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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天悟定定望着靖裕帝,忽然问道:“父皇,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
靖裕帝的右手紧紧攥在一起,咬牙道:“当年……是父皇没用,竟没有办法保护你们母子……原以为不过忍耐个一年半载,便过去了,谁知道……谁知道你母亲竟狠心如斯,抛下你我父子二人,就那样……去了……”
董天悟双目炯炯,追问:“母亲……真的是自缢?”
靖裕帝的身子微微颤抖,眼眶红了,重重点了点头。
天悟却不依不饶,又道:“母亲被上官氏威逼见甚,不甘忍受,愤而自缢?”
靖裕帝还是点了点头,沉默不语。
临阳王牙关紧咬,在心中交战良久,终于还是开了口:“父皇,那为何儿臣得到的消息,却说母亲……曾……另有打算?”
靖裕帝忽然转过脸,狠狠瞪着自己的儿子,声色俱厉:“悟儿,你说的是什么话!朕将‘诏卫’给你,不是让你胡乱捕风捉影的!”
董天悟却毫不退让,音调如前,话语里的强硬意味却已倍增:“父皇,儿臣并未捕风捉影,儿臣自接管‘诏狱’以来,遍审在押超过十年的人犯,虽因年岁久远,大多数一无所获,却依然有不止一名人证供称,十多年前‘诏狱’确实曾拘押过一批宫里头的宫女太监,审问某位娘娘‘逃逸’之案……自然,这些宫女太监们早就已经死了,尸骨无存,死无对证,宫内宫外,包括皇史宬内的一切档案俱已湮灭——但这件事情的确是真的,是不是?我母亲并没有死,而是逃走了,是不是?否则为什么她的棺柩中,根本就没有尸体在?”
董天悟滔滔不绝,每一句话抛将出去,击在靖裕帝心上,万岁脸上的颜色立时便青灰一层,眼中的煞气却又浓厚一分……一席话讲完,父子二人怒目而对——许久,靖裕帝咬钉嚼铁般,一字一顿说道:“悟儿……你想气死父皇不成?”
董天悟紧绷的双肩慢慢松弛,他跪下去,低低垂着头,说道:“儿子不敢……”
靖裕帝叹息一声,慢慢俯就身子,将自己唯一心爱的长子搀扶起来。亲手替他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哑声说道:“你母亲……当年是真的故去了,朕亲眼所见,再无差错——否则,天下虽大,朕又怎会不去找她?朕待她之心,纵黄泉碧落,亦无法阻隔,你明白么?”
——的确如此,自从十四年前那个秋天之后,靖裕帝便将自己大半的生命尽数抛掷在祈求和渴盼之上,什么都可以舍弃,什么都不在乎;经历过这么多的希望与失望,始终无怨无悔……若白翩翩真的活着,凭着这样的执著,水远山高、海角天涯,又算得了什么?
靖裕帝又道:“昔日之事,朕并非不能告诉你,实在是……朕老了,很多事情实在不愿意想起,那些念头一进入脑海,心中便宛如刀割,你明白么?悟儿,其实……朕已将一切因果付诸笔墨,藏在一个妥善的地方,待朕百年之后,定与遗诏一同交付于你,朕绝不会把这件事带到泉下去的。”
这番话委实说得情真意切,令临阳王记忆中那些孩提时美好的记忆一起涌上心头,他大受感染,怀中一热,哽咽道:“父皇,儿子……不问就是了,您又何必口出不吉之言?”
靖裕帝淡淡一笑:“也没什么吉利不吉利的,自从你母亲回来了,朕便忽然觉得万事万物都变了一个样子……但求怜取眼前光阴,切莫轻抛付诸流水,够了,足够了——这些话,你在青春年少之时,怕还是不懂的吧?”
董天悟的声音愈发低了下去:“儿子……经常梦回北地,梦见自己还小,和父亲母亲在一起。醒来每每泪湿枕席……”
靖裕帝轻轻抚着长子的肩膀,叹道:“……朕又何尝不是?这些年,也苦了你了。好了,幸好现在,你母亲她已经回来了……以后我们一家三口,再也不分开。”
——董天悟见靖裕帝对青蔷竟如此笃信,不由对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父皇,生出了更多更复杂的情绪来:有感动、有愧疚、有亲近……甚至还浓厚的同情——是啊,不管过去如何,这十四年来,谁都不曾好过。
“……悟儿,”靖裕帝道,“朕已决定了,废了天启的太子之位,改立天顺——个中‘缘由’,你……明白吧?”
