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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勒大声地呻吟,被维兰拎进走廊中部搁在地上仰面躺着,花花绿绿的脸已经变形。我看着他腰下七零八落的黑色袍子,不禁突发奇想:如果扯一块这袍子的碎布下来,在维兰眼里是黑色的吗?毕竟在他看来,这是个穿米色裙子的女人,被另一个女人狠揍了。
还没来得及付诸实践,泰勒停止呻吟,使劲儿将脸上其中一条挤得歪斜的细缝睁开一点点,继而另一条也睁开一些,喉咙里发出了明显的一声“咕”。虽然看不清他的眼神,我仍有一种被发现了的感觉——而此时我和维兰都还处在隐身状态。
“新人。”他用清晰的卢恩语说。
沉默片刻后,维兰用卢恩语回应:“何以见得?”
“我没见过你们,况且你们还有性别之分……”泰勒费力地说,语调突然一变,“你懂我们的语言。嗬,还是个有故事的新人。”
“你能看见我们。”维兰用肯定的语气说。
“为什么不能?”泰勒咳咳地笑,嘴角溢出一串血泡泡,“那个多愁善感的伍尔夫又没挖掉我的眼睛。”
“我还以为我们隐去了身形。”维兰语调平静。
“唔,男孩,”泰勒故意着重了这个名词,仿佛觉得它很可笑,“欢迎来到没有秘密的伊甸园。”
“伊甸园?”
“只是个笑话。”他又咳了起来。
维兰轻轻蹲下去,我听见他说“告诉我关于这里的一切”,多半正在试着读取那人的记忆,但可能没有成功,因为他很快又站起身来,解除了隐身术,渐渐显出身形,我也是。
“你刚才在干什么?”泰勒好奇地问,努力把两条眼缝都撑开些。
维兰没有作声。捏着我的手指说他没法从这人脑袋里读出信息。
泰勒显然对我们很有兴趣,一边盯着我们上下打量,一边嘶声道:“喂,跟我说说话。告诉我你们的故事。”
维兰微微摇头:“不,告诉我们你的故事。”
“没什么好说的,”泰勒气息奄奄但看上去有点恼怒,“快,快告诉我,然后我会当你们的向导。”
“你都快挂了,”维兰很不客气,“哪还有劲儿给我们当向导。”
“我倒希望我能挂掉!”那人一边满嘴飙血一边含混地叫唤,“明早天一破晓我就又恢复原状了,今天死了也一样——日复一日!我看你不像愿意帮我解脱。那么就陪我说说话,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吧,别让我这么熬一整天。”
“这城里的一切都会恢复原状吗?但你好像还能保有先前的记忆,”维兰敏锐地发问,“你说破晓。是在那道强光之前还是之后?”
“你知道?就是那道光,那是神的力量,”说到这里泰勒突然住了嘴,“先给我讲你们的来历,我可不是傻瓜。”
“嗯……你多保重。”维兰不动声色,牵着我的手就要越过这人往塔顶的屋子里去。
“别……”泰勒急了,喘息着挤出声音。忽而大约想到什么,话锋又一转,“别得意,你以为我会求你么?反正你们也困在这儿了,我早晚会知道你们的来历,所有人都会知道。”
“为什么你认为我们困在这儿了?”维兰不带任何感情地说。
“为什么你认为你能离开?”他反问。目光追随着我们,语气有了些不确定,“……你们能离开?”
维兰脸上没有一丝慌乱。他的淡定让泰勒越来越不淡定,试探道:“那道光,你知道那道光……莫非你们见过?”
维兰语调平平地说:“令人印象深刻。”
泰勒的眼缝突地睁大了。剧烈咳嗽起来。我勉强听得他说:“在外面?!”
维兰不置可否。
“我们称它为‘神之忿怒’,无论走多远都逃不掉……”泰勒艰难地说,同时发出嘶嘶声,肺部好像正在漏气,“谁被它照到都会瞬间化为乌有,灵魂在虚无中痛苦地盘亘多时,最后在城里恢复原状……哪里也去不了。”
维兰与我对视。
“请告诉我,告诉我……怎么……”泰勒努力想撑起身子说话,但脸色越来越苍白,血沫不断从口鼻中涌出,呛得他一边咳一边喘,突然视线僵直在一个方向上,不动了。
他死了。
虽然不是第一次看见死人,而且心里有些相信这个人明天一早还会复活,但如此近距离地看着他在眼前咽气,我还是有些不适应。维兰若有所思地盯着尸体片刻,弯腰下去撕了一片布料,问我是什么颜色,这举动让我想起自己刚才的念头,莫名地有点好笑,倒是冲淡了心理上的沉重感。
“黑色。”我没好气地说。
“眼见果然未必为实。”他低声咕哝,示意我跟他一起上楼去。
“不管他了吗?”
“我可不想让一具尸体陪我们,搁在这儿还能挡挡闲杂人等,到明天早上再来观察他是怎么复活的。”
我点点头。看来他倾向于相信泰勒所说的话。如果事实真如泰勒所言,那么这城里的一尘不染、屋子里的新鲜食物、“盥洗室”里的水池,可能就都说得通了:或许那魔光“重置”的不止是居民的生命,还有周遭的一切——除记忆之外,全都陷入了某种轮回。
这对泰勒来说显然一种折磨,说不定他是因此才故意找那个伍尔夫的不自在,如果被打死,就缩短了他这一天的耗时;对方也很清楚他的目的,所以不肯帮他“解脱”。但他为什么不自挂东南枝呢?
