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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花
大家都知道,棉花是一种常见的,应用面非常广泛的农作物。主要用于轻工纺织和医疗卫生。并不是家家都能够买纯鹅绒的被子来御寒,也有不少黑心的商人用医疗垃圾以次充好,那叫做黑心棉。女人们化妆卸妆,总是会用到棉签,每年大量去新疆地区采摘棉花的外地工人,也总是轻易成为摄影师的摄影主题。总之来说,棉花的用途几乎随处可见,低调洁白,却又那么举足轻重。
但是你们知道吗,医院里的棉花,也许就功能不只这么简单了。
这件事发生在2008年,那一年的地震,让官方统计的8万人成了举国之殇。当然,官方嘛,你是懂得的。地震是5月12号发生的,我则是跟着其他几个朋友在5月19号赶到了都江堰。而19号的那天,恰巧就是地震当天死去的人的头七。当时我无能为力去做些什么,只得放下我们带去的救灾物资,然后离开灾区。回到重庆以后,因为成都有不少伤重患者已经让医院的负荷吃不消,于是很多都被专门的救护车接到了重庆进行治疗。新桥医院,西南医院,大坪医院,作为军队后勤的一线医院,则义不容辞地展开了救援工作。
我这人,可能是性子有点陡的缘故,一直有一种比较反叛的情怀。但是那一年的地震,官兵的奋力抢救和全中国人民的声援呐喊,却让我非常感动。我甚至还记得当初有个新闻播报员,在直播过程中,数度哽咽,这一切让我非常动容,于是我身边的几乎所有人,都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在这种生死关头,我们放下了彼此的成见,选择了和民族站在一起。对于我们的救灾能力,我还是非常赞许的,包括部队的反应速度,唯独在统计死亡人数的时候,我心里微微摇了摇头。不过虽然如此,我也没有证据去说这个数字是错误的,毕竟少一点,大家也就安心一点。当局的处理方式,我总的来说还是非常认可。而当时也透过一个大坪医院的医生朋友密切关注着那些伤者的情况,希望自己多少能够为他们做点什么。
真正坐不住的时候,还是在当时某天的一条晚间新闻播出的时候。说某位伤者血型特殊,急需一种比较罕见的血型,但是重庆的血库储备里,似乎是没有。当时我就意识到,这个人有可能挺不过去,与其在家里坐着干着急,我还不如到医院去看看呢。虽然我自己并非这样的血型,于是当晚我就跟彩姐说明了,第二天一大早,约了一个朋友,就一起去了大坪医院。
我这个朋友性周,跟人合伙开了一家丧葬一条龙。他的合伙人主要就是接一下生意,卖卖骨灰盒,画画像一类的,而他则是个喊魂师父。我曾经问他,你喊魂的那套路子我怎么都看不懂啊,他也神秘兮兮地跟我说,其实很多他自己都不懂,这一连串的动作和号子都是他跟着自己的师父依样画葫芦的学来的,例如当香烧到什么时候该抬脚跳几步,招魂幡上的纸片顺风或逆风的时候应该怎么走位等。我说那你自己都弄不明白,你怎么确定你在人家葬礼上喊魂的时候,还真的喊到了呢,他说那还不简单吗,要是喊不到,那些逝者肯定得来找我麻烦,到时候我就能发现了呀。
听到这里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地竖起了赞许的大拇指,我觉得他简直就是个人才。在这行混的时间比我还久,却翻来覆去就只会那么几招,最重要的是直到现在也没有出过任何纰漏,也不知道是人品好还是运气好,总之他对我们很多人来说,算是一个福将,有他在的时候,很多事情都会在你尚未察觉甚至他自己都糊里糊涂的时候,却被撞大运的解决得妥妥帖帖。
