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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信面如土色, 双拳紧握着。他一脸紧张的偷眼觑着文丹溪的脸色。文丹溪将两人的神色全看在眼里,心里已明白了大半。这人应该是陈信以前的亲友, 对他的底细了解很清楚,现在估计是看陈信发达了, 上门打秋风来了。
陈信的胸脯不住的起伏着,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平复下来。
他狠狠地盯着眼前的人,坚决的否认道:“你认错人了,我不叫什么立虎。我叫陈信。”说到后面一半句时,他不由得提高了嗓门,几乎是在吼叫。把旁边的人震得耳朵嗡嗡直响。
王中贯接触到陈信凶狠的目光时也不由得瑟缩了一下,但很快他又恢复了镇定, 他脸上堆满笑容继续说道:“立虎老弟, 可能是咱们分开的时间太长你记不清了,你好好再想想。想当初你母亲外出做工时,就把你放在我家,我还常带着你玩哩。你额角上的那伤疤还是咱们玩耍时磕的哩。嘿嘿。你再怎么变, 我一看你那双眼睛就认出了你……”
“你给我滚——”陈信一声怒吼, 额上青筋暴露。王中贯的身子忍不住抖了一下,然后干笑几声,一双小眼睛闪烁不定的在陈信和文丹溪来回身上扫视。陈信吼完,含糊的对文丹溪说了一句:“我喝水去了。”便转头进屋去了。
文丹溪转头盯着王中贯看了一会儿,赵六斤等人也虎视眈眈的瞪着这人。只等主人一发话就将此人拿下。文丹溪寻思半晌,一时也有些踌躇不定。
“六斤,你们——”话未说完, 就见陈信又闪了出来。
他紧抿着唇,脸色铁青,一步步的走到王中贯面前,死死的盯着他,面无表情的说道:“起来,跟我一起走,我有话要问你。”
王中贯有些害怕,挣扎着说道:“立虎,你有什么话你就在这儿问吧,刚好弟妹也听听是不?”
陈信面色一沉,不由分说的一把拎提起王中贯,像提溜着一只小鸡似的,快步往外走去。
文丹溪怔了一下,屋里的其他人也是目瞪口呆,文丹溪对着旁边的人淡定的笑笑:“这人一发迹,都该有人来认亲了。你们都下去吧。”众人附和说是。
文丹溪挥手让众人散去,自己神色郁郁的进屋去了。
她早猜到了陈信的身世,还得知陈信并不是他的真名,当时她安慰自己说,每个人都有一段不愿提及的往事。任何人都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可现在她心里却又有些复杂。埋怨、心疼各种滋味一齐涌上心头。事情捅破之后,她该以怎样的态度面对他?他又将怎样的态度面对自已的过去?
文丹溪一直枯坐着,脑中乱纷纷的。到晚饭时,陈信没回来。文丹溪开始有些起急,忙让人去找,去的人回来禀报说,四周寻遍了还是没找到。眼看着天都黑透了,陈信还是没回来。文丹溪此时不由得懊悔下午他提人出门时自己怎么没让人跟着。她让人去看秦元等人是否回来时,结果人说秦元带着刀疤脸出城去了。
文丹溪只得继续干等,她设想了很多种可能:也许他需要跟王中贯好好谈判,也许他需要静一静。她胡思乱想着,根本无心茶饭,一直等到将近二更天,人还是没回来,她实在打熬不住,便上床睡去了。她迷迷糊糊的不知睡了多久,就觉得屋里有些异样。她惊坐起来,还没及开口,就听见一声低沉暗哑的呼唤声:“丹溪——”接着,她的整个人便被箍在了一个灼热得烫人的怀抱中。
