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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建丝绸之路,两路皆是艰难险阻。
相比之下,海路要比陆路更为危险。生活在陆地上的人们自古对海洋和天空便有向往与好奇的情绪,大恒人想要开拓新的道路,想要见识各国风光,想要大恒繁荣昌盛,将大恒的荣光挥洒到眼睛可看到的所有地方。
这是一些有抱负的年轻官员的目标,也是围聚在顾元白身边所有人的目标。
他们不止渴望太平盛世了,他们想去渴望更多的东西。山河表里,景平盛世,让大丈夫的心胸都掀起波澜壮阔的激情。
顾元白眼中所看的,也早已穿过千万里之外。沿海、草原、黄沙,广阔的大地让他的心胸也无比的宽广,呈放着不足为外道也的野望。
景平十年薛远送给他的木头雕刻,到如今已过四年。
而这一次他若是要走,那便要离去三五年的时间。顾元白身体还未好的话,哪里有三五年等他?但现在身体好了有时间了,顾元白又不愿意放薛远走了。
他想要薛远待在他的眼皮底下,随时都可见。但顾元白欣赏的正是薛远身上那股蓬勃的自由气息,像是野草野畜,生机旺盛,野性难驯。他该放肆奔跑,不应该被养成顾元白羽翼庇护下的家花。
男儿志在四方,顾元白懂得。可那不是短暂的时光,是年上加年,是夜中的青草黄了又枯,霜雪来了数遍的时光。
夜里,顾元白面对着墙,无神思索着自己到底想要薛远怎么做。
但思索不出来,薛远去了他不想,薛远不去他也不想,果决和利落在这会儿也变得迟疑了起来。
身后有人横过来一只手,在被褥中摸索着他。顾元白不动,薛远紧贴了上来。
他的鼻息打在脖颈处,薛远没有说话,只是用力的握紧着顾元白的手。厚茧摩挲,这一双手上每一处地方顾元白都熟悉于心底,他的大拇指在手背上安抚,好像是在说让顾元白安心。
过了片刻,薛远声音低弱地问:“睡不着吗?”
顾元白下意识让呼吸绵长,佯装睡着了。薛远低笑了几声,“睡不着我们就出去走一走。”
“怎么看出来我没睡的?”顾元白终于出声。
“心有灵犀,”薛远掀开被褥,下床找来顾元白的衣衫,将他抱在床边,“穿这身靛青色的可好?”
顾元白无声点了点头,薛远单膝跪下,抬起他的脚踩在自己的膝上,神情专心地整理着白袜。
他好认真,甚至有些严肃。顾元白从上往下地看他,只看到了他浓如墨点的俊眉。从薛远来到顾元白身边后,他便事无巨细,亲力亲为,伺候顾元白伺候得心甘情愿,从生疏到熟练,一个天之骄子就这么包圆了顾元白的吃喝起睡。
“我应当多给你一份俸禄,”顾元白打起精神,“让田福生给你让出一半。”
薛远笑了,“田总管想必要恨死我了。”
他扶起顾元白,又一一为他穿上衣衫,长袍抚平皱褶,银丝滚边翻腾,青色云龙纹带慢慢在腰间系好,待到顾元白穿戴整齐之后,薛远三两下给自己穿好衣衫,两人静悄悄地从昏暗的宫殿之中走了出去。
御花园里此时已没有景色可看,顾元白抬头,瞧见了头顶漫天的璀璨星光。
薛远拉着他漫步,“你想要我走吗?”
“看你,”顾元白继续仰着头,“想走还是不想走,别人岂能说动你?”
薛远紧了紧握着他的手,“你不试试又怎么知道说不动我?”
顾元白不说话了,薛远眼中闪过失望,“我有时候真想钻进你的肚子里,去瞧瞧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顾元白道:“那你应该钻到脑子里。”
现在应该有半夜两三点钟,大半夜的两个人来看黑黝黝的御花园,顾元白猛得醒悟,暗骂自己一声:“傻。”
薛远不干了,他不悦地道:“骂自己干什么?”
“……”顾元白,“我连自己都不能骂了吗?”
薛远竟然听出了几分委屈味道,他被吓了一跳,哄道:“别骂自己,你来骂我。”
顾元白垂着眼,嘴巴抿直。明明一副倔强固执的模样,却把薛远看得心软,他拥了上去,满腔的情意换成了看不见摸不着的丝线,由衷感叹:“我要是能把你装在身上那该有多好。”
顾元白,“装在身上不可能,但你要是——”
薛远不动声色,低头看着他,“要是什么?”
顾元白不由道:“要是留在我身边,就像装在身上一样了。”
他真的把这句话给说出来了,但说完就皱起了眉,清醒了过来。
不行。
要去就去,要回来就回来。黏黏糊糊地做什么?用感情来捆绑对方放弃建功立业的想法,要是旁人敢这样对顾元白,顾元白能对这人退避三舍。
反正无论薛远去哪儿,他都跑不了顾元白的掌心。现如今天下太平,经济正是急速发展的时候,薛远耐折腾武力又高强,前两年的历练已让他练就一手弯弯道道表里不一的功夫,无论于公于私,即便是归结于主角摸不着看不见的气运,薛远也是实打实适合前去丝绸之路的人才。
顾元白觉得自己理智到了冷酷的地步了。
摘除掉自己对薛远的不舍得,只单纯地去看这一件事。
薛远确实应该去,他适合,如果顾元白是薛远,这选择几乎不用犹豫。
现在这么大的功劳放在眼前,若是只因为顾元白的不舍得而不让他去,万千百姓担负在身上,一个国家的繁华作为推力,顾元白怎么能用儿女私情去禁锢一个与国有用的人才?