在快到医院的时候,我给那个在医院的外科医生朋友打了电话。这个医生朋友姓梁,是我儿时的玩伴,早年在我流浪期间,他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三军医大,顺利拿到了外科临床医学博士的学位,在读博的最后几年就选择了到医院半医半读,一方面加强自己的专业知识和操作技能,另一方面也协助那些原本就在大坪医院就职的主任级医生,写一些医学专著,同时也完成他的博士生论文。他是自从我回了重庆以后就一直知道我在做什么事的人,而那年他还在念书。
作为一个医生,原本是应该相信科学的,可小梁虽然深信科学,但是却难得的不排斥我的行业,他甚至还常常跟我打电话说一些他觉得奇怪的、医院发生的事。因为医院在我看来,是一个死亡率比较高的地方,所以难免碰上点什么,不过我一直跟他强调,只要你是一个行得正站得正的人,你也没必要畏惧鬼怪,因为心里的那个鬼才是最可怕的。
也许是他入行尚浅,还没有见惯生死。那天我和周师父赶到医院的时候,他已经忙了整整一个晚上,见到我以后,就好像见到一个多年不见的重要的人,他没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泪水,抱着我在医院的走廊上大哭起来。我安慰他,告诉他这些不是他的错,他已经尽力了。电视上不是经常这么演吗?手术室的门打开,家属一拥而上,医生很帅的丢下一句: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正如我以前说过,我也接触过不少所谓的医德很差的医生,但是毕竟不能以偏概全,如果是我们的制度本身有问题,就好像是一个围满了苍蝇的臭鸡蛋,就算你一股脑消灭了所有的苍蝇,鸡蛋依旧还是臭的。所以从这个方面来说,小梁算得上是年轻医生里,心肠很好的一位。
我原本打算去看下那个需要输血的病患,但是小梁告诉我那个人我们进不去,在ICU病房的,属于特别看护的病人,不过既然我们来了,他的科室里也有几个非常垂危的病人,如果我们愿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稍微帮上一把,他也会代替那些目前还没被找到的患者家属谢谢我们。
我问他,你的科室里,现在最严重的到什么地步?他告诉我,深度昏迷,高位截肢,都还不一定能挺过来,现在已经生命迹象非常弱,随时都有可能死去。我问他,从你们医院接受这些病人到现在,有多少是抢救无效死去的?他说已经好几个了,目前都还没能够找到家属,尸体都停放在太平间里。
我点点头,放在太平间我还相对放心一点。因为但凡这种比较正规的大型医院,太平间虽然是停放尸体的地方,但是基本上都配备了高密度的蓝光杀菌灯,于科学上解释,这种灯的灯光是可以杀灭那些尸体散发出来的细菌,但是我却不得不说,这种灯光,也是在组织鬼魂回到自己的身体去。不上不下,不进不出,最终沦为野鬼。于是我对他说,那咱们现在先去看看你科室的人吧。
有医院的人带着,我们随便撒了个谎就进了病房,病区外边有很多等待的媒体,所以在进入病区的时候,小梁给了我们一人一副淡绿色的口罩。我进病房看的主要原因是害怕这个人已经死了,只是残留了一些生命现象。因为重度昏迷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灵肉分离的一种表现。生命还在继续,但是灵魂已经离开了肉体,想走走不了,因为身体还没有彻底死亡,想回又回不去,因为肉体已经失去了再度接纳它的能力,所以可以这么做一个判断,如果我在病房里用罗盘探灵或者周师父喊魂,如果喊到了,那么这个人基本上就是没救了。但是如果喊不到或是探不到,那么这个人生存下来的可能性就很高,这就是一个相互角力的关系,如果一个坚强的灵魂能够战胜病痛,那么就说明他的灵魂和肉体还在一起,这样他存活的可能性就大些。由于毕竟是医院的病房,让周师父那一套乱七八糟磨磨蹭蹭的喊魂指定得整出不小的动静,于是我就在病房里用罗盘开始测,最后得到的结果是,这个人的灵魂还在身体里,这无疑是一个喜讯,于是我告诉小梁说,好好照顾这个人,只要他自己够坚强,那么他就一定可以活下来。
