆在天帝身边。”
“好……”车辇里的人声音微微有了一丝起伏。
殷寒亭沉默一瞬,这才说道,“走吧。”随即头也不回地上了他自己的车辇。
白蔹从车帘的缝隙中看着他的身影最后消失,也小声地道了一句,“再见。”
两辆车辇一先一后划出两道水线,不过他们的轨迹并未相互交织着最终前往同一个方向。
载着龙君车辇的白鲨一直朝前奋力直游,而带着白蔹的却寻着东海天顶的亮光向上浮去,等到破开海中的天际,就是另一个不一样的天空了。
白蔹深深地吸了一口东海的空气,车辇在浪花急旋间跃然水面,远处是海与天的交界。
虾兵们掀开车帘,恭敬道:“上仙,天宫的轿子已经在岸上等待多时。”
白蔹从车辇内走出来,他穿着一身淡色的长衫,青丝用玉簪绾在发顶,他的脸色虽然有些苍白,但面颊上并未有一丝一毫的瑕疵,前些日子那道从颧骨拉至下颌的可怖伤疤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完全遮盖住了一般,除了散发着淡淡的药香,什么痕迹也无。
他对虾兵们点点头,轻轻一跃落在岸滩上,虽然身体还有些虚弱,伤了底子,但他这些天已经续上了香包里的解药,以后只要好好休养,还是能够痊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