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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刘义隆在前往铁甲营途中遇袭,中了埋伏,若非狼人谷和绝命崖的暗卫关键时刻现身护主。义隆难逃此劫。
新帝遭遇刺客一事,顷刻传得朝野遍知。
君王之间的斗争,从最初的钱粮之争,到北伐期间的兵权相争,演化到如今,俨然进入诡异的胶着状态。双方竟是再耐不住长久的相争,争相暗杀起来。
建康宫里,齐妫觉得近来她与隆哥哥的关系总算是融洽了。
隆哥哥与徐家的争斗,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那个通房叫什么来着?”
“九姑娘。”
“如今也是时候派上用场了。”齐妫双手合十,静静地看着那尊新供养的佛像,“送她去滑台。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叫她警醒点。”
“是。”
“告诉她。”齐妫偏头看向翠枝,“本宫给她机会了,能不能抓住徐二郎,就看她自个儿的了。”她轻笑:“只要她说服徐二郎,无论徐家发生什么,护国将军府都按兵不动,她的一品诰命,本宫给她记着。”
“是。”
“伺候本宫梳洗吧。皇上不喜这佛堂的香火气。”
拓跋焘已班师回朝十来天了。庆功宴也摆过了。只是,哪怕宴席上避无可避地与芜歌遇见,也是不咸不淡的。
姚顿珠看着,有些幸灾乐祸:“姑母,果真如您所料。那刘芜歌能不能入得了焘哥哥的眼,还说不准呢。”她摇着姚皇后的胳膊:“离正月十八不过几个月了,姑母,您快想想法子吧。”
姚皇后一筹莫展,拓跋嗣的病情越来越重,庆功宴不过露了个脸就匆匆离去。这大魏怕是要变天了。她靠着夫君的荣宠,富贵喜乐了大半生,对失去倚仗后的生活,不由产生由衷的惧怕。
拓跋焘这个养子,早已脱离了她的掌控。没有那层骨肉血亲,她是万万不想把后半生的喜乐富贵都寄托在别人的儿子身上。
只有拓拔族下一任的皇后出自她徐家,才能确保她和她母族的荣宠。姚皇后看着侄女:“你安心准备出嫁吧。本宫自有法子。”
时已深秋,平城时不时就狂风大作,飞沙连天。
芜歌站在水榭里,仰头望向灰蒙蒙的天际。自从回了平城,她便再没接到来自建康徐府的消息了。
这是父亲在摆明他的立场。
徐芷歌真的只是久远的前世了。那个她曾经不想要的姓氏,如今却让她难以割舍。
“十七,建康可有消息?”她问。
水榭外,十七摇头:“打探不出什么。”她顿了顿,道,“也许殿下那里会有消息。”
提及拓跋焘,芜歌不自觉地蹙了蹙眉。那个矫情的男人,自鸿野闹别扭到如今都快三个月了。她实在厌倦了这种要依附于哪个男子,不得不使美人心计的感觉。
“他最近都在忙什么?”顿了顿,芜歌才问。
“殿下回平城后,忙于政务,倒不曾——”十七斟酌了一下说辞,道,“胡闹。”
芜歌睨一眼十七,不由觉得这个字眼好笑。心一近来进宫的时间长了许多,想来魏皇的病怕是严重了。平城看来是要变天了。身为太子,拓跋焘想来是很忙的。
芜歌本就不在乎他是不是胡闹,不过是在犹豫要不要缓和一下好不容易才融洽的关系。
恰此时,却见心一急匆匆地快步而来。他脸色煞白,神色慌张,身穿的还是入宫的朝服。
出事了。芜歌下意识地迎出水榭。
“阿芜,建康出事了!”
芜歌从没见过心一这般神情,这位佛前的赤子一向都是云淡风轻的,可当下虽已深秋他却满头大汗。
“什么事?”芜歌竭力镇住心神,可声音还是有些发颤。
“徐大人五天前遇刺,伤势危急!”心一的声音也微微不稳。司空大人是徐家的顶梁柱,他一倒,徐家危矣。
芜歌像被秋风带走了周身的温度。她惊恐地看着心一:“消息属实?”