于是小梁信心十足,问我还要不要看看别的病人,我说不了,如果你方便的话,你就带我们到停尸房去看看吧。小梁愣住了,他问你们去那看什么,我说这些人都是因为天灾而骤然离世的,停尸房鬼魂是进不去的,但是它们很有可能还在原地,所以我得去看看它们是否被阻挡在门外,如果是的话,我想我才能真的帮他们做点什么。
小梁犹豫了很久,对我说,医院的太平间一般不会让人进去,甚至连他们医生都避开那个地方,不愿意去,只有在家属认尸或者警察查案的时候才会同意进入,你们要进去我得找个什么名目好呢?我说你就说我们是家属来认尸的不就完了么,他说那可不行啊,认尸在登记的时候要留下联系方式和身份证号码,一看就知道不是你们。我也惆怅了,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好,小梁想了一会说,这样吧,你们俩先到外面公共区域去等我,我待会回办公室开个单条,然后我带着你们去,但是我不能保证一定可以,反正你们先去等我,中午的时候我下来找你们。
我心想也只能这样了,医院这种地方和别的地方不一样,没办法哄哄骗骗的混进去。我走出病房后跟周师父说,待会要是小梁没办法把我们俩带进去的话,我们就想法子透过小梁把死者的名单弄到手,运气好的话还能找到点随身的东西,这样我来引,你来喊,喊到了以后,我再一起送。周师父说,这都是地震突然伤害的人们,兴许在送医院的时候都已经是垂死了,家属至今没能来认领那就说明家属要么失踪了要么也死了,这种有些或许都没有身份,至少不知道姓什么叫什么,要怎么才找得到?我想了想说,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先等等小梁再说。
那段日子,天气渐渐开始热了起来。我跟周师父坐在外科楼下的坝子东拉西扯地先聊着,一直把时间混到差不多中午吃饭的时候,很多记者和病患家属已经医生护士们,都陆陆续续走出大楼,我也看到小梁朝着我们走来。于是我站起身来,他走到我身边,手里拿着一张大约32开的纸,对我说,这是他好不容易才请主任开的一张认尸单,我说的是有俩外地人的家属来看看,目前人是失踪的,需要亲眼看看尸体才知道。所以乘着现在单位的人都去吃饭了,人比较少的时候,我带你们俩去,但是你们可得动静小一点。我答应了他,于是我们朝着地下楼层走去。
停尸房在一个比较长的通道尽头,我敢打赌即便是走的人不知道尽头是停尸房,单单是走这么一段路,也会被吓到。推开尽头的门,有一个保安,小梁冲着他出示了先前写的单子,然后递给边上一个小办公室里一个戴眼镜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医生说需要我和周师父签字才能进去,我和周师父对望一眼后,小梁赶紧跟那个医生说,不必这么麻烦了,是不是都还不一定了,就先进去看看,如果是的话再来补手续就好了。
办公室里的医生盯着小梁看了许久,大概是觉得眼熟,而且也是同样穿着白大褂,也有医生的牌子,再加上谁会那么无聊跑到停尸房来乱整的关系,于是就点头答应了我们,接着他带着我们进了里面那个双开门的房间,进门后有一些塑料挂片垂下,我心里想到,看来早在多年前规范停尸房格局的那个人,一定是知道点玄学上的东西的。
说来可笑,这还是我第一次真正走进太平间。所以太平间里的格局和我当初听人说或是自己想象的还是有点差别,在我的印象里,太平间就是有很多小床,每个床上都躺着一具尸体,都用白色的床单罩住了头,墙上有蓝色的荧光灯,也许还有些因为接触不良的关系,一直在那儿忽闪忽闪着。但是走到里面却发现完全是两回事。
