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

木苏里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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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斐穆城一带的人来说,今年的冬天很特别。

    因为那场灾难的缘故,每年的12月27日被定为了全球性质的纪念日,5714年是第一次,今年是第二次。依照规定,会有三天的假期。当然,这只是针对大多数民众而言。对于军部、总领政府以及安全大厦的人来说,这三天意味着——

    开会、开会,以及开会。

    参会的包括三方的顶层决策者、首脑智囊团成员、星球各大研究院专家,每年挑一个城市作为会议地点,讨论内容包括城市辐射区域内的军事、政策、经济、人文等等。

    今年挑的地方就是斐穆城。

    26号,三千架空陆两用飞梭在斐穆城停机坪着陆,当即换成陆地模式,沿着入城大道纪律森严地驶进中心城区,与会人员就下榻在会议中心附近。

    这几天斐穆城主城区各个街道都能看到站得笔直的警卫,每隔百米就有一个,穿着束腰裹腿的制服,脚蹬长靴,像是收拢寒光的利刃。

    他们只管安全,不干涉民众日常出行。

    于是这几天的斐穆城热闹程度反增不减,除了划定的会议中心区域,其他地方已经开始布置纪念日装饰,放假过节的氛围极其浓郁。

    “不是我说,被那些热闹一衬托,咱们这块哪是中心会议区啊,活像斐穆城中心公墓。”邵珩过来给楚斯汇报安全部队执勤工作的时候,忍不住抱怨道。

    “这句话你已经说了五遍了。”楚斯一边给他递上来的文件签字,一边回答。

    “哎——确实格格不入嘛。”

    邵珩摇着头抱怨完,两手撑着办公桌随意看了看四下的布置,最终目光落在办公桌边角的一盆绿植上,他手闲着没事干,去撩了一下叶子,随口问道:“这什么?”

    楚斯签字的手一顿,瞥了一眼,不动声色地道:“猫薄荷。”

    邵珩“哦”了一声,没注意到他的表情,继续道:“看着还挺清爽,我那边的办公桌上怎么没放?只有执行长官办公室有?这酒店放绿植还分等级,差别待遇也太明显了吧?”

    “不是酒店放的。”楚斯道。

    “嗯?”邵珩一愣,“那哪来的?”

    楚斯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那盆葱葱绿绿的叶子,“萨厄·杨买的。”

    邵珩一愣,下意识左右张望了一下,“杨先生这就来了?他们那训练营不是要晚点才能到么?”

    楚斯收回目光一边浏览文件,一边用平静自然的语气答道,“之前强买强卖塞在我办公室,这次来开会,不知道谁收拾东西的时候闲的,把这个一起带上了飞梭。”

    邵珩想了想第五办公室那几位秘书事无巨细的性格,觉得确实能干得出这种事。但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

    “杨先生买猫薄荷干什么?”邵珩觉得这事非常神奇,毕竟楚斯也不养猫。

    是呀,干什么呢?

    萨厄·杨当时把猫薄荷放在他桌上的时候,楚斯也愣了一下,下意识问道,“你买这个干什么?”

    然后,锱铢必较的杨先生就把当初楚斯自己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喂男朋友。”

    楚斯:“……”

    但是这话私下说说也就算了,能跟邵珩说么?显然不能。于是楚斯装聋作哑,当没听见,转移话题道,“我听说邵老爷子想退休?”

    “……”邵珩心说你这话题转得也太明显了,但是终归是上司,不好怼,便捏着鼻子顺着话道,“对,不过听米勒说,医院那边琢磨着退了也要把他返聘回去,我估计几年内没得歇。好在他现在身体还不错,今天四个小时飞梭坐下来,也没见有什么不舒服的。”

    楚斯点了点头。

    邵珩见他还有两份文件没看完,便干脆在落地窗边的会客沙发上坐下,顺手拿起扶手上搁着的一本书看了看,“《永无之乡》?”

    他随手翻了两页内容,“神神鬼鬼的,诗歌故事?你还看这个啊长官?”

    楚斯头也不抬地提醒:“你看看作者再说话。”

    邵珩翻回封面,“埃斯特·卡贝尔?是我知道的那位埃斯特·卡贝尔女士吗?”

    “不然呢?”

    “我只看过她出的智能系统方面的研究著作,不知道她还出过这种。”

    “也不是。”楚斯道,“就这一本,我让人装订的。”

    当初埃斯特·卡贝尔转出无菌病房的时候,把那沓写写画画的纸留在了窗台上,没有带走,后来辗转到了楚斯手里。

    那阵子她常呆在蒋期的病房里,楚斯有回碰上了便问了她一句,“怎么写完又不要了?”

