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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儿是她的孩子。
无论何时,她也舍不下的那块心头之肉。
慕扶兰和床边这个俯视着自己的男子对望着,一动不动。
谢长庚盯着她的一双眼眸。
她那两道原本还带了几分仿佛源自梦魇痛楚的空洞目光,变得渐渐清明了起来。
最后,仿佛终于认出了自己是谁,却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慢慢地松了身子,向里翻了个身,再次闭上眼睛,似乎又睡了过去。
方才一进来,他就听到床里传出一道来自于她的低低的呻吟之声,那声音听起来充满了压抑的痛苦和悲伤,如同哭泣。
他便走了过来,见她竟是梦魇住了,双眉紧蹙,满头冷汗,睫毛不停地颤抖,两只胳膊抱着她自己的身子,整个人在床上紧紧蜷成一团,看起来极其痛苦。
虽知她厌恶自己,但看她如此模样,一时也是不忍,还是出声唤她,最后将她拍醒了,却没想到在她临醒来时,忽然唤出那样一个名字。
谢长庚盯着她向着自己的一片沉默后背,脸色慢慢地冷了下来。
他也没再追问,站直身体,转身便出了屋。
他去了书房,半夜回,关门后,自己从箱柜里取出一床铺盖,铺在对床而设的那张榻上。
榻是为坐而设的,不够长,勉强可睡。
他躺了下去。
一夜无话。
接下来的几天,刘后频召慕扶兰入宫相伴。那些在京官员的夫人们得知谢长庚娶的长沙王女慕氏抵达京城的消息,少不了陆续登门造访。
慕扶兰白天忙于应对各路人马,晚上和谢长庚同居一室,床榻分眠,他也早出晚归,彼此暂时算是相安无事。
没几日,便到腊月初八了。
这几年,刘后逐渐开始热衷神佛,不但广布善缘,在她所居的宫中频做佛事,一年当中,逢四月佛诞、腊月初八这两个日子,更要出宫,亲自到敕建护国寺去礼佛。
今日便是刘后去敕建护国寺礼佛的日子。
从皇宫到城外的护国寺,一路的驻跸事宜,不容半点疏忽。出行的护卫之事,落在了谢长庚的身上,由他担任统领。刘后为表虔诚,五更就要动身出发。谢长庚在三更时分,就已起身走了。
刘后礼佛,自然也少不了带着近侍和命妇。
慕扶兰就在随驾之列。
谢长庚走了后,慕扶兰一直醒着,到了四更多,也起了身,洗漱穿衣完毕,随意吃了几口早点,带了两个侍女,一道坐上马车出了门。
谢宅离皇宫很近,穿过两条街道就是了。
慕扶兰到的时候,天色还是黑咕隆咚的,但刘后要出宫经过的那座皇宫西门之外却火杖通明,亮如白昼。身穿甲胄的御林军们早已分列在宫门两侧。一辆又一辆的豪车,在车轮碾过地面发出的不绝于耳的辚辚声中,载着如今上京地位最为高贵的一群妇人不断聚到这里。各家奴仆在执事太监的指挥下,依照分位将马车停在指定的位置,列队恭迎刘后出宫。
节度使是外官,二品之职,按照序位,慕扶兰的马车原本应当列后,但执事太监一见谢府的马车到了,立刻笑脸相迎,引到前头靠近宫门的一个位置停妥。
天气严寒,早早出门在这里枯等刘后出宫,对于这些平日养尊处优的命妇们来说,不可谓不辛苦,但能获得随刘后去往护国寺礼佛的机会,却又是件值得夸耀的体面之事,各家各府的夫人们,非但不以为苦,反倒争以为荣。
谢长庚得刘后赏识,这人人都知。连他娶的夫人,据传言,原本应当见恶于刘后的长沙王女慕氏,入京才几日,便也数次得蒙刘后之召宫中作陪。爱屋及乌,荣恩之巨,可见一斑。今早礼佛出行,又如此安排慕氏的随驾位置,更是佐证。
慕扶兰人坐在马车里,也知自己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
她接了同车侍女递来的一只暖婆子,闭目靠在座上之时,听到谢府管事在车外说道:“翁主,齐王妃叫人给您送了张裘盖过来。”
慕扶兰睁眼。
侍女开了车门。
一个管事手里捧了张狐裘,站在车前,躬身笑道:“我家王妃说,上京这边冷得厉害,翁主在南边住惯了,王妃记得翁主小时就怕冷,她车里正好多带了一张,叫小的把这个给翁主递过来。”
齐王赵隆是诸多藩王里和皇帝关系最为亲近的宗室之一,早年长居上京,刘后掌权后,和宗室关系紧张,他也回了封地,但仍然主张和为上,一直周旋在刘后和众多藩王的中间,也算望重,这几年,刘后为表对齐王的恩,准齐王每年入京参加宗庙的年祭。