房间很大,中间是空的,什么东西都没有,在进屋的左侧靠墙的位置,有一个类似手术台的地方,边上放了不少架子,架子上是一些医疗器械等,小梁凑到我耳边低声告诉我,那是有时候法医做尸检的时候,如果需要现场解剖或是什么的时候,就在那个区域操作,不过很少使用。右侧则是一大排好像中药铺里装药材的那个各自柜子,每个抽屉都是大约一平左右的开口,小梁告诉我,那就是停放尸体的冷藏柜,我抬头看了看,这个太平间并没用我想象当中的那个蓝色荧光灯,我心里突然有点紧张,就扯了扯小梁的白大褂,悄悄对他说,待会想办法找到尸体后,就让这个医生回避一下,我要测测附近可有鬼魂。
因为我和周师父来找的那几具尸体,都是从小梁他们科室里死亡后送过来的,所以小梁凭着编号找到他们还是很容易的。当那个戴眼镜的医生按照号码把那两个冰柜打开,我就看到狭长的柜子里,头外脚里的睡着一个直挺挺的尸体,头被床单罩住,这点倒是和我想的一样。柜子的两侧都冒出冷冷的气,想必这个柜子就是传说中的尸体冷藏柜。医生挨个把那两具尸体好像拉抽屉一样的拉出来,接着撩开头上的床单,让我们“认尸”。
我对小梁使个眼色,他点点头,就凑到那个医生身边说,这两个人当时送来的时候你们做尸检了吗?然后我分明听见他低声跟那个医生说了句,咱们到门口那边去等吧,要是真是自己的家属,也让他们单独待会吧。他们都是震区过来的人,通融下吧。那个医生叹了口气,然后转身走开,看样子这次突如其来的地震,全社会各个阶层的人民都非常痛心。我等着他们俩稍微走远一点的时候,开始偷偷摸出罗盘查了起来。
按理来说,这里不该有鬼魂的存在,即便是这里停满了尸体。但是偏偏就让我找到了一个,而且恰好站在我们的身边。我赶紧把周师父拉到我身边,然后退了几步,低声告诉了他。他问我要我现在开始喊魂吗?我说你傻呀,你现在喊门口那医生可就要喊保安了。而且我告诉他,这好像有点不对吧,为什么这里有鬼却只有一个,关键是这里鬼是怎么进来的,尸体在冷藏柜里面,和肉体是完全隔绝的,更不要说还有制冷的关系,进门处那个悬挂的塑料片,本来也是有一定将鬼魂挡在门外的功效的,难道说是因为本来人还没死,灵魂还在肉体里的时候,就把人给送到这里面来了吗?
于是我开始在两具尸体的身上仔细检查起来,一边仔细对比,一边注意着罗盘,我知道现在站在我们身边不知道那具尸体边上的那个鬼魂是不会害人的,相反它说不定还有点害怕我们。终于让我发现了点不对劲的地方,其中一具尸体,在当初死亡的时候,医生漏掉了一个关键的环节。
我在那具尸体的身上撒了几粒米,然后念叨了一阵,起码我知道现在这身边的这个鬼魂就是这个人。那是一个看上去大概40来岁的中年男性,脸上额头都有血迹,甚至连脖子上都还有泥土的痕迹。所以不难想象当时他受伤时候的场景。他的眼睛是闭合的但是并未是完全闭拢,还能够从缝隙中看到大部分的眼白和少量黑眼仁。眼白已经失去了光泽,就好像是一个长时间暴露在空气下的、剥开了壳的荔枝肉。我并没用手指去翻看他的眼睛,已经冻僵了,我还担心眼珠子爆出来。在念咒念叨完毕以后,我对周师父说,你身上有什么比较贵重的东西没有,他说我就是我身上最贵重的东西,我说你别闹了,例如手机手表戒指什么的。于是他取下了自己手指上的那个金戒指。我说你把戒指放在这个人的左边耳朵后面,他问我,这是干什么,我说你得留点东西在这里,迟点我们才有理由回来找。
虽然不情愿,周师父还是这么做了,接着我们退到门口,告诉小梁和那个医生说,这两具尸体都不是我们要找的人,然后谢过了那个医生,我们就离开了太平间。在路上小梁问我怎么样了,发现了什么,我说那儿有一个鬼魂,但是是无害的那种。它一直守在自己的尸体边上,尸体我已经用米粒稍微处理了一下,暂时不会让它出什么乱子,但是你们在人死后,有个步骤忘了做啊。
小梁停下脚步,问我说,是什么步骤?那两个人都是其他的同事开的死亡证明。我转身告诉他,你们是学医的人,所以你们一定知道,在人死以后,你们通常都会把棉花过滤酒精后塞到死人的鼻孔、嘴巴、耳朵里,有些医院甚至还会塞住肛门和尿道,可是这个鬼魂的尸体,恰恰什么都没塞!
