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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范纯仁拖着疲惫的身躯和近乎绝望的心态,来到文彦博府邸时。
文彦博正在后宅之中禅坐。
这是他这些年来,一直保持健康,甚至依旧耳聪目明的窍门。
“太师……”范纯仁拱手一拜。
文彦博睁开眼睛,结束禅坐,看向范纯仁,微笑着说道:“尧夫来了……”
范纯仁颓废的来到文彦博面前,再拜行礼,说道:“晚辈方从司马公处来……”
“看出来了!”文彦博点点头,问道:“怎么样?被司马十二气到了?”
范纯仁无奈的吐出一口气。
文彦博笑起来:“司马十二就是这样一个人!”
“这么多年,除了富韩公外,老夫就没有见到能说服他的人!”
“就连邵尧夫也不行!”
“何况是汝?!”
文彦博早习惯了。
司马十二那个臭脾气,既不肯变通,也不愿委屈。
元丰以来,大行皇帝屡次遣使请他出山,好话都说尽了。
但司马十二就是不从!
他甚至和大行皇帝讨价还价——乞尽罢新法!
说实在话,他司马十二也就是生在大宋。
无论汉唐,任何一个朝代,他十颗脑袋都不够掉的。
“说说看……”文彦博好奇的问道:“司马十二,怎么气到汝的?”
范纯仁叹息一声,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
文彦博听完,也叹息起来。
“执拗!执拗啊!”
“老夫当年就和富彦国说了……”
“司马十二和王介甫就是一类人!”
“富彦国还不信!”
说到王介甫,文彦博就又叹息起来。
当年其实他也很欣赏王介甫的。
没少替王介甫扬名、造势,哪知道,这王介甫到了京师,就变成了那个样子?
谁劝都不听!
和所有的旧友,都撕破了脸皮!
文彦博知道那是为何?
那是为了道!
儒者的道!
于是,虽百死而不悔!
现在的司马光,也是这样的。
他也有他的道,百死不悔的道!
老实说文彦博心里其实也动摇过,是不是该去都堂支持司马光。
可是,文彦博知道,他支持有什么用?
除了平白送人头,惹恼两宫,获罪天子外,没有任何作用!
说不定,甚至可能会被人构陷:元老结党!
不要看,如今新党、旧党的名头甚嚣尘上。
可是,没有人敢真的明目张胆的结党!
两宫对此也很警惕!
前些时日,就把三省两府合班奏事,改成了两班奏事。
宰执大臣们,除了在都堂议事外。
私下里,根本没有人敢有什么往来。
御史台的御史们,更是时时刻刻的盯着每一个人。
范纯仁也就是级别不够,才能到处拜访。
他若是升到了待制级别,也不再能随意的到他府邸上来了。
范纯仁问道:“太师,为今之计,却是该当如何?”
“等!”文彦博说道:“等吕晦叔入京,或者能有办法!”
范纯仁听着,也只能寄希望于吕公著这位资历和人望都不亚于司马光的元老入京了。
“不过……”文彦博范纯仁又露出希望的脸,忍不住给他泼了一盘凉水:“即使吕晦叔,也未必劝得动司马十二!”
……
大运河滚滚向前,晚霞映照在江面上。
渔舟上渔翁的唱腔,在远方传来。
吕公著站在甲板上,看着两岸的屋舍在身后渐渐远去
他的长子吕希哲,来到他面前,说道:“大人,今夜当可抵达淮阴……”
吕公著点点头,说道:“淮阴之后,就要转船,从通洛河直抵汴京了!”
“前些时日在润州(镇江)时,某接到文宽夫的信……”
“太师信上说什么?”吕希哲不禁好奇起来。
“司马十二又犯犟了!”吕公著道:“文宽夫让老夫赶快进京,去劝劝那头犟牛!”
吕希哲顿时沉默起来。
“王介甫和汝说了什么?”吕公著却忽然问道。
吕希哲瞪大了眼睛:“大人如何知道的?”
“在润州时,老夫看汝鬼鬼祟祟的样子就知道,王介甫给汝写信了!”
吕希哲耷拉下脑袋,道:“介甫相公只是嘱托儿到了京城,见了少主,记得写信与他说一下少主的事情……看看是不是和传说一般……”
吕公著听了就笑起来:“这个王介甫,在江宁参禅这么久,却还未参破吗?”
“待老夫致仕,再去半山园问问,他这些年到底参的是个什么禅?!”
吕希哲低下头去:“介甫相公必然欢迎大人!”
吕公著看着自己的长子的样子。
他早就知道,自己身边的这个长子是王安石那个家伙仰慕者!
一开始就是!
王介甫说话,甚至比他这个做父亲的还有用!
当年,王介甫劝他不要再执着科举,要以学问而要。
他就真的放弃了科举!
