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改】(13)苦(上)

明开夜合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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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豆大的雨噼里啪啦敲打玻璃窗,雷声隐隐,由远及近。

    每一次落雷,杨静就跟着一惊,心里仿佛压了一块重石,让她越来越喘不过气来。

    厉昀的声音被湮没在激烈的雨声之中:“……不要把它当成中考,就当成一次普通的考试,不要给自己额外的压力……”

    又是“轰隆”一声,杨静手中杵在纸上的铅笔芯一下折断了。

    她如梦方醒,恍然抬头,却一下对上厉昀探寻的目光。

    杨静蹙了蹙眉,扭头看向窗外。

    下课铃叮铃铃打响,厉昀暂时收住话头,“……晚上想自习的仍然可以来教室,科任老师都在办公室,有什么问题直接去问。好了,祝大家中考顺利,下课!”

    她话音刚落,底下爆发出一阵欢呼,有人爬上桌子,将书本高高抛掷起来。

    一时之间,教室里纸屑纷飞。

    杨静埋头收拾东西,眼前光线忽然一暗。

    杨静抬头,对上厉昀的目光。

    “跟我来办公室。”

    杨静紧抿着唇,半晌,方才站起身。

    雨丝细密,天色昏暗,远处雾气茫茫。

    雨水随风潜入走廊,飘在手臂上,跟着带起一阵清清冷冷的痒。

    杨静跟着厉昀身后,穿过两栋楼之间的走廊,来到办公室。

    “坐。”

    杨静没动。

    厉昀看她一眼,也就站着,“我知道你担心你哥。”

    杨静冷淡地向她瞥去一眼。

    厉昀盯着她,“你后天就要中考了。

    杨静没吭声。

    “我已经托人在找了,你好好考试,别让你哥担心……”

    杨静打断她,“你有什么立场替我哥说话?”

    厉昀一怔,按捺心底的火气,耐着性子说:“眼下既然没消息,该做的事还是要做好。你哥一直对你寄予厚望,你自己也清楚,不要一时意气用事耽误前程。”

    杨静心里烦躁,不愿意听厉昀说教,二话不说,转身往外走。

    一旁的数学老师祝老师吱声,“杨静这孩子脾气真是有点冲。”

    厉昀抿唇皱眉,盯着杨静远去的背影,没吭声。

    一道道身影没入雨中,各色的雨伞绵延至视野尽头。

    杨静站在走廊上,远远眺望,校服前襟被飘进来的雨丝浸湿。

    “杨静。”

    杨静转头。

    陈骏走到她跟前,捉住她手臂往后轻轻一拽,“站远点儿,都淋湿了。”

    陈骏看她,“吃晚饭了吗?”

    杨静摇头。

    “那一起去吧。”

    “我不饿。”

    陈骏观察她的表情,“怎么了?”

    杨静犹豫半晌,还是告诉陈骏:“我哥和缸子哥失联了。”

    陈骏一惊,“多久了?”

    “四天,电话一直打不通,说是不在服务区。”

    “以前有这样的情况吗?”

    杨静摇头,“以前我三天给他打一个电话或者发一条短信,都能通。上周打电话,他跟我说好了,一定在我中考之前回来。”

    陈骏沉吟,“你先别担心,我回去问问我爸,这种情况能不能报警。”

    杨静紧咬着唇。

    陈骏拉了拉她手臂,“跟我去食堂吃晚饭吧。”

    “不想吃。”

    “那你想吃什么,我去外面帮你买。”

    杨静摇头。

    陈骏轻轻叹一声气,“那你回教室,身上淋湿了,小心感冒。”不由分说的抓住杨静手臂,将她一路拉回三班教室。

    杨静回到座位上坐下,仍旧惶惶难定。

    她把手机拿出来,又试着拨了拨号,还是无法接通。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敲了敲窗户。

    杨静转头一看,是陈骏。

    陈骏塞进来一个塑料袋,“吃点东西。”说话间,抹了一把额前淋湿的发丝。

    杨静急忙道谢,又问他吃了没有。

    陈骏摇头,“我刚给我爸打了个电话,他在公安系统里有熟人,可以帮忙打听。你别担心,有什么事,考完了再说。”

    杨静只得点头。她往袋子里扫了一眼,汉堡鸡翅都有,“一起吃吧,我吃不完。”

    陈骏往教室里看了看,“老师不在?”