小梁很是不解地问我,那不塞有什么关系,这马上就要进冷藏柜的人,难道还会有体液流出来吗?我摇摇头说,那是你们医学上的说法,自从医学发达了以后,很多因病死亡的人大多都是死在医院,死在自己家里的人越来越少了,在自己家里过世,灵魂出窍后是可以一直看着尸体的,而在医院却未必如此。因为我知道你们医学上把死亡分成三个阶段,一个是器官衰竭死亡,就是所有代谢功能紊乱,已经不足以支撑血液流通促进心脏跳动。另一个就是脑死亡,大脑机能全部停止,但是心脏和脉搏依旧还在,也就是你们通常说的重度昏迷,在抢救过程中若是不能使大脑恢复,那么这个人的死亡也就是个时间的问题。还有一种就是彻底的死亡,即身体器官和大脑都停止工作,而在我们看来,只有这个阶段的死亡,才能够称之为真正的死去,也就是说,在这样的状况下,人的肉体和灵魂就处于一个彻底分离的状态,而你们医院判定死亡的标准却是心脏停止跳动,在经过你们的心脏复苏等抢救措施以后仍然无果的,你们就会宣告死亡。
小梁说,对啊,是这么个情况,因为一般经过抢救复苏没用的,绝大多数都是救不回来的,即便是救回来,其实也是增加病人的痛苦,不过这跟你说的棉花有什么关系。我摇摇头说,你们医学上为什么要在人死以后塞棉花?小梁说,棉花加了酒精以后,可以起到消毒的作用,也能比较有效的防止体液的溢出。另外在嘴巴里塞棉花,是因为死亡后的人下颚骨会逐渐塌陷,这样对于后事处理的时候遗容会比较难办,所以嘴巴里的棉花也是相应把口腔空间进行填充,使得保持一个相对较好的死亡状态。而你说的那些什么塞肛门尿道等,这些也都是为了防止细菌的扩散呀,人死了以后体内的细菌失去了氧气,会扩散到体外,这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我告诉他,有问题!其一,这些人是死于天灾,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阳寿该当未尽,所以也可以叫做死于非命。这无关你抢救不抢救的事,假如你好好在家休息,突然房子塌下来压住了你,然后你想活下去却活不了,难道你心里就没有遗憾和不甘心吗?否则哪那么多鬼呢?其二,人的眼耳鼻口和肛门尿道,是人体唯一的出气孔,也就是说,空气在人体内的置换主要就是靠这些小孔,而这些小孔也恰巧是人灵魂和肉体的一个路径,你们塞住了,灵魂出来以后就回不去了,而正是因为当时你们没有塞住,这个人的灵魂曾经一度回到尸身里,跟着去了停尸房,这才让停尸房里留下了一个鬼魂。
小梁有点吃惊,他沉默了一会说,可是棉花是透气性很好的东西啊,怎么会堵塞呢?我说棉花本身是堵塞不了,但是加了酒精呢?你想想道士做法的时候为什么要喷酒铸剑,酒的功效除了让人醉倒以外,你当真以为那么简单吗?