心一点头:“是皇后娘娘告知我的,是魏国细作传回来的消息,假不了。”
皇后娘娘?芜歌微怔过后,却是了然。她的底细,姚皇后如何会不知?如今距离正月十八的大婚之日不过短短两个月,姚皇后故意向心一透露这个消息,便是存在逼她方寸大乱的心思。
“父亲身边那么多护卫和暗卫,如何被刺客得逞了?”在芜歌心里,父亲几乎是无所不能的存在,她不信父亲那么轻易就被算计了。
心一摇头:“详情并不清楚。只是近来。”他顿了顿,才道:“建康宫和徐司空府似乎互派了刺客。”
芜歌到泰平王府时,已近黄昏。
拓跋焘虽早被册立为太子,但他为人克俭,依旧居住在早年受封为泰平王时,魏皇所赐的王府。
这是芜歌头一次来泰平王府。门房和侍从似乎知晓她会来,也没事先通传便将她迎入了正堂。
平城虽不比中原,但皇室深受汉家文化影响。但凡贵族之家,雕梁画栋、亭台楼阁和奇花异卉必然是少不了的。
可这泰平王府却是迥然不同。
从府门进去,是一片极其宽阔的习武场。习武场两侧的耳房,想来是陈列兵器的。芜歌随着管家走在习武场上,砂砾地上清晰可见马匹奔跑过的痕迹。放眼望去,场内白茫茫一片,唯一的一抹绿色是围墙处的几丛竹子。
拓跋焘喜竹。这是她来平城前就已知晓的喜好。
正堂内的陈设,更是简单。全然看不出是来了位高权重的太子府邸,倒像是去到哪个武局的正堂,两侧陈列着十八般武器。
拓跋焘崇武。芜歌来平城前已经知晓,却不料他竟痴狂到如斯地步。
喵呜——黑凰从芜歌怀里窜出来,一跃跳上武器陈列柜,停在一根软鞭前,喵呜个不停。那软鞭通体乌黑,瞧不出材质,悬挂在柜子上,透着森冷寒光。
“黑凰,你又淘气了。”芜歌走近去抓那黑猫,却叫小东西一个腾跃躲了开。她不悦:“今日你偷偷随着我出门,我还没教训你。你再皮,小心吃鞭子。”
黑凰傲娇地喵呜一声,噗通跳下柜子,猫着身子走向门口。
门嘎吱开了,灌入一阵冷风。
芜歌只觉一阵战栗,北方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她扭转头,便见一身淡紫常服的拓跋焘。这个俊美的男子,似乎很喜紫色,也极是衬紫色。
黑凰自来熟地一个腾跃,竟扑进拓跋焘怀里。
拓跋焘怔了怔,倒没掀开这胆大包天的小家伙,反而捏着它的脖子拎在眼前打量:“怎么?你认得本王?”他瞥一眼芜歌,冷哼:“你可比你主子有眼色多了。”说完,搂着肥嘟嘟的小家伙,踱步进门。
芜歌福了福:“殿下万福。”
拓跋焘径直走向主座,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本王料定了你今日会来,当真又被本王料中了。”他坐下,把黑猫抱在膝上抚了抚,戏谑口吻:“阿芜,你就不能至少有一次是让本王猜不中的吗?”
芜歌直起身,转身看向他。见那只黑猫窝在拓跋焘怀里,温顺谄媚的模样,她蹙了蹙眉:“黑凰,快下来。”
黑凰充耳不闻。
“真是物似主人型。”拓跋焘垂眸,捏了捏黑猫的脖子。小家伙舒服地喵呜一声,更谄媚地缩在新主子怀里。
拓跋焘一边抚着猫,一边戏谑道:“黑炭,你们中原人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哦,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他冷哼:“本王看起来像钟无艳吗?连你也来凑热闹。”说完,他捏起黑猫的脖子,甩了开。
黑凰喵呜一声,飞起落在地上,一脸委屈地看着拓跋焘。
“十七,把它抱下去!”芜歌对拓跋焘指桑骂槐的幼稚举动,莫名觉得心烦。
十七赶忙拎起黑猫,掩门出了去。
芜歌不等拓跋焘赐座,便坐在了他对面。想了想,她解释道:“殿下误会了。鸿野并非殿下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拓跋焘觉得心口憋了一把火,熊熊燃烧了三个多月。若换作旁人,他恐怕早治罪她了,即便不治罪,也万万不会再瞧她一眼。可过去的这些日子,他越是端作不理不睬,心底就越憋闷。
他可以不管徐芷歌的前世,但眼前这个女子两个月后将成为她的妻子。她的这一世,他总有资格管吧?可她竟然飞奔两百多里去会旧情郎。
呵,阿芜,你好样的。
更叫他愤怒的是,他出征这么久,从不见她嘘寒问暖,哪怕回了平城也十来日了,也从不见她主动示好。
若非因为建康徐府出了事,她今日只怕还是不会来。
“说吧,今日又想本王为你做什么?”拓跋焘的口吻很有几分嘲讽的意味。
芜歌也有些动气。她的前半生,一直是世人围着她转,便是尊贵如刘义隆,至少在那十年时光里,对她是殷勤备至的。而今,她却要对一个男子殷勤小意,这于她,是万万办不到的。
她镇了镇气,端作平淡语气:“殿下既知我来意,愿意与否都只是一句,何苦动气?”
