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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的家宴是一年里最热闹的,我酒足饭饱之后,在慈宁宫配着太皇太后守岁,看着紫禁城宫灯长明,困意来袭便喝茶醒神。
“澜丫头,哀家有些饿了。”
“臣妾已给您备下了豆腐皮包子。”
“什么馅儿?”
“是京酱里脊肉丝,香味醇厚,酥软可口。”
“这会子不吃肉。”
“还有鸡髓笋,臣妾敲了很多鸡腿骨,才得出小半碗骨髓。”
“不是荤的便是太清淡。”
我正好想起《本草纲目拾遗》中称:冬日掘取老藕,捣汁澄粉,干之,以刀削片,洁白如鹤羽,入食品。
先以冷水少许调匀,次以滚水冲入,即凝结如胶,色如红玉可爱,加白糖霜掺食,大能营胃生津。
“延禧宫有新捣出来的藕粉,臣妾给您做藕粉桂糖蒸糕,如何?”
“这个倒是不错,只怕要多费时间。”
“臣妾做许过多次了,熟能生巧,两刻钟便成了。”
……
康熙十八年正月初三。
时光静若无声,有一阵冷洌的风从窗棂溜进,掠过面颊,有轻微到不易察觉的疼痛。
过些时候玄烨前来看望我,灵雲很快端来了鹿茸清茶。
此茶制作不易,先用清茶煮沸鹿茸,然后用高汤、枸杞子、灵芝,再配整只鸽子煮一个晚上,喝起来鲜美不油腻,又能够提神。
我想了想道:“今日雪这样大,你用了午膳再走,可好?”
玄烨早已遣开众人,拥着我融融一笑,道:“焓儿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我还要在这里睡一觉呢,下午再回乾清宫。”
闲话半日,闻得他道:“焚香、品茗、听雨、赏雪、侯月、酌酒、莳花、寻幽、抚琴,此乃古人九雅,雅不在乎事情,而在乎心境矣。”
我取来九霄环佩琴,此琴为唐朝所制,琴音十分特别,可高雅又可豪迈,即使琴技不高之人,也是可弹奏出美妙的曲子。
正所谓,霭霭春风细,琅琅环佩音。垂帘新燕语,苍海老龙吟。
手一挥拨了个满弦,灵动的十指上下翻飞,琴音从指间倾泻而出,宛若春风,愈来愈柔和,像是一对妙龄姐妹在花树下的轻声细语。
这个时候已是午时,小厨房里有刚宰好的新鲜嫩鸡,于是我决定做蜜辣烤鸡。
嫩鸡对半切开后取出内脏与血液,洗干净用竹竿串好,将辣辣的酱料涂抹在鸡皮上,放在火上烘烤。
接着用三只绑在一起的新毛笔蘸着蜂蜜一遍一遍往上刷,直至皮肉都呈现金色,外面薄薄一层油。
一口啃下去,外皮酥脆,肉与脆皮之间还有薄薄的一层绵软肥肉,却肥而不腻,最妙是那层辣酱与蜂蜜,酱是辣的,蜜是甜的,微微有些辣,又微微有些甜,一辣一甜,混合得恰到好处。
恰巧玄烨带来了屠苏酒,酒酿配着烤鸡,真真妙极。
此酒是在春节时饮用,故又名岁酒,屠苏是一种房屋,因为是在这种房子里酿的酒,所以称为屠苏酒。
据说屠苏酒是汉末名医华佗创制而成的,其配方为大黄、白术、桂枝、防风、花椒、乌头、附子等中药入酒中浸制而成。
很快小厨房又做好了板栗牛腩粥,另有五荤六素,摆了满满一桌子:麻油凉拌熏肉丝、蟹柳蒸蛋、野鸡瓜齑、陈皮红茶排骨、陈皮元宝虾、东坡豆腐、白萝卜丝煎饼、鸡汁土豆、拔丝芋头、烧藕丸、素火腿。