    埃斯特回得挺任性,说是写完之后,她才发现她的记性还可以,这些事情应该不会忘记,所以那些又纸用不上了。

    鉴于这帮搞研究的性格古怪,常常想一出是一出,楚斯决定还是替她把那沓纸保存下来了,又因为散纸容易缺漏丢失,干脆找人装订成了一本小册子,免得卡贝尔女士哪天突然反悔,觉得自己记性又不可以了。

    邵珩正想再翻两页,余光却瞥见落地窗外,通往会议中心的大道上,刷着“联合精锐训练营”标志色的一队飞梭正朝这边驶来,“诶?杨先生好像到了。”

    楚斯挑了挑眉,面容平静地“嗯”了一声,然后迅速签好最后一份文件,冲邵珩道:“签完了,我这里没什么事了。”

    邵珩:“……”

    看到他那复杂的表情,楚长官摸着良心勉强自省了一下,觉得自己刚才的语气似乎确实有点不近人情,好像在轰人走似的。于是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按惯例,下午5点之后有半天时间自由活动,你可以带邵老爷子出去转转,现在离5点还有半个小时,不如回去安排一下?”

    邵珩:“……”你换个说法赶人我就听不出啦?

    不过他毕竟不是齐尔德·冯那种棒槌,不会在这种时候自讨没趣,当即一并脚跟,带着文件离开了办公室。

    十五分钟后,楚斯的办公室大门被人在外面敲了一声,那种漫不经心地敲法,一听就知道谁来了。

    果不其然,萨厄·杨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长官,我来汇报安全大厦那批队员的训练情况。”

    楚斯心说骗谁呢,嘴里却道,“进来,”

    门开了又关上,萨厄·杨已经边摘手套边走到了办公桌前,倾身过来吻了一下楚斯,“来晚了点,公务处理完了么?”

    “刚轰走邵珩。”楚斯看了眼光脑,道,“差不多了。”

    “那走吧。”

    楚斯一愣,“走去哪?”

    萨厄·杨冲他伸出手,笑着道,“我能邀请我的长官出门共进晚餐,顺便约个会么?”

    楚斯刚要张口,萨厄·杨抬手制止了一下,“等一下亲爱的——”

    “怎么?”

    萨厄·杨端起那盆猫薄荷,在楚斯鼻前晃了一下,“先闻一口再回答。”

    楚斯:“……”神经病吗?

    看到楚斯那一言难尽的表情,萨厄·杨才笑了一声,把猫薄荷放下,“一天公事办下来表情都官方化了,给你调整一下。”

    说完,他懒懒地撑着桌子,噙着笑意问道:“走么?”

    楚斯把光脑一推,点了点头站起身去拿大衣,“走。”

    依照惯例,正式的会议是从27号持续到29号。但是26号这天,做完所有会议准备工作处理完当天事务后,会有半天的活动时间,相当于参会人员都能有个半天的假期。

    当然,这半天是针对楚斯他们这种公务缠身的人来说的,其他参会人员的自由度其实要大很多,比如蒋期他们这种研究专家就不受公务限制,在下榻酒店刚安顿好,就被接待人员带着出门去了。

    临行前,蒋期还来楚斯办公室晃了一圈,嘴里说着来慰问一下儿子,实际上就是坐在沙发上欣赏了一下自己儿子忙得脚不沾地的情景,又听着楚斯眼睛不眨地冲各种人说了一堆瞎话,这才离开。

    换句话说,他就是来看热闹的。

    蒋期他们那帮研究员们在外面自由活动了快一天的时候,楚斯和萨厄·杨才刚刚得以出门。

    出门前还跟警卫队长罗杰扯皮了一番,因为他们不想带太多警卫。扯皮最后的结果是,楚斯干脆找了一瓶皮肤塑造剂,把自己跟萨厄·杨都调整了一下。

    长相修饰过,在外面就不容易被认出来。

    最后在罗杰还坚持的时候,萨厄·杨给了他会心一击:“老实说,两个警卫还是十个警卫,甚至五十个警卫,区别其实不大。真碰上什么事,我怀疑是我们救他们。”

    罗杰:“……”

    趁着警卫队长没撅过去,楚斯把萨厄·杨拽走了。

    “不要乱挑衅。”楚斯坐上私人飞梭的时候说道。

    萨厄·杨发动飞梭车,一边定位目的地一边道,“我有挑衅?”