董天悟心中一惊,忙道:“父皇!您……”
靖裕帝的声音低沉:“你应该明白朕的意思,是么?”
董天悟只觉胸口隐隐作痛,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面前这个不足四旬年纪,却已面貌衰老的父亲。多少个日日夜夜,那件事他从来不敢多想,害怕自己被漆黑的恐惧和悔恨而吞没。这世上有一种错误是活生生的,它不可改变无法挽回;它不仅累及本身,还会膨胀成长,一个错误衍生出一连串的罪孽,无休无止地吞吃一切、玷染一切——终使得这份错处无限扩大,直至将你的整个生命都涵盖其中。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是百年身。
董天悟道:“父皇,儿子自误……误人,如今已铸成大错。儿子……无话可说。”
靖裕帝再叹一声,却道:“悟儿,不必说了……朕明白,朕不会责罚你的。只是……若有这么一日——朕是说‘如果’,不管因为什么,让你对朕生出了怨怼之心,甚至……甚至你会恨我——若真有那个时候,只求你能想一想自己此时的心情;你此时的心情,朕也饱尝过……做了错事的人必然会付出代价,那份懊悔和痛苦会日日夜夜纠缠你,这一点,爹爹……希望你……绝对不要忘记。”
董天悟心念一动,听父亲话中的意思似乎隐有所指,却一味扑朔迷离,只有答道:“父皇,儿臣记住了……”
靖裕帝望着自己的爱子,目光深邃幽远,像是冬夜寂寥的天空,似有股苍凉之意。
靖裕帝道:“悟儿,天顺年纪还小,若朕能活到他成人成才的那一日,自然是好;若朕没有那个福分,他……和朕的天朝,就全都交予你了。”
董天悟一惊,刚要开口,靖裕帝却已摆手制止,续道:“无论如何,朕都决不会将皇位传给上官蕊的儿子!十七年前朕抛弃一切义无反顾地到京师来,究竟是为了什么?难不成是为了替上官家或者其他门阀士族做嫁衣么?朕几乎连心爱的女人和儿子都失去了,才得到的今天这一切,即使是死,也决不会轻易放弃——你不必再说了,朕心意已决:让你的母亲成为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尊贵女人,让你手握一切执掌四海,这是朕的夙愿,谁都不能改变!现下,正是一个机会……”
“……那沈青蔷虽是沈家之女,却本是庶出;你母亲既已……便不得不冒着她的名头。朕本想命沈恪休掉如今的妻子,迎娶沈青蔷之母的阴灵,好让她的身份由庶变嫡,但那沈恪却说,其母出身贱籍,实在有碍礼法,这倒是一件难事……不过也无妨,名义上的嫡出也罢……再将天顺送到她膝下抚育,有宠有子,身份上总能过得去——这一关虽略有些坎坷,但朕量那些老家伙也不敢怎么样的……”
这只是短短几句话,传入董天悟耳中却犹如晴天霹雳。他颤声道:“父皇,您是说……要将天顺从……沈昭媛名下除去……归给……归给贵妃娘娘?”
靖裕帝笑道:“是啊,你母亲现下是贵妃,很快便是皇后了——她们名义上是姐妹,昭媛又已疯了,顺理成章,此事再好办不过。”
董天悟却只觉浑身上下冷汗迭出,一颗心仿佛坠入深渊。姐妹么?是姐妹没有错,可是这一对姐妹明明势如水火,他是局内人,再明白不过了;至于……疯癫?那一天,在阴冷漆黑犹如噩梦的流珠殿里,那个乌发如云秋水似剑、浑身上下燃着冰冷烈焰的沈紫薇,无论她是否已经迷失了心智,有一点,董天悟却是确信无疑的:
——她怎会将亲生的儿子、将自己唯一拥有的东西拱手让人?还是让给她最恨的一个人?
——纵使天塌地陷;纵使桑田沧海;纵使屠戮人命手染鲜血;纵使此身化作飞灰……也绝无可能!
……果然,便在此时,候于外厢的王善善突然惊慌失措地飞奔进来,脚步踉跄,几乎在门槛上绊倒,口中喊道:
“陛下,大事不好了!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出事了!”
***
流珠殿内,宛如鼎沸,哭声喊声早已汇成一片,喧闹不堪。五殿下缩在殿角号啕不止,声音惨厉,旁边两个嬷嬷千哄万哄,却全然不见半点效果。而一干随驾而来的宫女太监们,更是各个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围着沈青蔷团团乱转,七嘴八舌,却全都束手无策——而这一切喧嚣,却都掩不住流珠殿内堂中,那一阵阵尖利而癫狂的笑声。
两名膀大腰圆的慎刑司太监,一左一右将沈紫薇牢牢按在椅内;昭媛娘娘却依然在放声大笑,口唇边一片殷红如血。
兰香一边哭,一边拼命去拉那两个太监的的胳膊,口中喊着:“放开小姐,快放开小姐!”