    “都去吃饭了。”

    陈骏从后门进来,到她前面的座位上坐下。

    杨静把汉堡给陈骏,自己拿起玉米棒,一粒一粒地啃。

    “你想好读哪个高中了吗?”

    “程哥让我去旦城三中。”

    陈骏笑了笑,“我也是。”

    他一早就知道杨静很聪明,只是以前从来不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即便现在,她也没有投入百分之百的精力学习,平时看见该看课外书的时候照样看,可还是能考进年级前二十。

    晚上教室里只有不到二十人,陈骏索性就待在杨静教室,像平常一样做英语试卷保持手感。

    杨静则戴着耳机听听力。

    陈骏坐在她旁边,看见她时常将手伸进抽屉,拿出手机翻开看,见没有信息没有电话,又放回去。

    一晚上,重复了七八次。

    中考当天艳阳高照。

    老师特意叮嘱不能提前交卷,但杨静每科做完之后,检查两遍,早早就出考场 ,从包里摸出手机开机,查看是否有未读短信。

    连考两天,最后一门英语。

    杨静只花了一个多小时就全部做完,一出考场,却见陈骏正站在校门口。

    陈骏几步走过来将她一拉,沉声说:“程哥有消息了。”

    杨静一愣,忙问:“在哪儿?”

    陈骏拉着她上了路旁的一辆出租车,冲司机吩咐,“旦城一医。”

    杨静心里一个咯噔,“他受伤了?”

    “程哥没事,是缸子哥。前几天暴雨,他们在午城的一个县遇上泥石流,身上东西都丢了,手机也是。出去的路都堵了,昨天晚上才疏通。缸子哥小腿骨折,程哥有点擦伤,问题都不大。”

    杨静松一口气,“谢谢你。”

    陈骏摇头,“不是我爸找到的,是厉老师。”

    杨静神色一冷,“厉昀?”

    “嗯,你不知道吗,厉老师舅舅是交通厅的。”

    下车以后,杨静匆匆赶到病房,一推开门,却是一怔。

    病房里,缸子躺在床上,杨启程坐在床边,身旁站着厉昀。

    杨静定在门口,没往里走,不带情绪地喊了一声:“哥。”

    杨启程抬起头来,看她一眼,轻轻挣开了厉昀的手,起身走到她跟前,“考得怎么样?”

    “还好。”杨静别过目光。

    “遇到点事,没及时回来。”

    杨静抿了抿嘴,“没事,你回来就好了。”她走到病床边,“缸子哥,你怎么样?”

    缸子冲她咧嘴一笑,“还好,没瘸。怎么样,能考上三中吗?”

    “不知道,应该可以吧。”

    厉昀忽然出声,“杨先生,要不要初出去吃点东西,给曹先生也带一点。”

    杨静转头冷淡地扫了厉昀一眼。

    杨启程点头,看向陈骏,“一起去吃饭。”

    陈骏看了看杨静,“不了程哥,我陪缸子哥说会儿话,回家吃。”

    杨启程又问杨静。

    杨静声音冷冷清清,“我还不饿。”

    杨启程也不勉强,跟着厉昀一起出去了。

    杨静垂着头,问缸子:“缸子哥,厉老师她……”

    “你厉老师早上就赶去午城了,这真得感谢她,要不是她找到人了,我跟你程哥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

    杨静顺了顺呼吸,“厉老师是不是喜欢程哥。”

    缸子笑了,“你不知道?这都两年了吧,你初一做手术之后,两个人一直有来往。”

    杨静悄悄攥紧了手指。

    “他俩啊……”缸子闷笑一声,“八九不离十了,你不知道?”