“千年人参,百年陈皮,太皇太后赏赐的广东新会陈皮真真极好。”我给玄烨夹了陈皮红茶排骨,自个儿也是吃了几块,甚是满足,又剥着陈皮元宝虾,喜孜孜道,“倪霜喜欢老鸭汤,明日请她过来用午膳,到时候让小厨房提前备下,再加上陈皮与冬瓜一起熬制。”
玄烨赞同,又笑道:“我在炭盆里煨了几个红薯,等一会儿便可吃了。”
窗外的鹅毛大雪不停地飘落,而我与玄烨在室内吃着热腾腾的菜品,心底的暖意仿佛是锦绣凝香的桃花,迎着春风一树一树盛开到极致,浑然不觉寒意。
……
康熙十七年正月初五。
晚间时分,灵雲用老山姜熬水,我先熏着热气,待不滚烫了再用来浸泡,垂着眼帘看铜盆中一双脚,心中美滋滋。
冬至之后,每日睡前用姜水泡脚,这是同太皇太后那儿学来的,而我把生姜换成老山姜,效果更好,浸泡的时候热辣辣的,哪怕擦干了,都是暖烘烘的。
过些时候听闻一则消息,卿贵妃的贴身侍女碧言在端嫔与其养子十二阿哥的膳食中下药,虽然及时看了太医,端嫔无大碍,可十二阿哥却高热不退,浑身滚烫,以致傍晚薨世了。
碧言罪不可赦,被玄烨下令杖弊,卿贵妃身为其主子受到牵连,不仅降为妃位,还褫夺封号。
落樱殿外种植了成片的龙鳞竹,深夜的寒风卷过,贴着竹叶沙沙作响,仿佛无数浪潮拍打在心头。
“嫔妃被褫夺封号是极大的耻辱,比降级还要严重。皇上虽是长情之人,此番却事关皇家子嗣,若不重重惩罚,难以平定人心。”我神色平淡,摸着深蓝色寝衣的袖口,用竹灰色丝线绣满了蜜蜂与蝴蝶,哪种暗沉沉的颜色,蜂蝶仿佛飞不起来。
秋语疑惑道:“碧言是佟妃的陪嫁侍女,按理说,不该轻易叛变。”
碧言此举,无非三则缘故。
一则,是被人利用,进了借刀杀人的局;二则,她有把柄被人抓了去,怕连累家人,不得不听从;三则,她心中有难言之隐,生了求死之心,却因怨上佟妃,死都要狠狠踩她一脚。
水已经逐渐变温,拒绝灵雲为我擦脚,接过她递来的软帕,自己擦干了,将心中所想道出。
冬日夜里的天空没有星子,庭院里有无数绢纱宫灯,一盏一盏地亮着,偶尔有一两盏被风扑灭了,很快又被小太监们点燃,照亮无边的黑暗。
我站在走廊里看着,默默无言,忽然有厚实的温暖披在肩上,低头一看,是墨紫色纳绣雪白牡丹的狐貂斗篷。
灵雲侍立在侧,道:“虽然立春了,可夜里还是寒气深重,娘娘别冻着。”
……
翌日更衣时听得秋语说起,皇太后去了一趟乾清宫,宫人们议论纷纷,说是皇太后前去为佟妃进言了。
殿阁中四面帷帘高高卷起,晨光细微迷离,落樱殿前两株馨口腊梅开得铺天盖地,花丰叶茂,柔枝绰约,花朵如黄中带紫的锦缎,缕缕香气由殿外缓缓溢进,浓郁甘馥如美酒,令人直欲醉去。
“皇太后一向关爱佟妃,依奴婢愚见,皇太后此次,怕是真的是去劝告的。”秋语秋语为我穿戴浅紫色绣鹊衔瑞福丝绸旗装,眼底有细碎的光刺幽幽地晃着,沉浮不定。
我不解道:“佟妃是皇上生母孝康章皇后的亲侄女,而孝康章皇后与如今的皇太后是闺中密友,可皇太后再爱屋及乌,佟妃也是要自己争气才行呢。”
秋语答道:“皇太后的喉疾是佟妃每日牵挂之事,春天熬银杏百合,秋天蒸川贝白梨,悉心照料了许多年。”
“她如此孝顺,难怪能博得皇太后欢心。”我淡淡一笑,不以为意,“皇上虽说宠爱她,却是稳重之人,当初给她的惩处,定是深思熟虑过的。若因皇太后的苦口婆心,便要心思飘摇,那便不是爱新觉罗-玄烨了。”
秋语急忙扫了一眼外室,确信无人,轻声道:“帝王名讳,万万不可直称。”