可无论她怎样使力,那些太监依然如同铁塔一般伫立,面无表情,手上丝毫不见放松。
——而帘外的沈青蔷,金缕宫衣上满是血迹,脸色惨白如纸,疼得满脸都是汗水。只靠着一股子硬性咬牙支持着,才没有晕厥过去。
一旁伺候的玲珑再也忍耐不住,断声喝道:“吵什么吵?娘娘伤重需要静养,你们在此处噪吵,存着歹心不成?”
此话一出,自然满室俱寂,双双眼睛都转过来,紧盯着玲珑看。待见到玲珑脸上那副毅然凛然的神情,纷纷胆寒,各个面上依旧惶恐不安,却真的闭了嘴,不再吵闹了。
沈青蔷身边站着一位供奉,手持刀剪犹豫不决,玲珑道:“你是死人不成?没看见娘娘还在流血?”
那供奉双手颤抖,哆哆嗦嗦道:“可是这伤……怕是要冒犯……”
玲珑跺脚道:“这个时候还提什么冒犯不冒犯?”
沈青蔷已然疼得开不了口,只微微颔首,玲珑咬着牙,索性从那供奉手中夺下利剪,三两下便将青蔷肩侧的宫装剪开扯落,露出半片被鲜血染红的肌肤来。厉声道:“药呢?止血药呢?”那太医又一抖,手中药箱“嘭”的一声落在地上,箱里的大小药瓶药盒统统摔出,顿时满地狼藉。
而沈青蔷颈侧,赫然有一处血肉模糊的伤口,殷红的液体还在从那里汩汩涌出。
——靖裕帝与临阳王双双驾临之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番光景。
“……翩翩!”靖裕帝神色立变,径直冲向前去;董天悟却茫然立在当地,仿佛呆住。
“陛下……无……大碍的……”沈青蔷咬着牙,勉强吐出只字片语;忽一转头,正看见了彼侧伫立那人,一时间,巨大的自制力瞬间崩溃,心里一阵酸楚,再也无法抑制,眼中滚出两行珠泪来。
“翩翩,翩翩……你可疼得厉害么?”靖裕帝的声音也已变了调子,旁边的供奉更是面无人色,跪在地上将金创药瓶子捡拾起来,一忙早有吏目递过细绢布,手忙脚乱地为贵妃娘娘上药包扎。靖裕帝满脸不忍,又要向前一步,却忽然,一个穿淡淡衫子、宫女打扮的人儿冲上前来,拦在靖裕帝身前,昂首道:
“陛下,不可!”
靖裕帝此时早已五内俱焚,连发怒都忘记了,竟一畏缩,方才问道:“你做什么?”
玲珑不卑不亢、不惧不怕,朗声道:“万岁,您在这里,徒然添乱罢了——请先去外厢等候。娘娘之伤并不算重,只是流血不少,太医说了,断无大碍的。”
靖裕帝一惊,全没料到这小小宫女口中,竟能讲出这样的一番话来。可眼见太医及随侍众人两股战战、抖如筛糠的庸碌样子,心中也明白她说得有理,自己逗留在此,毫无益处。隔着那宫女瘦弱的肩膀,又依依不舍地向沈青蔷望了两眼,终是一点头,说道:“好,那朕在外厢等!你们一个个给朕听清楚,贵妃娘娘若有半点差池,朕定叫这锦粹宫上上下下,没有一个好过!”
言毕转身,径直向外而去,口中不忘喝道:“王善善,挑个魂儿还没丢掉的奴才,叫他滚来见朕,朕倒要问问,这才几刻工夫,便能出如此大事——难道都反了不成?”
——他袍袖飘飞,与临阳王董天悟身边擦肩而过。而临阳王,却依然定定立着,隔着满宫满殿纷乱的人群,隔着喧嚣的声音,目光落在沈青蔷苍白的流泪的脸上,又透过她,不知道落到哪里去了……
……做了错事的人必然会付出代价,即使你再怎样懊恼追悔,再怎样痛不欲生,你心里那毒药一样的烈焰已注定日日夜夜燃烧不止,你注定日日夜夜受此折磨,这都是你该背负的罪过……这一点,永远别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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