“你到哪里去了?怎么才回来?你又去喝酒了?”文丹溪连珠炮似的发问着。
陈信似乎并没听到她的问话,只是用低沉嘶哑的声音乞求道:“丹溪,别嫌弃我,别丢掉我——”文丹溪的心莫名的一软,她的双臂不由自主的环上了他的腰。
两人默然相拥,许久以后,文丹溪才会轻柔的声音安慰道:“我不嫌弃你,你也别伤心了。”
陈信没搭言,只是将她搂得更紧了些。紧得文丹溪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她不得不伸手去推他,陈信犹豫了一下,然后一点一点的松开了双臂,他哑声问道:“你还是嫌弃我了对吗?你以前从来没这样推过我的。”
文丹溪出了一口气,声调平稳的说道:“你先把灯点上,坐过来,慢慢和我说。”
陈信身姿僵硬的站起来,拖着沉重疲沓的步子,动作迟缓的将灯点了。昏暗的灯光照在屋里,映着两张表情各异的面庞。
陈信忐忑不安的站在桌边,想向前又不敢,他巴巴的看着靠枕而坐的文丹溪,此时的他就像一个正被审判的犯人一样,焦灼而又带着些许的期待等着最后的判决。
文丹溪沉思半晌,缓缓说道:“记得当初你向我提亲时,我曾向你打听你的家世,然后你发火,我们还吵了一架。”
陈信听到她提到以前,神情终于活泛了些,忙点头应道:“那是我不对。”
文丹溪笑笑,继续说道:“后来,我们来往时,我又向他们四人委婉打听你的事情,我发现他们都不知道。我上山后,仔细观察你的言行,然后慢慢的便猜出了你的身世,虽不全对,但也八九不离十了……”
陈信嗫嚅着,半天说不出话来。他苦涩的笑了一下,原来他自以为瞒得密不透风,其实对方早就堪破了。
“我当时也有些埋怨你不对我说实话,可是后来经过冰雁姐的事情,我渐渐的明悟,世事无奈,这世上很多人都有不愿提及的往事。而且这些事跟他的人品性格无关,我又何必一定去挖别人的旧伤呢。所以你一直不说,我也一直假装不知。”
“丹溪,我……”陈信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呼,既有感激又有悔恨掺杂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文丹溪停顿了一下,仔细斟酌了一下词句接着说道:“我此刻想告诉你的就是,人的过去就像那刻在石头上的字一样,妄图抹掉是不可能的,只要发生了就会有人记得有人知道。”
陈信颓然的点头,他眼下是深刻意识到这句话了,无论他瞒得多紧,终究还是会被披露出来。即便他改变了名字,改变了年龄。
文丹溪微微一叹,继续说道:“我说这句话也并不是说我们一辈子就只能活在过去的阴影中,我的意思是,对于过去,我们不能抹杀,但可以试着去正视,去坦然面对,只有你自己正视了坦然了,你才不会忐忑不安,才不会时刻害怕被人认出,才不会被人随意威胁要挟。”
陈信默认良久,若有所思。他迟疑着向前走了几步,一点点的向床前靠近。
他半垂着头立在床前,忐忑不安的问道:“丹溪,你不会嫌弃我对不对?你不会抛弃我对不对?”
文丹溪苦笑了一声,伸出手把他揽在怀里,陈信愣怔了好一会儿,突然明白过来:她不嫌弃自己,她没有抛弃自己!