我穿戴上浅橙色绣团蝶蹙金的一斗珠坎肩,这是用未出生的胎羊皮制成的,因卷毛如一粒一粒的珠子,故名“一斗珠”,穿在身上十分轻柔暖和。
心下想着玄烨耳中听不得这样的闲言碎语,于是道:“姑姑吩咐下去,不许宫人再议论,若有违者,直接送进慎刑司。”
秋语眸中一亮,沉郁之色渐渐褪去,有了朦胧的光芒,仿佛小小的烛火照耀着无边夜色,旋身出了落樱殿。
即便我下了令,但流言到底先一步传到承乾宫,佟妃以为事情有了转机,日日献上自己所做的吃食及绣品,但玄烨只是尽数收下,并不过问她的情况,因此海月清辉琴哀彻长夜,绵绵无绝。
她此举却是落了僖嫔一句笑话:“真以为琴声能招来人么?连人都不配了,还在那儿徐娘半老自作多情。”
我纳闷,僖嫔与玄烨是同一年生的,分明大了佟妃一岁,话却是这般说。
……
康熙十八年正月十九。
彼日我到达承乾宫时,佟妃正在瑶仙殿内梳妆。
小两把头上插戴了簪子,那是鎏金嵌珠宝葫芦蝈蝈,两侧各有金累丝大小葫芦两只,其中一只大葫芦,上嵌红宝下嵌碧玺,另一只大葫芦内填缉米珠,小葫芦则是点翠嵌珍珠。
心下感慨,佟妃极其钟爱点翠,故而玄烨早年命人打造了九十九支玉簪金钗,虽风格各异却自成一套,在封她为卿妃那一日相赠,如今她虽然落魄却依旧佩戴。
再看看衣着,雪青色丝绸旗装,彩绣十团狮子绣球,外头的氅衣则为米黄色,用米珠遍绣千叶菊花,又云母与水晶零星点缀,在月光下折出一线一线的晶莹透亮。
我在庭院中站定,她很快便发现了我,目光微微一凛,步伐虚浮地走出来,面无表情道:“你是来看本宫笑话的么?”
我默默不语,只凝眸观察,她的神色淡淡的,似乎是平静无波,可是那平静下面竟让我感觉有着像海潮般汹涌着难言的哀伤,仿佛收了羽翼不能飞舞的蝴蝶。
我慢慢道:“皇上说了坦白从宽,只要你承认自己指使碧言谋害十二阿哥,他便恢复你的封号。”
“本宫说过,没做过就是没做过!用不着你在这儿惺惺作态。”佟妃的眼神变得犀利而尖锐,脸上有凄清的寒意。
我看着这样的她,仿佛一捧春雪,美得短暂,瞬间便能化去,有近乎支离破碎的脆弱感,像是秋夜白露,却不知会在何时,倏然被阳光蒸发,消逝不见。
“本宫与皇上是表兄妹,一同在皇宫中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在这个世上,除了太皇太后与仁孝皇后赫舍里氏,便属本宫对皇上最为了解,他喜爱的食物,喜爱的衣裳,喜爱的瓷器,喜爱的茶叶,甚至是喜爱的酒盏,本宫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佟嘉宜轻轻地笑了,语气里含着温柔的怅惘,如乳燕般呢喃,仿佛在诉说着一个甜蜜的梦境,“本宫自幼便对皇上心生爱慕,一直以来的心愿便是能够成为他的女人,哪怕只是一个妃子也是罢。皇上说,他心里一直住着一个仁孝皇后,那是他的结发妻子,他永生不忘,可皇上也是说了,他对本宫的情谊比对仁孝皇后多上许多,他最心爱的人,一直都是本宫。”天气寒冷,说话时有温热的白气从她的嘴角溢出,衬得她的容颜有说不清的酸楚,“三年一度的选秀,是本宫生平最讨厌的日子,本宫知道,自古以来,帝王身边,从来不乏各有千秋的花朵,可本宫于心不甘呐!”她容颜因不甘而变得有些狰狞,“只要是令皇上对本宫的宠爱变少的女子,都得死!”