    楚斯:“……当我没说。”他其实也知道萨厄·杨当时肯定不是故意的,因为他说得非常平静。

    “我说错了?”

    楚斯想想罗杰那憋屈的脸,笑了一声:“没有,事实上我也是那样认为的。”

    萨厄·杨满意地挑了挑眉。

    飞梭车驶入道路,渐渐加速,楚斯问道:“我们去哪儿?”

    “蝴蝶岛。”

    蝴蝶岛紧靠着斐穆城,飞梭车过去只需要半个多小时。楚斯倒是很满意这个目的地,也许是小时候呆在混乱的西西城,大了之后又总在紧靠政权中心的地方生活,蝴蝶岛这种安逸慢节奏的小镇对于他来说是最好的调剂。

    更何况蝴蝶岛上还有那家蒙卡明菲餐厅,他倒挺想再去一次。

    当萨厄·杨直接把飞梭车开到了星夜大道停车坪的时候,楚斯觉得他们两人的默契度确实高得吓人。

    这一次的星夜大道比上一回热闹许多,也许是到了下班的点而明天又是假期,也许是三方联会选在斐穆城,带动了这里的人流量。

    他们下车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街道两边的商店亮着灯火,大多是令人放松的温黄色,显得热闹又不失暖意。

    蝴蝶岛这边的温度较之斐穆城中心更低一些,透着深重的冬日气息,楚斯张口说话,便有一团薄薄的雾气笼在鼻前,“去蒙卡明菲?”

    萨厄·杨“嗯”了一声,朝对面不远处的蒙卡明菲看了一眼后,又补充道,“前提是还有座位的话。”

    “早知道先订个位。”楚斯道。

    “我没记错的话,半个多小时前,你还没有要跟我约会的打算,哪来的早知道。”萨厄·杨下巴微抬地看他。

    楚斯有些好笑地看着他,然后冲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别抬着下巴了,稍微过来一点。

    萨厄·杨挑着眉略微低头,楚斯拉下围巾在他嘴角边亲了一下。然后关好身后的车门,带头朝街对面走去,刚走两步,萨厄·杨就跟上来和他并肩而行。

    在这种地方,所有人的节奏都会变得有些慢,走路像散步,说话调子悠悠的,不疾不徐。街上往来的人都这样,带着楚斯和萨厄·杨也不自觉放慢了脚步,像是闲逛一样。

    天气很冷,所有人都穿着大衣裹着围巾,在团团白雾中,和身边的人亲密谈笑,没有谁会太过注意别人是谁在干些什么。

    但是即便如此,楚斯还是被走在前面的两个人牵住了目光。

    “怎么了?”萨厄·杨见他突然愣了一下,便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就见蒋期和埃斯特从前面的街角拐过,正并肩朝蒙卡明菲的方向走着。因为往来人流遮挡的关系,他们似乎没有注意到走在这边的楚斯和萨厄·杨,不过就算瞥到了也不一定能立刻反应过来,毕竟他们用皮肤塑化剂做了微调。

    但是实际上,楚斯和萨厄·杨离他们并不远,只落后他们几步,甚至能听见埃斯特说的话。

    “我很久没来这里了,不过今天热闹得有点出乎意料,不知道能不能坐到我以前常坐的那个位置。”埃斯特转头冲蒋期道,“快告诉我你后来没有来过这里吧?”

    蒋期偏头看了她一会儿,“嗯”了一声,道:“没有。”

    他穿着大衣,身形挺拔,说话的时候,面前同样笼着一团薄薄的白雾,和当年路过孤儿院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好像他还在盛年,后面的路还很长很长。

    医院那边出具过检查结果,他们这一群侥幸活下来的人身体各方面的数据都低于常人,这意味着他们剩余的寿命很不稳定,也许只有一二十年。

    有好一阵子,楚斯都很在意这个结果,反倒是蒋期、埃斯特他们自己看得很开,甚至还反过来宽慰楚斯,让他也渐渐适应并接受这个结果。

    在他们身上从来看不到对此的忧虑,更多时候总是一副享受生活的安逸模样。

    就好比现在这样,温和地笑着讨论一顿晚餐。

    埃斯特听见蒋期的回答似乎松了口气,“那真是太好了,记得么?我跟你提过,蒙卡明菲还有另一个名字。”

    “记得,你说那个名字略微有点长。”

    埃斯特笑起来,“没错,过会儿再告诉你。”

    楚斯不远不近地走在后面,听了个大概后偏头冲萨厄·杨低语,“从头到尾全是瞎话。”

    萨厄·杨忍不住笑了起来,“亲爱的,这话谁说都可以,唯独你……”

    楚斯瞥了他一眼,而后冲蒙卡明菲对面的一家餐厅抬了抬下巴,“算了,别去添乱了,去对面那家怎么样?”