小梁表情严肃地问我,那现在该怎么办。我说暂时不会有问题,我用米稍微压制了一下,等会儿出去后,周师父赶紧到附近买钱纸的地方准备点材料做个招魂幡,我则马上去找朱砂什么的画一道符,回头我们再回这里来,我让周师父把自己的金戒指留在停尸房里了,待会就说东西掉了回去找,你就主要帮我们拖住那个医生就行。小梁问,你们进去后又怎么做呢?
我告诉他,我们要把那个鬼给劫出来。
我所谓的“劫鬼”,倒并不是真的用什么暴力的手段,把这个鬼魂给抢劫出来。而是更像是在“诱导”,或是“劝告”。因为太平间的环境本身不允许我们大张旗鼓的做法带魂,而且那么多死人在那,尽管早已习以为常,但是还是难免会觉得害怕。再者,这个医院本身就是部队的医院,我们要是闹出点什么动静的话,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
走到医院大楼下的时候,小梁说要不咱们先去吃饭好了,我一看时间其实已经误了饭点了,于是我们三个人就随便在医院门口吃了点饺子,然后分头行动。
我让小梁先会办公室把自己的事情处理完,然后带一小瓶酒精和棉花然后等着我们。我则赶紧到附近的中药铺买了点朱砂和当归,符纸我身上倒是还带得有一些,接着我去买了一瓶江津老白干,文具店买了一支毛笔,然后回到车里,就开始画了三道符。我叫周师父到附近的丧葬一条龙弄点纸钱什么的,然后按照他自己平时的套路扎了一根大约小臂长短的招魂幡,因为天气比较热,大家几乎都是穿的短袖子,所以要把那东西不惹人注意的混进去还是比较困难的。前后花了大约半个小时,大家一切准备妥当后,小梁则带着我们俩再一次去了太平间。
按照我们事先约好的那样,一到了太平间门口,周师父就故作焦急的样子说,医生啊我的金戒指掉里面了,能不能让这个梁医生带我们进去找找啊,那个戒指对我来说很重要啊,我老婆到现在都还没找到,拜托你了。那个医生看到我们短时间内连续光顾了太平间两次,本来就觉得有点奇怪,于是先是不置可否,但是脸上却明显的露出那种怀疑的样子。我赶紧补充说,麻烦你通融一下,你这里头全是死人,我们也不会捣什么乱,我们让梁医生带着我们,他是你们医院的人,就麻烦你了医生,通融一下吧。小梁也说,我带着他们进去,你就放心吧。
于是好说歹说,那个医生才总算答应放我们进去,但是他自己要跟着我们一起。时间短暂,我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新的理由来推搪,只能硬着头皮让他跟着我们一块进去。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周师父悄声在我耳边说,现在怎么办?我说什么怎么办?他说这家伙跟着那我们怎么做事啊?我说那你有什么别的办法吗?他都已经跟过来了,只能见机行事了吧。周师父说,那待会要是让他看见了怎么办?我没有说话了,其实我心里在想,要是真的让他看见了,那也是没办法。不过他说出去不见得有谁会相信,也只能这么办了。
那位医生带着我们走到冷藏柜边上,然后按照上午我们找到的那两具尸体的位置,分别把柜子拉开,他也许是没有注意到其中一个鼻孔里没有塞棉花的尸体,脸上还粘着几粒我丢下的米粒。而同时他也发现了那具尸体的左耳下,有一个黄澄澄的金戒指。
他指着戒指问道说,这就是你们丢掉的戒指吧,现在找到了,就赶紧回去吧,没有手续就带你们进来,我其实都已经违规了。眼看人家下了逐客令,小梁和周师父都不约而同地望着我,企图让我在这个时候说点什么,能够按照计划把事情给完成。我其实心里也照样是一团乱麻,以往欺瞒哄骗还都算是有备而来,而这次这个医生过于尽忠职守了,反倒让我不知所措。无奈之下,我犹豫了片刻,而这片刻的时间里,我也没有说话,只是让他们三个人都这么注视着我。
