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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7章
皇帝此刻身在梅园,信步游走,赏看颜色各异的梅花。听得炤宁来了,停下脚步,回眸看去。
浅紫斗篷,艳紫衣裙,白玉般皎洁莹润的面容,眉眼如刀刻般清晰,眸子潋滟生辉,明亮如寒星。是这样标致的一个女孩子,赏心悦目。
这亦算是他看着长大的一个孩子。
炤宁上前来行礼,“臣女拜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起来吧。”皇帝抬一抬手,语气是鲜有的和蔼温和,“同朕逛逛园子,说说话。”
“是。”
师庭逸跟在两人身后,落后几步。
皇帝边走边道:“原以为你回京后便要进宫,却不想,你全没那个意思。”
炤宁恭声答道:“皇上日理万机,臣女若是进宫请安,少不得耽搁皇上处理政务,便一直踌躇着,还请皇上恕罪。”
“倒是会找托辞。”皇帝侧头看了看她,眼中有笑意,“不管怎样,回来就好。回家后可还舒心?”
“回皇上,一切都好。”
“这许久,辛苦也难为你了。”皇帝笑道,“不过你这丫头着实讨人喜欢,前些日子,朕唤那名侍卫回宫的时候,他竟问能不能再跟随你两年,想多跟你学点儿东西,长点儿见识。朕自是不准,让你以为被监视岂不是得不偿失。”
“皇上言重了。”
师庭逸这才明白,原来皇帝曾命亲信跟随在炤宁左右,只不知是何时起。怪不得皇帝曾对他说“她怎么就那么缺你去找她呢”。
“梁先生那部医书,前几册我深读过,印象还算深刻,经你誊录修正之后,更为完善精准。”皇帝的态度愈发柔和,完全是闲话家常了,“眼下想要什么?不论是何心愿,我都会让你如愿。”
他口中的梁先生,是江式序的忘年交,生前年轻时是名士,之后多年四处行医,被世人誉为神医。梁先生晚年常住江府,全部时间、精力用来书写一部迄今最完善的医书,呕心沥血近七年,方完成著作,不久后因精力耗尽而故去。
那时的江式序也已病重,因受梁先生所托,还是亲自将医书呈交至他手里。
他为之动容,允诺一定要让这部医书广为流传,造福苍生。那日,他看江式序气色不错,便说了好一阵子的话,不免问起对方的病情到底如何。
江式序便苦笑,说时日不久了,偏生炤宁懵懂,不肯相信,每日抱着梁先生的著作翻来覆去的看,眼下已能倒背如流,连书中每一幅附图都记得清清楚楚,只为寻找良方医治父亲的病痛。
他是知道的,炤宁过目不忘,当时只是感怀于这等的父慈女孝,心下伤感不已。
几日后的晚间,三女儿柔慧因着不满他的赐婚旨意,跑到御书房跟他好一番痛苦流涕地哀求。
他深知这个女儿任性至极不知好歹,实在是被她母妃惯坏了,懒得理,索性拂袖而去。
柔慧竟因此发起疯来,待他一走,便拂落了龙书案上的灯火,点了一把火,嚷着不要活了,要烧死自己。
太监们拼了命地救火,到底还是损毁了不少书籍、奏章,其中就包括梁先生的著作。
他简直要被气疯了,却是不敢声张,不想让江式序听闻之后心绪低落病情更重,只是发落了柔慧:既是不想嫁,那就永远别嫁,滚去皇家寺庙清修,守着青灯古佛度过余生。
没多久,江式序辞世,他为之悲恸许久。缓过神来,想到炤宁应该能将医书重新誊录一遍,却一直没对她实言相告——那孩子的伤心,谁都看得出、感觉得到,伤心之余再费神费力,头疼病怕是会时时发作。
他要照顾江式序的儿女,不能雪上加霜。
况且,那时候他也满心以为,炤宁和庭逸的婚事是板上钉钉,等她嫁入皇室之后,他再推心置腹地告诉她实情,她一定会欣然挑起这个重担。
谁承想,好不容易盼到她及笄了可以谈婚论嫁了,她身边却出了那么多的是非,指责她的正是他原配的娘家,最后|庭逸与她决裂,她只身离开京城。
一面是故去发妻的母族,一面是倚重的名将的家族,他能帮谁、斥责谁?唯有尽自己一份心力,命心腹找到她,时时相随,保她安稳。她起初是抵触这份皇恩的,后来屡次遭遇暗杀,这才接受了,说若是死了,起码有人知晓原由。
待她大病痊愈,他获悉之后,才命心腹问她,对那部医书是否还倒背如流,是否能誊录一遍,若是可以,得空不妨四处寻访名医,对存疑之处加以考证。这是因着梁先生特意提起过,加以标注的地方都是一家之言,大抵有错,怎奈年事已高、精力不济,不得逐一求证。
炤宁犹豫之后,答应了,却说大概需要六七年的时间。