    萨厄·杨一耸肩表示随意。

    过街的时候,楚斯回头朝蒙卡明菲看了一眼。

    蒋期刚才没说真话,他不仅来过很多次蒙卡明菲,还每次都坐在埃斯特所说的老位置上,墙上那个所谓的“另一个有点儿长的名字”他也一定看过无数次。

    他顺着埃斯特的话否认,大概只是想护着她那点兴奋和期待。

    餐厅的玻璃门后,蒋期和埃斯特进门跟服务生说了几句话,然后如愿以偿地被引到了最里面靠近落地窗的位置上。

    楚斯收回目光,跟萨厄·杨进了新的餐厅。

    这家餐厅的布置虽然不像蒙卡明菲那样独特,但是私密性很高,设置的都是单独的隔间,拉门一关,就能把其他人屏蔽在外。

    隔间里的布置非常居家,椅子是高背扶手软椅,角落有温黄的落地灯,厚重的窗帘斜勾起来,窗边还搁着一盆晚香玉。

    这种环境太容易让人联想到诸如“暖和”“安静”之类的词,于是整个人都变得放松甚至懒散下来。

    用餐到一半的时候,楚斯余光里飘过一抹白色。

    他转头朝窗外看去,阴冷了半月有余的天终于落下雪来,安安静静,漫漫洒洒。街上往来的人都停了脚步,下意识伸手去接,而后笑着转头和身边地人说着什么。

    给他们当背景的,是街上商店大片大片明亮的橱窗,有很多上面都喷着类似的彩绘和相同的话——

    我很爱你。

    去年的这场纪念日里,也许是想起灾难来临时那种措手不及的孤独感,很多人在纪念日钟声响起的时候,不约而同地对身边的人说出了这句话。亲人、友人、爱人,一个感染一个,再经过不断发酵,到最后居然成了这个纪念日的标语。

    今年纪念日前,各处都早早地打出了这样的装饰和布置,成千上万的城市和无数条纵横交错的街道在这天夜里都缀了点缱绻深情,以至于整个世界都变得温暖动人起来……

    几个少年人不知说了什么,笑闹追打着从窗前过去了。

    没过片刻,一对老人也在细雪中互相搀扶着,缓慢地从窗前经过。

    楚斯眸子一动,看向萨厄·杨,突然没头没尾地问道:“清除那些实验组织,会觉得不习惯么?”

    毕竟对于他来说,从有记忆起就是一个成功的实验体,从没有体会过被时间追赶的滋味,现在突然落回常人的世界,不知道会不会有一点遗憾。

    萨厄·杨举着杯子的手停了一下,紧接着,那双好看的眸子便弯了起来,眼里盛着落地灯温暖的光。他碰了一下楚斯的酒杯,说:“不会,其实我很高兴。”

    我很高兴,能跟你一起老去。这样,在化为坟墓的时候,就可以对你说:我爱你,有一生那么长。

    楚斯突然明白了埃斯特那句话的意义——有些事情,即便不用纸笔,也一样会被铭记。

    比如“我爱你”。

    这句话的表达方式总有千千万万种,每天,每时,每刻,在每一个不同角落上演——

    就像楚斯回答说:“等以后老了……”

    就像萨厄·杨说:“我很高兴。”

    就像街角有一对拥抱的年轻情侣;而埃斯特正坐在蒙卡明菲里,指着墙上那句话,说给蒋期听;

    再远一些的地方,邵珩给老爷子泡着茶,絮絮叨叨地让他注意身体;梅德拉上将则跟女儿连着通讯;

    星球另一头,精锐训练营的陆地基地里,唐他们那几个出生入死过的伙伴大笑着碰了杯,大快朵颐。

    茫茫太空里,卡洛斯·布莱克在床边坐下,冲床头柜上妻女的照片说:晚安,第29128天,我依然很想你们。

    ……

    阳光依然干净,星河依然灿烂。

    世界也依然在长久深情中缓缓地朝前走。

    于是时间奔流,得以见证人间在漫长岁月里,所有的永恒和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