那个医生碰了碰我的手说,年轻人,现在东西找到了,你们还有别的事情吗?那语气,带着一种非常不爽的感觉。于是我呼出一口气,笑着对那个医生说,医生同志,麻烦你再给我们点时间,让我们单独跟这两位逝者呆一会,虽然不是我们要找的人,但是相聚本身就是一种缘分,既然看到了,就让我们也致致哀吧,看在大家都是中国人的份儿上。
很愚蠢,我知道,这样的理由连我自己都不会相信,果然那个医生说,致什么哀啊,你们一个个鬼鬼祟祟的,到底在搞什么鬼!赶紧给我走,再不走的话,我就叫保安了啊!周师父侧过身来对我说,要不就算了吧,他不让你也没办法啊,要不然就直接告诉他实情吧。也许是周师父的声音稍微有点大,让那位医生断断续续的听到了一点,他严厉的问我们说,什么,还有什么实情?我就知道你们回来是有目的的,你们到底是来搞什么鬼的!我对他说,没错,我们就是来搞鬼的,现在就让你知道什么叫鬼!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也是在冒险,因为这个医生若是张嘴开始大叫起来的话,门口那个保安就一定会冲进来。所以我必须抢占先机,在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一下子就凑到了那个医生的跟前,右手反手挽住他的脖子,左手死死捂住他的嘴巴。然后我对周师父低声喊道,赶紧先把魂给喊出来,时间不多了!周师父也算是跑江湖老道的人了,他自然明白干我们这行其实常常会遇到他人的不理解,所以难免有时候得用一些不那么友好的手段,我这么做也是为了让这个医生能够看明白我们到底在做什么,也许只有彻底颠覆他原本的想法,他才会明白我们的用心良苦。
于是周师父站在那个尸体跟前,立正站好,双手呈静坐握手状互相交握在自己裆部的位置,手掌心里垂直托着一直被他别在裤腰上,藏在衣服里的那个小小的招魂幡,然后开始用他师父教他的那套东西念着。我一直卡住那个医生,但是他还在死命挣扎,而且力气还挺大的,我把嘴巴从后面凑到他耳朵边说,医生,对不住了,请你不要叫喊,这耽误不了你多少时间,你好好看着,我们不是坏人,也不是来偷东西的,我们真的只是想要为死者做点什么,如果你这里没怪东西我们自然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正是因为这里有鬼,我们才会再一次折返回来。希望你理解。那个医生还在挣扎,但是明显力气小了很多,于是我接着跟他说,我们几个除了这个梁医生以外,我们都在外面靠着死人做手艺的手艺人,我们懂一点玄术,现在我慢慢放开你的嘴巴,希望你不要叫喊好吗?就当是为了这个还不肯离开,又素不相识的震区死者同胞好吗?医生的力气再度弱了一些,我也适当的稍微放松了点力量,其实我也生怕自己捂得太用力要是捂死他了怎么办。我接着对他说,只需要你几分钟的时间,要是你依然觉得我们是来捣乱的,你再叫喊可以吗?那个医生抬头斜眼看着我,虽然眼里全是不爽,但是那种怀疑却更加明显。接着他轻轻点了点头,我也慢慢松开了捂住他嘴巴的手,但是我的手并没有拿远,右手也始终是锁住他的脖子的,即便是他想要突然叫喊,那么一定会有一个吸气的动作,那样的话我再堵住他也比较容易。