这些年来,吕希哲没少给王安石写信。
甚至可能偷偷瞒着他去过江宁府,拜见过王介甫。
吕公著假装不知道,不点破而已。
当然,也和吕希哲虽然瞒着他,悄悄的和王安石书信往来。
但到底不敢学吕嘉问那个混账,把他家的事情,都和王介甫和盘托出。
只是请教学问,也只是请对方品评诗词而已。
不然,吕希哲再有十条腿,也被吕公著打折了!
……
江宁,半山园,保宁禅院。
已经六十四岁的王安石,拿着手里的信件,远望着汴京方向。
信是他的女婿蔡卞写来的。
信上内容,和那位即位不久的少主,密切相关!
“役法还可以这般解释?”王安石笑了起来,若是熙宁年间,有人告诉他汴京城的皇帝在乱改他的役法,还将役法功劳给了文宽夫那个老匹夫。
他早就跳起来了。
但现在他却只是微微一笑。
这些日子,来自汴京的信很多。
有蔡卞,也有许将、陆佃、王震等人的信。
每一个人都在信上,喜气洋洋的和他描述和诉说着那位刚刚登基的少主的种种事迹。
最初,王安石是不信的。
但写信的人越来越多,细节也越来越多。
由不得他不信!
而这些信件,最终在王安石面前,勾勒出一副让他动容的画面。
起复沈括,提举专一制造军器局!
授给外戚美官出镇熙河路。
落子役法,把韩琦、富弼、文彦博、韩绛甚至韩维一起拉进了役法的大局里,让他们共享役法的功劳。
而在同时,罢废市易法,扑买堤岸司……
罢废京东保马法,许民自便……
在汴京的人,只会为了这些唱赞歌,也只会惊叹于少主的纯孝仁圣——少主虽才幼冲,犹遵循父道,躬行孝道,大行皇帝嘱托,竟是一字不忘!千古罕见!千古罕见!
但在江宁的王安石,却顺着这些线索,在恍惚中看到了一副让他动容的画面:汴京御座上的少年官家,一边拿着刀子,割肉喂鹰,一边坚定的站到了那些关键的地方,用稚嫩的身体,挡在了朝野上下的觊觎和窥伺前!
这是只有大慈悲,大毅力,大勇气才能做出来的决断。
他似乎知道,什么东西该舍弃,什么东西又该保护起来。
而对那些该放弃的东西,他毫不犹豫的丢弃。
虽然打着的是‘父皇教我……’、‘父皇嘱托……’的旗号。
可这些瞒得了别人。
却瞒不过他王安石!
因为,从熙宁元年开始,一直到第二次罢相。
王安石与那位大行皇帝朝夕相处,实在太了解、太清楚那位大行皇帝的为人和性子了。
大行皇帝或许能想的出这般手段。
但绝对绝对没有这个魄力!
也绝对绝对,没有如此果断!
哪怕,他王安石已经八年未入汴京,但王安石依旧可以肯定——那位大行皇帝,没有这样的决断能力。
因为那位陛下太贪,因为那位陛下掌控欲太强!
所以,王安石知道,那位大行皇帝或许曾做过安排,也确实叮嘱过少主一些什么事情。
但那位少主,一定在其中做了变通,也做了取舍!
甚至是直接的决断!
若是如此的话……
“司马十二啊……”
王安石望着保宁禅院内,那些他亲手栽种的花草。
他悠悠说道:“你知道在面对什么吗?”
一个八岁就知道,什么东西能保,什么东西不能保的少主。
那他就一定,在心中有着底线和红线。
不管是谁,踩到了就会翻脸!
而且翻脸的速度将超乎想象!
王安石拿起陆佃给他的信,看了看信上描述的沈括起复前后的故事。
看!
这就是证据!
不过……
王安石掸了掸自己的袖子。
“这些与我这隐居禅院的半山老人有什么关系?”
他已经六十四岁了,也没打算再去汴京和人斗智斗勇,更没有了当年的豪情壮志!
只要新法的核心可以保住,只要他的心血还能存续下去。
王安石就知道,他会立于不败之地。
所以……
司马光也好,文彦博也罢,还是韩绛、韩维、冯京、张方平甚至是马上要入京的吕公著。
他们在汴京的表演,随他们怎么着!
老夫自在江宁,坐看他家宴宾客,坐看他家起高楼!
不过……
王安石悠悠的坐下来。
他身体这些年一直不太好。
今年春天还生了一场重病,病中得到了天子驾崩,两宫垂帘的消息,让他错愕、震惊,甚至心灰意冷,了无斗志。
因为他知道,他深罪两宫。
然而现在……
“老夫得好好活着才行!”王安石告诉自己:“不然,如何看这些好戏?”
若不好好活着,怎么欣赏汴京城的好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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