我淡淡道:“后宫不可能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这句话说给佟妃听,更是说给自己听。
“本宫与皇上相识的时间比你早那么多年!皇上对你只是一时兴致罢了。”佟嘉宜声音清冷如冰珠,却带着浓浓笑意,入耳又甜又滑,直叫人沉溺其中,只是后一句的语气隐隐是有气无力。
我心平气和道:“爱情的重量与深度,是不会被时间长短或身世而左右的,也是不会因对方的逝世而变淡。”
“为什么皇上可以如此宠你?为你揭红盖头,连宫规都无视!而本宫却不可以!”佟妃神情似乎是奔溃了,容颜仿佛被风雪冰冻,变得仿佛要破碎一般,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烁。
我已经转身准备回去,哪怕佟妃几近咆哮的怒吼,只继续走远,冷冷道:“你不是我。”
……
转眼到了二月里,雪连绵无尽地下着,自元宵夜宴到今日,绵延近一个多月,日日都有雪子纷纷,潮湿而黏腻。
彼日我去给皇太后请安,昭仁殿内的步步织锦摘窗皆换了明纸,轻淡如烟雾,清薄如云霞,寒风吹得那窗纱微微鼓起。
清冷的雪光透过,极淡的木兰青更为飘渺,仿佛上好的青花瓷薄薄的釉色,又仿佛十五清透的月色,映得殿中比外头敞亮许多。
皇太后头上插戴芭蕉伏鹿银簪,身着月白色丝绸旗装,虽然底色素净,丝线却是鲜艳,浅粉色、绯红色、桃红色、水红色、杏红色、胭脂红色、浅橙色、米黄色、杏黄色、鹅黄色、浅绿色、雪青色、墨绿色、浅蓝色、湖蓝色、深蓝色、墨蓝色、浅紫色、深紫色、玫瑰紫色、墨黑色、竹灰色,林林总总共二十二样,绣满了折枝花堆。
我屈膝施了一礼:“臣妾给皇太后请安,太后万安。”
她唤我起身,笑道:“今岁桃花的蕾儿早早便布满枝桠,杏花与樱花也是含苞待放,哀家总觉着宫里会有什么喜事。”
我温润含笑,附和道:“皇上仁孝,若日日能见太后凤体安康,便是六宫同被福泽了。”
她果然高兴,赐了坐,又吩咐小宫女奉上信阳毛尖。
紫檀案几新置着一尊产自凉山的赤玉,玫瑰一般的明艳色泽,细腻油润,也是佛教七宝之一,古人常用于入药,认为可养心养血。
我关切道:“听闻皇太后失眠头痛,臣妾过来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
“你有这份心,很好。太医院给哀家配了一大堆药,又苦又臭,喝得哀家直恶心。”她浅笑,眉目温然,手中捧着麒麟绣球铜胎画珐琅手炉,底下坠着细密的葡萄晶流苏,星星点点。
恰巧皇太后的太医在场,我提出萱草拿来泡脚可以治疗失眠,太医赞同此法,果然她的失眠颇有好转。
半个月后,皇太后传了我去寿昌宫说话,夕阳在昭仁殿前的芭苴阔叶上流淌下鎏金光泽。
“哀家之前只能望着帐帘发呆,这会子已能浅眠。”
皇太后示意我上前,摊开手掌,原是一枚麒麟送子金锁,精雕细琢,光芒四射。
她和颜悦色道:“《诗经》有云:‘麟之趾,振振公子。’这是哀家刚进宫时太皇太后赏赐的,只可惜哀家福薄,不能如愿孕育子嗣,今日哀家把它赏赐给你,你不要辜负了。”
……
太皇太后不喜嫔妃打扮得花枝招展,故而我每每去慈宁宫,都是多身着色泽清雅的旗装,连花纹也是含蓄。
太皇太后很多时候都长跪于紫檀佛龛前,诚心念诵着经文,我陪侍身边,也是不轻易多说半句,于是在她身后抄录佛经,这对于我来说实属无趣,只是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罢了。
汉白玉案上的傅山炉里焚着檀香,白色烟雾弥漫开来,愈发显得她的容颜清淡如莲,遥遥如在天际。
她点燃了三支竹立香敬上,摆上一盘时令鲜果,又往青瓷小瓶里添了泉水,供了新折的素净花卉。
我心下好奇,轻轻道:“太皇太后喜欢檀香?”