这个医生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右手依然锁住他的脖子,在我松开了捂住他嘴巴的手以后,他就一直看着周师父那套怪异的法术。小梁走到我身边跟那个医生说,大哥,真是对不起你了,你且相信我们一会,待会你看了就知道了,我也是第一次看呢。
周师父念叨完了一段以后,开始跪下对着尸体磕头,接着站起身来,左脚着地,右脚微微弯起,用脚尖点地,手里的招魂幡也改为平拿,就好像古时候请尚方宝剑那种姿势。然后他一跳,脚上的动作左右互换,嘴里接着用一种类似唱腔的口吻,把剩下的咒文给唱了出来,而就在这个时候,原本绑在招魂幡上那些白色铜钱状的小纸片,开始有被风吹过拂动的动静。接着周师父喊了一句:“上幡!”,然后就把招魂幡倒立起来,而此刻原本应该由地心引力而垂直向下的那些纸片,不但没有垂下,而是缓缓变得水平,接着还逐渐靠上,就好像没有地心引力这回事一样。
周师父对我说,现在这个鬼魂的手已经抓着招魂幡了,他肯被我带着走了。我说那好,小梁,你赶紧把鼻孔嘴巴和耳朵都塞上棉花,记得过一次酒精。很快死者的耳朵眼和嘴巴里都塞上了棉花,就唯独鼻孔里的棉花被塞进去马上就被喷出来,就好像那具尸体在呼吸一样,还使劲把棉花给弹出来。小梁连续试了几次都是如此,于是他焦急地问我,现在怎么办啊,这是怎么回事。我从他的声音里其实听到一种害怕的感觉。毕竟人家也是第一次亲自参与一些和他多年所学完全想违背的事情。我告诉他说,这说明这个鬼魂现在依旧还在抗拒呢,他不舍得自己的身体,周师父,麻烦你再把你最后那段念一次。周师父点头说好,于是就再次把那段连唱带跳的重复了一遍,看样子真像一个说唱歌手。当那招魂幡上的纸片再次竖起的时候,我对小梁说你现在再塞。小梁赶紧把棉花塞进了尸体的鼻孔里,这次就没有再喷出来了。
我察觉到我手里的那位医生已经完全惊呆了,不仅如此,他还在微微发抖,我想也差不多是时候了,于是我松开我的右手,对他说,医生,对不起了,刚才冒犯了。这个逝者的灵魂如果我们不带走的话,他就会一直呆在这里的,这样的话你上班难免会听到什么古怪的动静,所以这个整个过程你也算是看到了,我希望你再帮我们一个忙,我们现在要把这个鬼魂给带出去,但是门口那个保安希望你能够帮忙说一下。他颤抖着问我,你们要带到哪去?我说这里是太平间,离他本身的尸体很近,所以我们在这里是没有办法把这个鬼魂给送走的,他问我送去哪,我一时也很难跟他讲明白什么叫做带路,于是我告诉他说,就是把这个亡魂给超度了,让它不会变成孤魂野鬼。
医生站到一边后,扯了扯刚才被我弄得有点凌乱的衣服,显然他若非亲见的话,他是到死也不会相信这一切就发生在自己办公室咫尺之遥的地方。我给他两三分钟让他冷静了一下。他问我说,我们是怎么知道这里有鬼的,我说原本我们也不知道,是碰运气打算来看看这里的人是否走得安详,碰巧看到一个鼻孔没塞棉花的,我们用罗盘测到这里有鬼,这才冒昧了。医生舒了口气说,那好,你们跟着我来,我带你们出去。我拦下他说,谢谢你,但是请稍微等会儿。
我走到那具尸体边上,再仔细检查了一下,确认没有问题后,我就把事先画好的其中一张符,折成三角形,工整地放在那具尸体的咽喉处。
这道符的作用是“压”,符面的含义其实是坠魂的意思,因为咽喉是人体呼吸的要道,我压在那里,一方面是要把体内那些残存的属于人间的东西给逼出来,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不让那些能量重新回去。接着我对他们说,现在好了,咱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