    她不知道,她当然不知道。

    缸子瞅她一眼,“怎么这幅表情,中考完了不高兴啊?”

    杨静摇头,轻声说:“没有……就是担心你们……”

    缸子笑了笑,“老杨也急,但那地方交通通讯全都瘫痪了。他生怕你担心,耽误中考……”

    杨静摇头:“……不会,我答应了程哥的。”

    要考个好高中,好大学。

    杨启程和厉昀吃完饭回来,给缸子带了饭菜。

    杨静不耐烦与厉昀共处一室,起身说:“缸子哥,我想先回宿舍收一下东西。”

    缸子连连点头,“去吧去吧,刚刚考完,好好休息一下。”

    杨启程问杨静:“晚上回家住?”

    杨静顿了顿,“明天再说吧。”

    陈骏跟着杨静一起离开医院。

    太阳还没落下,一走出去,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陈骏看杨静一眼。

    她白皙的脸上一层薄汗,微微蹙着眉毛,表情是冷的,眼神也是冷的。

    “杨静,”陈骏微微低头看着路面,“你是不是讨厌厉老师。”

    杨静顿了顿,“是。”

    陈骏沉默一瞬,“为什么?”

    杨静脚步微微一顿。

    陈骏也跟着停了下来,看着她,目光复杂。

    为什么?

    她以为自己和杨启程是一样的。

    两个人机缘巧合凑在一起,可以互相取暖。

    但有一天,一个外人闯了进来。

    她做不到的,外人可以轻易做到;她给不了的,外人可以轻易拿出。

    仿佛两个人走在黑暗寒冷的冬夜,互相搀扶,即便辛苦,也会为了一丛小小的火苗而欢欣鼓舞。

    可突然有个人捧出一枚太阳:来我身边,你不用这么辛苦,我可以给你温暖,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陈骏说:“厉老师其实很适合程哥。”

    杨静懂了陈骏的意思,紧抿着唇,片刻,缓缓摆了摆头,“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对杨启程的心思非常单纯,却也复杂,但与陈骏所认为的感情,没有任何关系。

    陈骏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那是怎样?”

    杨静沉默很久,终于摇头,“你不会懂的。”

    “我不懂,你可以告诉我。”陈骏目光往下移,看着她的鼻,鼻上有细小的透明的绒毛。

    杨静仍然摇头。

    陈骏目光继续往下,这一次定在她微微抿起的唇上。

    “杨静,”他又抬了抬眼,重新看着她眼睛,“你觉得,一个人可以不求回报地对一个人好吗?”

    杨静想了想,“有可能。”

    陈骏往前一步,“可是,我不是这样的人……”

    最后一个字说出口,他忽然抓住她手臂,而后底下头去。

    杨静瞪大眼睛。

    仿佛蝴蝶的翅膀,在她唇上碰了一下,轻而温柔。

    陈骏飞快退开,涨红了脸,想说什么,千言万语却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忽然不敢看杨静,退后一步,张了张口,突然转身跑了。

    少年的身影似一道风,在傍晚橙红的日光里,飞快远去。

    杨静呆愣地抬起手指,碰了碰自己嘴唇。

    那一下的触感,仿佛还留在上面。

    回到学校,教学楼前纸片纷飞。

    杨静回宿舍洗澡换衣,去食堂吃过晚饭,然后开始收拾东西。

    东西很多,衣服、书本、杂物……

    拉拉杂杂的,理出了两个大箱子,数个小箱子。

    这些东西,她一个人肯定搬不回去。

    杨静正在发愁,放在床板上的手机响起来。

    杨启程打来的。

    杨静接了,沉闷地喊了一声:“哥。”

    “我在宿舍外面,出来登记。”

    杨静愣了愣,拿着电话一溜烟跑出去,杨启程果然站在大门前。

    杨静挂了电话,走过去跟宿管说明情况。现在是退宿的高峰期,家长来来出出的特别多,舍管也不多过问,手一挥让两人进去。

    杨启程走进她宿舍,“就你一个人?”