太皇太后抬眸从我容颜上淡淡拂过,道:“礼佛之人都用檀香,谈不上喜欢与不喜欢。后宫嫔妃甚少用此香,怎的你倒识得?”
我融融一笑,道:“臣妾有时也是点来静一静心,倒比安息香好。”
太皇太后和颜悦色道:“人生有时难免不称心,你懂得排遣是好事。”
佛经上的文字过于细密,太皇太后有眼疾,看起来往往颇为吃力,我逐渐将字体抄写得方而大,此举果然讨她喜欢,许是她性子冷静的缘故,喜欢也是只是淡淡的喜欢。
我同太皇太后说,可用龙眼壳两三钱煎水内服,可使其眼聪耳慧,太皇太后服用一段时间之后果然有起色。
整个二月里,我去得最多的地方,除了太皇太后的慈宁宫,便是皇太后的寿昌宫。
……
康熙十八年三月初十。
晨起去慈宁宫请安,回宫写了两幅字便觉得乏了,雀儿在半明半暗的天色中鸣啼,我微微凝眸,倦意更甚,用过早膳便在暖阁里打盹儿。
我佩戴着鎏金珠钗,雕刻亭台楼阁与小朵花卉,有长长的玉髓流苏,冰晶一般,清冷而夺目,流苏末尾的一颗蓝宝石冰凉地贴附在脸上,久了和脸上的温度融合了,再不觉凉意。
过些时候,却是千嬅进来禀报:“娘娘,奴婢方才得知了消息,苏贵人有了四个月的身孕。”
心中有怪异的感觉,那混乱的一幕渐渐浮上脑海。
我揉了揉太阳穴,起身打开汉煌珊瑚釉如意大香炉,往里头添置了檀香,很快殿内香烟袅袅飘忽不断。
“去敬事房将这半年的彤册取来。”
她起先是迷茫的神情,不过很快便明了,惊了一瞬便去了,她的脚步倒是快,一小会儿便回来了。
浮雕貔貅青瓷案几上供着美人醉瓷瓶,粉红光亮,极为艳丽,我却无心观赏。
静静翻阅了彤册,闭目轻嘘:“她的确是五个月不曾侍寝了。”
千嬅大惊失色:“苏贵人不但背叛,且还怀上了孽种,这可如何是好!娘娘,要禀告么皇上么?”