答案可能要等他复活之后才能揭晓了。看他那么激动,应该还会缠着我们的。我们决定等他一天,在获取更多信息之前,暂时留在这座塔里。从目前掌握的信息来看,隐身术对当地人似乎无效,我们的“性别特征”在他们眼中也很容易辨认,所以就不出去招摇了。
我们切碎了几只水果,纯是为了试试看明早会不会变回去;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打算享用这里的饮食——当地人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还不得而知,还是慎重点儿好。另外我们在彼此身上各留了几道痕迹。用于试验我们是否也会被“重置”。
夜幕降临,城市才真正热闹起来,在那之前我们度过了相当安逸的一个下午。流浪者的故事勾起了维兰的一些童年回忆,但他想不起这个故事是听来还是看来的了。不过很显然,故事的含义并不单一。
“小时候我一直以为这个故事的主题是贪婪和不敬神,现在仔细一想,好像并非如此。”
我明白他的意思。这个流浪者,说他永不满足也好,“恃宠而骄”也好,其实都是自然而正常的人性。当他的愿望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一再实现,幸福感必然会逐次下滑;歌颂神明的时间越来越短,正诚实地反映了他的内心。
从这个角度说,或许我不该对旁边这位爷百依百顺——想到这点我忍不住瞄向他;结果他显然也想到同样的事。风骚地飞了个媚眼过来:“哼,看来不能轻易对你太好。”
我心里一囧,决定脸上不动声色,默默地收回目光。他很快按捺不住,将我推倒在柔软的地毯上。双手撑在两边居高临下地观察我,我努力平静地与他对视。
“你就没什么话要说?”他假装不满地撅起嘴巴,柔润且肉嘟嘟的唇瓣看上去很欠吻。
我越看越想贴上去,主动攀着他的脖子啄他的嘴角。他笑起来,小声说“想糊弄我?”不过还是托住我的脑袋热烈地回吻。
几分钟后我推着他的肩膀让他躺在下面,骑坐在他腰上解开他的黑色衬衣,把他的上半身结结实实摸了个遍。温暖而光滑的皮肤在我手掌下微微战栗;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含笑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我,目光*而充满期待。
“你真的太完美了……”我认真地轻声说,“你给我的一切,在以前根本是我不敢奢望的,所以在学院的时候我一直没有试过接近你,除了最后那次。现在我知道。你不仅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人,而且是最可爱的。每个动作,每个眼神,每个声音,每个念头……都是那么可爱。”
这些话其实挺肉麻的。但的确发自肺腑;他眼中闪烁着喜悦的光芒,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从脸颊到脖子渐渐染上一层红晕。
“我是有多走运才能拥有你,”我皱着眉想了想,“说不定我上辈子特别特别惨吧,对下辈子我也不抱什么希望了。”
他忍俊不禁,撑起身子来拥住我:“可能没有下辈子了,宝贝,我活多久你就得活多久。”
我们耳鬓厮磨了一会儿,他重又想起刚才的事:“如果我对你若即若离一点,你会不会对我更有兴趣?”
“我刚才也在琢磨同一个问题。”我坦承,“不过啊,你觉得我对你还不够有兴趣么?”
“不够不够!”他哼唧着撒娇,“你对我已经够若即若离的了……你要满脑子都是我才行,还有要对我更主动。”
“你是说爱爱的时候。”
他可爱模式全开,像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可是我要矜持啊,”我毫不矜持地说,“怎么开得了口。你要领会我的暗示嘛,不过我觉得你领会得挺好的……我真的很喜欢。”
他张开修长的四肢像章鱼一样把我紧紧缠住,美滋滋地说:“我知道。”
“你真的很棒。”
他害羞起来,笑眯眯的不吱声。
“这是我经历过的最美妙的事……我大概永远也不会腻的。”
他开心地用鼻子蹭我,小声说:“我也是。”
“所以啊,其实那个流浪者的故事很有漏洞,”我正色道,“如果照它的意思,一般人几乎是没法得到幸福的,因为*永远得不到满足;但是你看看我们身边,很多人生活得很幸福,哪怕物质上并不丰富。”
他听得一脸认真,问道:“这个故事不具有普遍意义?”
“也不完全是这样,”我想了想,“里面有个细节让我想不通,如果他真的得到了至爱,怎么还会纠结呢?拉上她一起走不就是了。换作是我,只要和你在一起,无论在哪儿我都甘之如饴。”
他愣了一下,似乎之前并未想到这一点:“你是对的。那家伙一定没有得到他真正想要的。物质上的满足,自我上的满足,没法真正填补一个人的空虚。”
“所以他无法快乐的根源,不是因为欲壑难填。”
他点点头:“而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感受到爱。”
“爱是很广泛的,可以对人,也可以是某种爱好,所以单身的人也未必不幸福,”我一边想一边说,“只有‘爱’才能真正让我们充实起来,否则不管得到了多少,都不会满足。”
“‘我所要的一切只是爱’,”他念出一句著名的唱词,撇嘴一笑,“那故事是个陷阱。”
整个故事的叙事一直在往一个充满讽刺意味的方向上走,让我们一看就自以为明白它在说什么,为自己的聪明沾沾自喜,其实却被误导了。
“‘占有即损失’……”他沉吟道,“还是想不出这句话能在哪里派上用场。”
“我倒觉得,咱们不要主动牵强附会比较好,”我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把心里的疑虑说出口,“我同意你的看法,那故事可能是个陷阱,如果真是那样,也就是说你从小知道的东西都未必靠谱。或许我们不该盲目相信任何权威,哪怕是……默示录给出的箴言。”
“你提醒得对,”他骤然严肃起来,“要走出这里,还得靠我们自己一点点找线索分析,我们得更相信自己而不是默示录,箴言只能作为参考,不能被它捆死。”
“嗯……我只是随便说说,”我不太放心地说,“我也不知道箴言到底可不可靠。”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安抚地摸了摸我的脑袋,“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