齐王妃应该也是这几日到的上京。
前世后来发生的那些变乱不论。慕扶兰幼时在上京居留的那半年时间里,姑姑和长居京城的齐王妃的关系很好,齐王妃常入宫作陪。慕扶兰那时,确实经常在宫中见到齐王妃,但后来姑姑死去,自己回了长沙国,此后便再无往来。
慕扶兰想了下,叫侍女接了过来,叫那管事替自己向齐王妃道谢,关了车门,叫侍女拿去盖,自己依旧像方才那样,靠坐了回去。
片刻后,宫门缓缓开启,里头传出太监拖长语调的喊话之声:“太后圣驾出宫——”
太监话音未落,列队于宫门之外的两列御林军便齐齐下跪。众命妇也急忙各自下了马车,跪在地上相迎。
人数虽众,四下静悄无声。
慕扶兰随众下了马车,跪在马车旁,看见刘后在仪仗的簇拥之下,乘了一顶坐辇而出,到宫门前,被太监扶上一辆六驷宫车。
谢长庚也现身了。他带着一队护卫,骑马在前,引宫车出发上路。
在冬日五更乌沉沉的天色笼罩之下,这一行人马,迤逦列队,穿过上京空旷的街道,出了城门,去往城外的敕建护国寺。
慕扶兰坐在马车里,闭着眼睛,恍若入定。
护国寺里有高僧,据说梵磬经诵,亡灵便可消孽解冤。
前世,谢长庚在做了皇帝之后,便在护国寺的塔林之后,替他那个死在了敌人手中的元后修了明堂,让寺中僧人为她日夜诵经,超度亡灵。
然而她的一缕魂魄,几度徘徊,悠悠荡荡,终究还是舍不了尘缘里的最后牵绊。
十年里,她始终不去,看着他追封自己为元后,往她头上安了一堆好听的谥号,在宫中给她辟灵殿,在塔林给她修明堂,超度她的亡灵,乃至后来杀戚灵凤。
但他做的一切,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可笑而虚伪。
护国寺渐近,天也渐渐亮了。
慕扶兰睁眼,悄悄掀起暖帘一角,窥了眼前头。
谢长庚领着护卫,始终行在刘后宫车的近旁,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
杨太监带着他的几个徒弟,骑马丛后。
慕扶兰知道谢长庚是不会在上京久留的。加上现在,他节度的河西边境也不算安宁,北人一直虎视眈眈。估计年底过去,到了明年初,他就会回河西了。
慕扶兰担忧的是他走后自己的去向。
倘若他们是对寻常夫妇,她的去向便很清楚。
丈夫喜爱妻子,便会带她去往河西赴任。
倘若以孝为大,她便回谢县老家,侍奉他的母亲。
而现在,这两种去向,显然都不可能。
慕扶兰相信自己到京城后的种种表现,还不至于引出刘后的过多猜疑。
她思虑的,是王兄也曾担忧过的第三种情况。自己最后会被刘后以某种借口留在上京,做长沙国的人质。
倘若可能,她急需在刘后的身边弄一个人,好让她能及时得知刘后的动向,预先防备。
不但现在急需。倘若能够度过这一关,在宫中有了自己的耳目,往后回了长沙国,也是有所助力。
慕扶兰的视线在那个名叫曹金的太监的背影上停留了片刻,放下了暖帘。
来到上京,从曹金来传话的那一刻起,认出这个年轻太监就是十年之后谢长庚身边的那个大太监,慕扶兰便猜测,极有可能,他现在应该就已是谢长庚在刘后身边的细作了。
谢长庚为人本就谨慎,尤其在他做了皇帝后,十年间,慕扶兰亲眼目睹,他对人极不信任。
他识人善用,手下能臣无数,却没有一个完全引为心腹的臣子,包括他的那些旧部。
后宫之中,更是如此。
他不允戚后入寝殿一步,对饮食格外戒备。他勤于政务,夜夜批阅奏章直到深夜,案头却必有宝剑横卧。他睡觉的枕下,也藏有匕首,至于嫔妃,御幸完毕便被送走,不允留下共同过夜。
将近十年,绝无例外。
唯独这个曹金不同。
谢长庚平日不但只吃曹金试过的饮食,也允许他留在寝宫里,近身应召。
倘若不是有旧,一个前朝留下的太监,怎么可能得到他如此的信任?
身下乘坐的马车,突然颠簸一下,慢慢地停住。
前头方向,也隐隐传来一阵安顿车马的喧声。
“翁主,护国寺到了。”
管事的声音在车外响了起来。
慕扶兰再次撩起暖帘,朝外看了一眼。
前方便是山麓,山间晨雾缭绕,一条径直修往半山的宽达丈余的笔直山阶,将护国寺的寺门和山脚连接了起来。
朝阳刚刚升起,照在雄伟的寺院大门之上,一群僧人正快步从山门里出来,迎接刘后驾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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