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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绿锦堂里, 江晚芙内室换了衣裳,一出内室,就见惠娘刚端着寿面进来了。
拿白瓷圆碗装着, 釉面下是缠枝葡萄纹,细细的面丝, 上撒着些嫩绿的小葱, 旁边卧着溏心蛋,看上去便暖呼呼的。
江晚芙坐下来, 挑了一筷子, 尝了一口,慢吞吞面一点点吃光了,连汤都喝了小半, 最后才乖乖吃那颗溏心蛋。
惠娘一旁伺候着,给她添了茶水,边道,“娘子今日瞧着, 挺开心的?”
江晚芙一愣, 面上一热, 她表得这么明显麽,不过,惠娘,倒也没什么隐瞒的,坦诚点了点,“嗯。”
这大约算是祖母去世后, 她过得最开心的一生辰了,其实也没什么别,不过看戏逛街。但她习惯了照顾别人, 习惯了什么时候都提着一颗心,忽然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操心,只是很纯粹地过生辰,让她打心底里很松快。
就像一根紧绷的弦,偶尔松一松,虽然刚开始会不适应,慢慢地,就会觉得,这样松一松,其实也很。
谁会喜欢一直紧绷着呢?
更何况,江晚芙轻轻垂下眼,嚼着口里的溏心蛋,有点出神想着。其实一开始,她并没有这桩婚约,抱太多的期待,一段只是为了负责的婚姻,能够保持相敬如宾的状态,已经是最的结了。渐渐的,她像不像一开始那么悲观了。
陆则是很的人,纵寡言少语,性情冷淡,待她却算得上极,救过她的命,也帮过她。明明这样冷淡一人,却会她过生辰的日子,找理由带她出去,听戏逛街……做只有小娘子才爱做的消遣,从到尾,没有露出一丝不耐。
她人的情绪,一贯很敏感,若陆则今日露出丁点不耐,她绝不会自讨没趣,会离开识趣开口,找理由回府。
陆则没有。
她悄悄看了他许多眼,郎君的神色,虽一如既往的平淡从容,但并没有不耐的。
她那时候,其实是有点怕他不耐烦的……
江晚芙怔怔想着,心里暖暖的,吃过寿面,又缝了会儿衣裳,惠娘见时辰不早,怕她夜里做针线上眼,催着她歇息。
吹了灯,躺榻上,江晚芙很快就睡着了,似乎模模糊糊还做了梦,但二日起来,却又记不得了。
她也没怎的上心,接下来的日子,天冷得厉害,她除了每日去福安堂请安,就是窝火炉边上,给阿弟做衣裳。
时倏地过去,一眨眼的功夫,京城落了今年的一场雪,江晚芙也即迎来从苏州远道而来的家人。
那日也是下着小雪,江晚芙早早起来,用过一碗热汤年糕,带着惠娘、纤云菱枝三,出了绿锦堂,打算去渡口接人。
刚出月门,却见了眼熟的人。
常宁,陆则身边的随从。
不光江晚芙眼熟,就连惠娘几,常宁的出,都有点莫名的习以为常。实是他来得太勤了,隔三差五跑一趟,今日送几箩筐银丝碳,明日送一碟子蜜橘,倒都是用得上的物件。
江晚芙一见他,下意识朝四周看了一圈,常宁见状忙开口,“世子今日有要务要进宫,吩咐奴才来与娘子说一。娘子先去渡口,世子等会儿就来。”
惠娘几一听,都不禁面色柔下来,其实卫世子若是有正事,去不了,那也说得过去。但他还意叫人来说一,足见待自家娘子的看重用心。
江晚芙轻轻颔首,朝常宁道,“二表哥若有正事,来不了也无妨的。别为了我的事,误了表哥的正事。”
常宁闻言呵呵一笑,拱手边退开边道,“江娘子放心,世子心里有数,误不了。”
说罢话,过了曲廊照壁,到了偏门外,上了早就备的马车,一路摇摇晃晃的,不知过了多久,江晚芙坐得腰酸背痛,终于到了渡口的。
马车停稳,惠娘下了马车,去问话,过了会儿,就回来了,拍着肩的雪,道,“听拉纤的脚夫说,船估计还要时辰才能到,娘子先坐一坐,外冷得人打颤,等会儿再下去,免得冻着了。”
江晚芙点点,忙暖炉递给惠娘,让她揣着取暖,撩起车帘一角,望向外。
他们的马车正停渡口面,一眼望出去,整渡口一览无遗,白茫茫一片,大约是因为时辰尚早,又下了雪,渡口没什么人,唯有靠拉纤吃饭的脚夫,三五围做一团,穿着单薄的破褂子,围一起说话。
再远望去,江面一片宁静,连鸟都看不见一只,天虽冷,但江面倒是没结成连片的冰,只一些碎冰,被风吹得缓缓浮动着。
看着看着,江晚芙忽然想起,自己刚到京城的时候,那时不像这么冷,还算暖,但江面上的风很大,她那时揣着一颗不安的心,尚不知去路如何。如今,同样是这渡口,情况却截然不同了。
故地重游,多少有种世事难料的感觉吧……
看了会儿,正打算放下帘子,却忽见远处落雪卷起,一人一马从那白茫茫的雪中疾驰而来,不知为何,江晚芙忽地心一跳,也忘了放下帘子,望着那人来的方向。
过了片刻,那马就到了跟前了,一匹矫健的黑马,浑身漆黑,眼眸温顺,额前一团白,打了马嚏儿,缓缓停了下来。
马上下来一人,是陆则。他穿着的黑色大氅上,落满了雪,肩帽上,吐出的息,瞬成了白茫茫一片,郎君翻身下马,走了几步,似乎察觉有人看他,蓦地抬起了眼,望了过去。
待看见望着他的是谁,陆则原本锐利的眼神,不自觉缓了下来。