吴三桂去年冬天过世之后,其孙吴世璠带领的已是乌合之众,湖南、广西、贵州、四川等地逐步为清军攻陷。
玄烨说,不出三年,定能斩草除根。
“我去提及怕是不妥……”我的声音凌厉,仿佛晴空春雷骤然划过殿中,神情却清淡,“苏贵人极势利,阳奉阴违的,她腹中孩儿,自然有人惦记着,不出五日,定有情况。”
千嬅见我心中有把握,也是不再说什么,只默默地把彤册送了回去。
我微微颔首,遥远的天光彼端,隐约可见乾清宫花影幽深的一角,在湛蓝如玉的天空下显得沉默。
澄心堂纸极好,为南唐李后主所使用之名纸,与廷圭墨齐名,特性平滑紧密,有“滑如春冰密如玺”之称。
上头是几个大字:花好月圆、天下太平,我看着看着,悄然叹一声。
……
康熙十八年三月十四。
彼日玄烨龙颜大怒,苏贵人被寻个莫须有的缘故赏赐了白绫,家里的老小都被发配至边境做苦役,秋语打听过了,这事是惠嫔揭发的。
翌日早晨玄烨过来时,身着乌黑如墨的狐貂氅衣,愈发显得眼圈发青,眉目也是失了往日的神采,但他仍然对我微笑。
“方才下朝,我也是饿了,今日御膳房做了不错的菜品,咱们一起吃。”
梁九功逐一从紫檀木食盒里端出,原是红糯米枣子粥,另有十荤十素:猴头菇大骨汤、麻辣田螺、红烧熊掌、花雕酒蒸乳鸽、鱼肚煨火腿、香辣鸡胗、木姜子山奈酸鱼、盐酥鸡、茄汁海鲜卷、桃花酒焖鲜虾、清炒蒜苔、椒盐淮山、乌梅焗白玉米、南乳粉葛、蜜糖裹杏仁豆腐、桂花糖焗马蹄、鱼香茄子、酱爆圆白菜、蚝油娃娃菜、锅烧菱角。
我盛了两碗红糯米枣子粥,温言道:“你可是昨夜没睡好?”
玄烨低眉道:“无妨。能与你喝口热粥,吃点菜品,便是安心的事。”
小厨房很快做了四样糕点端上来,我又让秋语拿新制的酱菜,凑了满满一桌:翡翠烧卖、栗面红豆饼、五丁包子、点缀金箔银箔的芋泥团。
玄烨吃着酱菜,赞许道:“焓儿的手艺愈发精湛了,这酱菜做得比六必居的还要爽口。”
我嫣然一笑,道:“你等会儿带些回去,早膳的时候吃,这酱菜配着熬得浓稠的粥品,最相宜了。”
五丁包子个个富有诱人的光泽,我不由得食欲大震,拿起一个细嚼慢咽了起来,鸡丁与肉丁十分嫩滑,椒盐的虾丁酥脆爽口,参丁、笋丁的芳郁香甜溢满喉腔。
寂然饭毕,玄烨不着急走,而是打发了众人,将双手放在青鹤瓷九转底炉上取暖,我察觉出了异样,迎上前握住他的手,果然没有了往日的温度,冰凉冰凉的。
“手这样冷,是不是心里不舒服?”
苏贵人的事他不主动提及,我也是不会询问,毕竟普通小家小户发生这种事,都是极损男子的颜面,更何况皇家。
我心下担忧,去沏了一杯热茶,用的是精挑细选的百日姜、罗汉果、金银花、红枣、菊花、甘草,与乌龙茶一块儿冲泡,又兑了冬蜜,暖身驱寒。
玄烨喝了茶,却依旧面色疲惫,他拥抱住我,道:“焓儿,你不会背叛我的,对不对?”