“我说差了,”顾元白眼神逐渐坚定,“你应当去。”
薛远一愣,“圣上舍得我?”
“舍得自然是不舍得的,”顾元白笑了,“但这可是一个大好的立功机会,你会错过吗?”
薛远这两年来的所作所为已备受瞩目,他好像天生便拥有敏锐的对于危险的嗅觉,这样的嗅觉用在政治上也非同寻可。以他这个年纪能有这个官职已是难得,但若是还想要往上晋升,要么外调立功,要么熬资历。
撵转到枢密使的位置时,最少也需要十数年。
重走陆上丝绸之路,这是个立大功的好机会,薛远确实心动极了,这机会很好,但唯一的缺点便是路途遥远耗时太久,只要想一想,还未远离就已开始排斥。
薛远想立功,但此次却隐隐升起了拒绝的念头。
“大恒如此之大,功劳如此之多,不必急这一次,”薛远笑了笑,握着顾元白的手覆上了自己的脸侧,轻松地道,“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只要您说,我就听,错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就去吧,”顾元白叹口气,“你想去的。”
“……”薛远沉默了,握着顾元白的手指僵硬。
他还要再说话,顾元白突然笑弯了眼,从薛远的眼角抚摸到高挺的鼻梁,手指竖起,堵住了他想要说的话,“去一次也好,你是我的眼睛,你去瞧一瞧那些国家,就是代我瞧一瞧。”
薛远低头看着他,半晌没有说话。他的眸色与黑夜溶于一起,好似有即将分别的痛苦,又有想要退缩的烦躁。
顾元白最后道:“去吧。”
*
像是生死离别之前的抵死缠绵,随着准备的越来越充分,薛远便越是咬着牙发着狠,有时候在夜间,他压着顾元白的脊背,犹如脖颈相贴的一对濒死鸳鸯,“圣上,我走了之后,别人会爬上这个床吗?”
等顾元白说了不会的时候,他又会问:“要是你喜欢旁人了呢?”
分别的时间越来越近,他显而易见地恐慌了起来。两年之中养成的不露声色破碎一地,害怕和恐惧几乎要吞噬掉他,他会经常看着顾元白看到手指发抖,暴躁、压抑,让薛远开始在离别前吓人的消瘦。
顾元白知道他舍不得离开,但他不知道会严重到这样的程度。
薛远也不知道会到这种程度。
他原本打算潇洒的、坚毅的离开,步伐应当利落,在离开之前给顾元白一个缠绵悱恻的热吻,让顾元白腿软之余又脸红心跳,自此忘不掉他。
然后英姿飒爽地离开,再拼命地重走完丝绸之路,佯装游刃有余地重新回到小皇帝的面前。
夜中的那一双眼睛,像是在看救命的最后一根稻草。
睡觉对薛远来说,成了浪费时间的一种东西,他不舍得去睡,他宁愿拿这些时间多看顾元白一眼。
薛远睁着通红的眼睛看着他,这双眼睛已经疲惫到了沉重的地步,顾元白不知道薛远怎么还能再睁开眼,不知道他是用了多大的意志力来对抗精疲力竭的身体,但想一想,就能体会到其中的艰难。
床褥柔软,熏香中透着阳光晒后的味道。薛远躺在这样的床上,却毫无动静地直盯着顾元白看。
顾元白捂住他的眼睛,“九遥,闭眼睡觉好不好?”
薛远不想要让顾元白失望,但他眼前一被黑暗遮住,看不见顾元白的恐慌袭来,让他毫无抵挡的能力。他忍着拉开顾元白手的想法,想着睡觉,不能让他担心。
但牙齿紧咬,咬肌颤抖,极尽挣扎。
顾元白看着他这个样子,眼中突然之间就冲上来了一股热意,像是装满水的瓶子陡然倒地一样,他彻底崩溃,死死闭着嘴不出声,眼中的泪水却如珠子一样一滴接着一滴滚了下来。
炙热难过的泪水落在了薛远的脸上。
薛远一惊,他咬着的牙不由松开,心里的惊慌转眼成了无措,抬手,却被捂着眼不知该做什么,“别哭别哭,我睡,这就睡,马上就能睡着。”
眼前黝黑一片,小皇帝冰冷的手指将他的视野遮挡得牢牢实实,薛远看不到顾元白现在是什么样子,却能感受到他指尖的颤抖,和极尽压制的哽咽。
泪珠砸落得越来越多,恍惚之间像是从薛远的眼角流下一般。
顾元白痛苦的无声流着泪,被这股凶猛剧烈的感情冲击得无法挺直身。
太折磨人了,突如其来的难过无法遮掩,再强大的意志力也阻止不了现下的崩溃。
难过,谈恋爱怎么这么难过。
薛远这个样子让顾元白太难受了,沉溺深海之中,呼吸断断续续,只有眼中放肆宣泄心中情绪。
他心疼薛远。
原来他也没有自己想得那么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