    “其他是初二的,还在放假。”

    她现在在一楼的宿舍,是初一生病的时候换的。当时与几个初三的学生住,初三搬出去之后,又搬进来几个新生。

    杨启程看了看堆在柜子前的东西,“就这些了?”

    杨静点头。

    杨启程一手提上一只大箱子,“你自己拿个轻的。”

    杨静抱了一只纸箱,跟在杨启程身后,走到学校后门,把东西放到车子的后备箱里。

    那辆破破烂烂的金杯已经换了,现在杨启程开的是一辆别克。

    来回三趟,所有东西都搬完了。

    杨启程一抹额头上的汗,“走吧。”

    两人上了车,杨启程把冷气打开,不一会儿车里就凉快下来。

    杨静指了指他手臂,“这个,要不要紧。”

    杨启程扭头一撇,手臂上一道擦伤,“没事。”

    “缸子哥什么时候能出院?”

    “一周。”

    杨启程看她一眼,“考得怎么样?”

    杨静挺了挺背,“还用问吗。”

    杨启程鼻子里笑了一声,“吃没吃晚饭,请你吃油焖大虾。”

    “……没吃。”

    油焖大虾,青花椒鳝鱼,卤毛豆,杨静撑得几乎走不动路。

    车开回小区,两人又把车上东西一趟一趟搬上楼。

    搬完东西,杨启程先去冲了个凉。

    杨静洗完澡出来,发现杨启程站在阳台的栏杆前喝啤酒。

    杨静走过去,“哥。”

    杨启程没回头,“明天要下雨。”

    杨静看向天上,月亮悬在上面,像是浸了水,毛绒绒的。

    杨静从杨启程手边拿了一罐啤酒过来。

    杨启程去抢,“小孩子喝什么酒。”

    杨静一闪身躲开,“我就喝一罐。”

    杨静拉开拉环,“呲”的一声,罐口冒出来些许白沫。她仰头喝了一大口,又苦又冰。

    “哥。”

    杨启程看她。

    杨静捏着易拉罐,也看着他,“你喜欢厉老师吗?”

    杨启程没说话,摸了摸口袋,掏出一支烟点燃。

    “陈骏说,他觉得厉老师很适合你。”

    杨启程吸了口烟,把烟灰弹进空掉的易拉罐里。

    “……那你喜欢她吗?”

    杨启程还是没吭声。

    “那你会跟她在一起吗?”

    烟缭绕而上,杨启程眯了眯眼,终于开口,“小孩子懂什么。”

    “我不喜欢厉老师。”杨静坦诚道。

    杨启程看她一眼。

    “但如果你喜欢她,我会试着接受她。”

    杨启程一顿。

    杨静微垂着头,指尖几乎要将易拉罐捏瘪。

    “我怕再发生这样的事,没人帮你。我帮不到你,只会给你添麻烦。”

    杨启程抽了口烟,“行了,别瞎说了。”

    “……厉老师能帮你,我希望你过得更好。”

    杨启程转头看她,“胡说八道什么。”

    杨静咬着唇,“你随时可以抛弃我,但我永远不会抛弃你……”

    杨启程又气又笑,“我什么时候抛弃你了?”

    “初一……”

    “嗬,还记仇。我送你住宿害你了吗?”

    杨静眼中似有微光闪烁,“我说真的。如果你觉得厉老师合适,也喜欢她的话,就跟她在一起吧。”

    杨启程沉默半晌,把烟在栏杆上掐灭,张了张口,却还是没说什么。

    最终,杨启程把啤酒罐子一收,往里走,“行了行了,懒得跟你磨叽,我得睡觉了。”

    杨静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卧室门后,把手里的啤酒一口气喝完。

    清冽的苦,从喉管一直延伸到胃,连绵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