文丹溪轻柔的摸着他的头,轻声责怪道:“我方才说我早知道了,若是嫌弃你,还会和你订婚吗?不会,我初时心里有个疙瘩倒是真的。”
陈信听了这话,几乎是喜极而泣,他哽咽着说道:“我该死,是我不对。我这就告诉你,告诉你所有的一切。”说到这里,他又沉默了下来,他的牙关紧咬,剑眉轻蹙,似乎在强迫自己回忆着什么。
文丹溪忙说道:“没关系的,我都知道了,你不用特意去回想了。”
陈信却固执的摇摇头:“不,你还有不知道的,我一定要告诉你。”他不能再骗她了。
陈信平复了一下心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我以前不叫陈信,而是叫杜立虎。你知道我的眼睛为什么是蓝色的吗?”说到这里,他不由得停顿了一下,接着便难以启齿的说道:“那是因为我的生父是个胡人,而且我也不知道生父是谁。他喝醉酒时,□□了我娘。我娘那时刚成亲不久,她没敢将此事披露出来。不久她就怀孕了,那时娘的的夫家还不知道这事,所以他们对娘亲是无比的关心,我娘也渐渐的忘了这事。可是这一切都在我出生之后改变了——因为我的眼睛。娘的夫家这才感觉到不对劲,再三逼问我娘。我娘不得已只好将那桩丑事说了出来。她后来唱醉酒时对我说,她没想到我竟是那个坏人的种,不然的话,她一定会想尽办法将我堕掉,如果不是我,她就不会过得那么艰难。接着说前面,事发之后,娘的夫家不能容她,当即就将她赶了出来,我娘只好去投奔娘家,外祖一家也闭门不见。我娘实在无法,只得去投奔一个闺中姐妹——那人就是王贯中的娘亲云姨。云姨不好收留我娘,便偷偷资助我娘很多银钱,让她跟着商队去关外。我娘因为无依无靠,经人撮合便嫁给了一个鳏夫,他就是我的第一个继父叫丁朝奉,他还有一个儿子叫丁平。”说到这里,陈信的语气开始遏制不住的激愤起来。
文丹溪安抚的摸摸他的头发,陈信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我娘嫁给他以后才知道他不是良人,他好吃懒做,吃喝嫖赌样样占全,还性子极爆,第一个妻子就是因为受不了他的虐打才上吊自尽的。他将我娘的钱财败光之后,便开始露出了真面目,一有不遂心回来就打娘和我,他的儿子跟他一样也不是东西,经常欺负我。其实我从小就力气奇大,完全打得过大我好几岁的丁平,但我娘说我是拖油瓶,寄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为了她我也不能还手。我不但不能还手,我娘有时候为了讨好丁家父子俩还会帮着他们揍我骂我……就这么捱了几年,在我八岁那年,丁朝奉又喝醉了,他像往常一样暴打我,他儿子也在一旁帮忙。我终于忍无可忍,就反抗了。我先是失手将丁朝奉推倒在地,他磕在了石桌角上,当时便昏了过去,然后丁平就来打我,我脑子一热,就把积攒了几年的火气全发了出来,最后将他们父子俩都杀、死了。”说到这里,陈信的胸脯开始剧烈起伏起来,仿佛当年的那股恨意又重新涌了上来。
文丹溪暗暗吃了一惊,她万没想到竟还有这种事。陈信敏锐的感觉到了他的变化,他紧张不安的抱紧了她,然后飞快的将接下来的事情讲完:“那件事之后,我和我娘就逃了出来,后来我娘又嫁了人,第二个继父也是个混蛋。最后她因为生活所迫,就此……堕入风尘。再后来我们又遇见了王中贯母子俩——他家也遭遇了变故。云姨为了养活他,也跟着我娘一起做了……私娼。再后来,大概是我十岁那年吧,我娘抛下我跟着一个男人走了。我流浪了一阵子就遇到了我义父也就是我师父,他收留了我并传给我一身武艺,还让我用他夭折的儿子的名字。在我十七岁那年,鞑子犯境,我义父为了掩护乡亲们最后被鞑子杀死。我无处可去,又开始到处流浪,最后落草为寇……就这些了。”
陈信说完这长长的一段话,像是累极,他摊在文丹溪的怀里一动不动。文丹溪一阵唏嘘恻然。
“丹溪,你都知道了,我是一个胡人的野种,还杀过人,娘亲还是娼妓。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所以才不敢说。”陈信的肩膀微微抖动着,文丹溪蓦地觉得胸口一片湿热。一刹那,她所有的镇定自持轰然坍塌,她心房中最软的那一处像是被人刺了一下,又酸又痛。
“我不嫌弃你,乖,别害怕。”她抱着他的头无限温柔的说道。
陈信的头在她怀里拱了拱,然后死死的抱住她的腰。文丹溪柔声安慰着他。桌上的油灯即将燃尽,灯光明明灭灭的闪烁着,外面传来了更夫的绑子声,夜已三更了。陈信不知么时候已经躺在了她的身边,两只铁臂却极紧抱着她不放,文丹溪不忍赶他,悄悄给他盖上薄被,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哄孩子似的。陈信一直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人也开始困倦起来,沉沉的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