我的心头微微一动,像是谁的手泠泠拨动心的琴弦,面上的神色却是极淡。
“我的心里至始至终只有你一人。”
玄烨这才放心,默默无言,轻轻拢了拢火盆,放了几只我初冬时采下的虎皮松松塔,并几根柏枝,很快便有清郁的松柏香气。
我看着玄烨拨弄火盆,转身找来薄荷膏,用食指蘸了一点儿给他的太阳穴抹上,并轻缓揉着。
玄烨饶有兴致地看着浮雕貔貅青瓷案几上的十几幅字,都是我近日写的,为唐朝的诗词。
半晌闻得他道:“碎玉壶之冰,烂瑶台之月,婉然芳树,穆若清风。”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玄烨过誉了,卫夫人的字极好,我还需多多习之。”
……
彼日午睡起来,蓝天仿佛沉静的玉壁,我去倪霜那儿看望她,一起在暖阁下挑选新鲜的桃枝、柳叶、丁香花,近来倪霜沐浴之水,多用这三样熬制而成。
桃枝活血通络,可驱鬼魅和邪气,有吉祥平安之寓意,柳叶清热解毒,又有留恋不舍之寓意,丁香花可治胃寒胀痛,其香气可舒缓因情绪郁结产生的胸闷感。
晚间时分在莲姿殿用了晚膳,乘坐肩舆回延禧宫,许是与倪霜说了太多话,我缱意绵绵。
转过长街,却是看见玄烨穿花拂柳而来,身上浅蓝色长袍仿佛流云掠过,光影流动,耀目月华一般,晴间冰雪。
这一身做工极为讲究,连领子上的通枝莲带扣都是用毫无瑕疵的蓝田玉,虽然颜色清浅,但精细程度比之往日所见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玄烨站定了看着我,很快发觉我的困意,吩咐小太监抬了肩舆过来,乘坐上去一起来到延禧宫。
都下了肩舆,玄烨拥着我进了殿中,道:“你最喜欢蓝宝,正巧上个月安南国(缅甸的古称)进贡了一批,是鲜艳的天蓝色,为最珍稀最好的,我吩咐广储司全部打造成长簪长钗。除了给嘉宜的那十五支,另外的六十余都送到延禧宫给你挑选。”
我莞尔浅笑,却是婉拒:“我这儿许多首饰,有一些还没戴过呢。”
“我愿意!我喜欢!我想要对你好。我的焓儿秀外慧中,芳泽无加,理应配了蓝宝,更显冰清玉洁。”玄烨目光凝注,细细打量,满是怜爱之情。
玄烨方才召见大臣,还没用晚膳,我吩咐小厨房做了火锅,胡玉娘与小徒弟手脚麻利地备好汤底,又切好各种肉片。
宫中的火锅分为两种,其一为组合式,由锅、炉支架、炉圈、炉盘、酒精碗,五部分组成,可同时烧煮食物,也是可单独用锅温热食品。
其二为锅中带炉,炉内烧炭火,把汤水烧开以涮煮食物。
火锅是著名的宫廷大菜,涮食的菜品非常丰富,其中多为羊肉、牛肉、鹿肉。
养生之道是越早越好,我一向早膳吃饱,午膳吃好,晚膳吃少,故而晚膳都是七分饱,不过偶尔吃的多些,也是不碍事,于是这次陪着玄烨一起吃火锅。
玄烨将牛肉逐一放进锅中,很快又捞起置于我碗中,道:“焓儿,你最近似乎与惠嫔走得很近?我记得你俩平日里甚少打交道。”
“她不会因为我是宠妃而攀岩附势、卖力讨好,就冲这点,我欣赏她。”我温柔凝眸,耳畔的东珠耳坠安静垂落。
玄烨颔首附和:“宜嫔、惠嫔、端嫔、德嫔,都是性情温良之人,这也是为何给她们取如此封号的原因。”
殿内欢声笑语,一盏盏明灯燃着微红而流丽的光,烛火皆是通明如炬,并未有丝毫暗淡之像,那明光也是仿佛无比柔和照耀。
“从正月初五到如今三月底,嘉宜做佟妃有两个多月了,一直郁郁寡欢,虽是有错在先,但毕竟是多年情份,她如此茶不思饭不想,身子会损的。”玄烨手中拨弄着十八子青金石手钏,正中是透雕景福长绵的金圆,十分别致夺目。
“玄烨……你是想?”
还未缓过神来,玄烨已唤梁九功进殿,嘱咐道:“佟妃佟氏,诞生望族,赋性温和,着复位贵妃,封号不变。戴佳氏、王佳氏、万琉哈氏,侍奉勤谨,得体婉顺,戴佳氏着晋为晨贵人,王佳氏着晋为静贵人,万琉哈氏着晋为定贵人,以昭恩德。”
这三位常在性子还是可以的,此次晋为贵人,且都赐了封号,这对于她们来说是莫大的欢喜。
只是那个人的复位,我是没有预料到的,半弯皎洁明月里头隐约有些杂色,恍然生出了一种无言以对的忧郁和无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