他为之失笑,心说她这是打算在外流离数年不成?便亲自去信与她讨价还价,问三四年行不行。身为帝王,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她斟酌许久,说最少四年可以做完,每誊录修正完一两册,便请人呈交至御前。
三年来,她四处游走,寻访各位名医,与他们探讨书中存疑之处,并将医书附图逐一画出来,请各位名医看有无错处并加以更正。在江南的日子,看起来她是逍遥快活至极,私底下却是与诸位名医频频会面,还特地请了一道密旨,以此避免诸位名医的不认可、不配合。
她是江式序的女儿,做派与其父相同,说话从不说满,如今此事终告完结,比承诺的期限提前了一年多。
这自然是该给予嘉奖的,没有过目不忘的炤宁,那部医书便会就此湮灭于火焰,无法救济苍生,会成为他此生一大憾事。
想要什么?炤宁思忖着。
最想要的,是父母犹在,她承欢膝下,可这岂是皇帝能做到的。
炤宁婉转一笑,恭声答道:“臣女只盼医书能得皇上亲自赐予书名,尽快造福苍生。”
“这是一定的,昨日便已着手此事。”皇帝再看向炤宁,眼中已有深浓的疼惜,“你这孩子,就是太倔强了。”
换个人,有了她这般遭遇之后,少不得请旨为她正名,甚至于会请他赐婚,另嫁良人。可她不争这份意气,不以做过的一切居功,对尘世这一切,未免过于通透。
有些男子、女子,往往为着赌一口气,决裂之后各论婚嫁,把一辈子赔上去。很明显,炤宁在这种是非上,不是豁得出去的人,是看得太透彻,也是太心寒所致吧?
炤宁因着皇帝这般宽和的态度,便也没时时遵从君臣之礼,只是微微一笑,答一声是。
皇帝笑道:“不论怎样,该赏的还是要赏,地位名声非你所求,我便赏你一些实惠的东西,新送进宫的衣料、首饰、玉器,都给你了,此外再赏你一些银钱,女儿家,多些傍身之物,总是有益无害。”
炤宁连忙要行礼谢恩。
皇帝却先她一步摆一摆手,“若是式序在,我还是要你唤我一声皇伯父。不准多礼。”
炤宁恭声称是,心里有些温暖的涟漪划过,却是很快归于平静。他是帮过她,可是到底有限。皇帝所做一切,正如大老爷的不做,都是审时度势,假如一切证明她是个妖孽,那么,什么手足情分、君臣之义,他们都可以断然舍弃。
这种人给过的好处,她一辈子都会记得,可是也要时时明白,他们随时可以为了大局杀掉她。
对这种人,她委实不能给予更多一点儿的情分。
那叫做自作多情、自以为是。
皇帝往前走了一段,问道:“身体可好些了?”
“不大好。”炤宁答道,“皇上大抵听说过的,有些头疼症无药可医,发作得厉害了足可取人性命。”
皇帝却是轻笑出声,“是,的确如此。可是不少人都跟你有相同病症,有些人不得长寿,有些人却是不医自愈——凡事我都往好处想,你也该如此。”
炤宁没说话。
皇帝眉宇含笑:“闲来我偶尔会与皇后提及你的事,昨日她说你是心病所致,心里有个打不开的结。她不及你聪慧,这话倒是说到了我心坎儿里。”
炤宁腹诽:我心病可多着呢,你老人家到底要说什么?
皇帝放下这话题,游走好一阵,直到在凉亭落座后才道:“这园子里的景致甚是惬意,并且消耗银两委实有限,老四当初依照你的喜好、心意建这园子,实在是明智之举。”
炤宁只是欠身行礼,不说话,似是凭空挨了一闷棍。她不希望任何人在自己面前提及师庭逸,一点儿也不。更何况,此刻那厮就站在她身后。
“西城外的行宫,划出地线许多年,一直未曾破土动工。原由你大抵是知晓的,边关频发战事,哪还舍得花银钱建筑行宫。眼下又是不同,老四征战三年,足以威慑四方:即便名将江式序不在,他的英魂也已沿袭到后辈身上,我大周仍是不可侵犯。我估摸着,起码十年二十年之内,边关无战事。”
炤宁继续腹诽:所以你现在就能肆无忌惮的花银子建行宫了?建就建吧,与我何干?
皇帝继续道:“我看过你的画作,又知你对所见之人与物过目不忘,是以,想要你和老四齐心协力帮我建造这所消夏的行宫。”
炤宁惊讶,惊讶于皇帝要自己与师庭逸“同心协力”。
皇帝笑起来,看着炤宁,徐徐道:“况且,你自幼和你父亲一个秉性,精于雕篆,且常做些船只画舫屋舍的模型,惟妙惟肖,我可是亲眼看过的。这本事,许多工部官员望尘莫及。日后只望你不遗余力帮衬燕王与工部,替我打造出一个合心合意的行宫。明日起,你每日午后来燕王府,做出园林概貌的画作,打造出江南部分园林建筑的式样。这件事情,我只能指望你了。倒是不急,两年之内做成即可。”
炤宁一时做不得声。
这简直是晴天霹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