拓跋焘觉得眼前这个女子,怕是他的克星,轻易一句话就能挑起他的怒火。好男不与女斗。他压下烦闷和不快,道:“徐羡之遇刺,伤在肋下三指,要不了性命。”
芜歌的心稍稍安落。只是,转瞬,又更加忧虑。父亲这个年纪,剑伤恐怕是要伤了根本。
而拓跋焘的话让她的忧虑更甚:“依本王看,那刺客怕是故意的,明明可以一剑毙命,却偏偏选了肋下三寸这么个刁钻的位置,要不了命,却难以伤愈。这场恶斗,徐羡之可谓一败涂地。”
芜歌道不清心底是何感受,只觉得眼睛发涩,心口窒闷。她不是没有怨过父亲,可离开建康后,她对父亲便只剩牵挂和不舍了。“是何人所为?”她的声音微微不稳,“狼人谷吗?”
拓跋焘摇头:“倒是本王小瞧刘义隆了。他的杀招远不止狼人谷。”
“不是铁甲营?他暗中还有势力?”芜歌抚着桌沿,手指无望地微颤。
拓跋焘皱眉,别过脸去。他怕是着了魔怔了,明明心里气她若此,方才却还是涌生一股想要握住那双手的冲动。他自恼地说道:“刘义隆有其他助力,也不足为奇。本王除了神鹰营,也会蓄养其他势力。神鹰营只是台面上的,台面下的腌臜,还得有人料理。便是你父亲,近来屡次刺杀刘义隆,也可见是藏了不少台面下的东西。只不过是技不如人,没能得逞罢了。”
芜歌的心乱极了。拓跋焘说的是什么,她有些听不入耳了。
拓跋焘噤声,沉默了许久。芜歌才恍然般回过神来:“依殿下所见,下一步徐家会面临什么?”
拓跋焘扭头看向她。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他不信聪慧如她,竟看不出徐家接下来会如何。只是,他到底不忍破灭她的希冀,有些避重就轻道:“如此,就要看徐司空的后招了。”他不无惋惜地叹道:“前番,他若接受本王的好意,刘义隆必然没命回建康。”他摇头:“可惜啊——”
“你住口!”芜歌打断他,声音带着薄怒和微颤,“殿下谋的是北鸿、新平,关中要塞,父亲怎会为了一己私欲而引狼入室?”
拓跋焘当真是要被气笑了。他冷声:“阿芜,你得记住你如今是我大魏子民,你若是连这点自觉都没有,就不配做我大魏的皇后。”
芜歌闭目,竭力隐忍着翻涌的情绪。她当真无措了。远在千里之外,她不知如何才能救助风雨飘摇的家族。要力挽狂澜谈何容易?她想起刘义隆在山谷对她说过的话。
“小幺,朕总有一日会叫你心甘情愿回建康的。不会太久。”
这就是他的手段?他是算准她在家族存亡之际,会回建康的吧?他口口声声所说的情意,原来就只是一个可笑的妃位和这样的相逼?
芜歌脑海里全是“要不要回去”。可是,她回去又能做什么呢?为父兄捡骨吗?但不回去,她如何过得了自己的心?
她想起,父亲在母亲院落对她说的话。
“幺儿,此去北地,为父望你能活出个人样来。父女缘尽,我徐家再无芷歌。若有朝一日,徐家不幸满族罹难,为父只望你若是力所能及,帮徐家留下一点血脉。”
芜歌觉得冷。当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她不知,父亲可曾怨悔。不过,依父亲的脾性,他是不悔的。
“大丈夫活一世,就该活得轰轰烈烈。与其窝囊苟且一生,不如沙场奋力一搏。”每次庶兄出征,父亲都会重复这一句。
父亲是士子出身,他的沙场就是朝野。父亲野心勃勃,徐家满门的性命,早在三十五年前他入仕那刻就已经成了权力场上豪赌的赌注。
芜歌的手从案几上松落下来。她闭目,极力隐忍着翻涌的情绪,许久,她才睁开眼。她扭头看向拓跋焘:“拓跋焘,你可否为我做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