只见深青棉帘后,露出小娘子那张白皙的脸,鼻尖冻得有些发红,脸颊倒是雪白,眼睛也湿漉漉的,发上落了雪,也浑然不知,像是只等着主人的小猫儿似的。
陆则看得心发软,甚至生出了种“自己匆匆出宫,一路风雪兼程赶来,都是应该”的感觉。他倒不觉得是自己的问题。
任谁看了这一幕,大约都会忍不住心软。
陆则缰绳丢给来接他的随从,缓步朝马车走去,走到一半,忽的瞥见什么,脚下步子一顿,抬手唤了常宁来,低吩咐了他几句,才径直走到马车边。
隔着那厚重的帘子,两人一里一外望着彼此,江晚芙看了眼陆则肩上的雪,小开口道,“表哥,马车里有炉子,上来取取暖吧。”
陆则应了,绕了过去。
陆则的忽然到来,显然惠娘几吓得不轻,几人都有些坐立不安了,常宁很快过来,送了两碗滚烫的馄饨进来,又朝惠娘道,“外有家馄饨铺,吃些热乎的,也暖暖身子。”
惠娘闻言,下意识朝自家娘子看过去,却正看见,世子脱了大氅,盖她家娘子的膝上,又小案上摆着的馄饨,轻轻推过去,口中倒是一如既往的淡淡道,“小心烫。”
她家娘子也没推拒那件大氅,只是微微仰着脸,乖乖应过话,低用勺子舀馄饨,露出截白嫩细腻的脖颈。
惠娘只是一怔,就下了马车,待那帘子落下,惠娘眼睛忽然就有点酸。
纤云一贯细心,见惠娘落后,忙回看她,见她神色有些不,忙上去,低问,“惠娘,怎么了?”
惠娘摇摇,面上露出笑,“没什么。不过是觉得今日这雪,下得真不错啊。”
纤云听得云里雾里,倒也没有多问,几人去了馄饨铺,吃着热呼呼的馄饨。常宁是嘴皮子利索的,且跟着他家世子,走南闯北,连宣同都跟着去过,一开口,别说纤云菱枝两小丫鬟,就连惠娘陈管事这般见过世面的,都听得津津有味。
没多久,就一口一“常小哥”“常小哥”了。
常宁倒是乐得惠娘等人打系。他兄长常安那闷性子不一样,他活络得多,别看他家世子似什么都淡淡的,他看得出,世子待江娘子,是真的上心。
本来世子最近手正有案子,是桩寡妇杀夫杀子案。那寡妇也是苦命人,是哑巴不说,还是被买回来的,她男人不是东西,整天打她骂她,邻居都看见过。所以,出了命案后,大家都觉得,肯定是这寡妇杀的人。因为案情骇人,死状恐怖,又涉及杀子这种人伦,百姓议论纷纷。就连御史台,都朝堂上,施压要刑部立刻定案,判那寡妇秋后问斩。
这案子影响恶劣,偏证据少得出奇,那寡妇也咬死不肯承认是自己做的,世子接手后,一改往日沉稳风,快、狠、准,查看场、问询证人、调看证据、抓人、写案情折子……不过几日,就这桩原本被视铁案的案子,给推翻了。
那几日,他也跟着日夜颠倒的忙,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那时候,他还以为,自家世子是觉得那寡妇怜,才誓要短短几日里,就案子破了。
亦或者案子影响恶劣,又有御史台施压。
结今早一起来,世子吩咐他去绿锦堂,他才后知后觉明白过来,合着自家世子是怕,赶不上接老丈人小舅子?
这些事,常宁自然不会惠娘等人说,最基本的守口如瓶,他还是做得很的,只一昧拉着陈管事谈天说地,让自家世子能江娘子独处片刻。
且不说外如何,马车里,倒是氛融洽谐。
江晚芙本就性子,待人善,这样的性子,平日的交往中,就能叫人觉得如沐春风了,若是再添几分用心,那方只会通身舒畅。
眼下的陆则,就有这种感觉,小娘子望着他,音轻软甜润,轻细语地,口里说着切的话,眼睛也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的确很叫他心动。
他自然感觉得出来这其中的差别,若说先前,江晚芙待他,是客中带着几分畏惧,如今待他,则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亲近。
话尾软软的调子,像是不自觉的撒娇,还有面上那些小表情,轻轻皱皱鼻子,小小的音,捋发的小动,无一不告诉他,这是小娘子最自然的状态。
她他面前,不是紧绷着的,是自的,鲜活的。
陆则是知道的,往日他面前那规矩稳重的江晚芙,大约并不是小娘子的本性,只是她出于保护自己的本能,表出来的一面。
反倒是那夜,他她按曲廊上,紧紧贴着她的时候,惊慌失措、怜掉泪的她,才是她真实的一面。
如今,他又看到了她的另一面,有点娇,会不自觉亲近的人撒娇,还挑食,不喜欢馄饨汤里的姜沫。
陆则一贯不喜欢太娇的人,觉得束手束脚,他前甚至想过,他若娶妻,一定不会娶太娇的,他的妻子,日后要执掌国公府中馈,若动不动就哭哭啼啼来寻他,他定然会不耐烦。
与其到时候生怨,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要选这样性情的。
如今,他看着用勺子一点点撇走姜末的小娘子,却没什么不耐,只是叫了常宁。
常宁闻忙过来,还以为自家世子有什么吩咐。
等了会儿,只听到一句。
“换一碗不加姜末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