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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娟临产前三个月,母亲写信让我带着她回了老家阳华,在老家,海拔低,医疗条件好,孩子以后有父母照顾,总比在高原林区安全系数高些。
父亲两鬓白完了,精神也不如以前那么好了,经常在里屋一呆就是大半天。我给父亲削了个苹果进去,有意瞟了一眼,桌子上堆的全是材料。
父亲让我也看看,说是看看对你自己有用的。
材料里有过去的老工人给父亲写的信,有现在收集的资料,父亲用一个笔记本认真地记下了重点,然后自己编写材料,还学会了刻蜡纸自己印材料。
我意识到父亲在干一件大事,一件和以往当公安的时候完全不一样的事情,拿枪的手拿起了笔,晚上经常奋笔疾书,白天则骑车到邮局寄送材料。
父亲现在跟过去简直是两回事,退休就跟消失了一样,从来不参加离退休老干部的慰问会,局里上门拜访慰问的人也不给面子,连门都不开,反而经常带老工人一道到省林业厅“闹事”。
兢兢业业工作至退休的干部,退休后却站在了单位的对立面,这反差很多人都不理解。又不是吃不起饭的人,怎么会这样呢?
父亲说:表面上看,我好像是丢人,但丢的不是我本人的脸,我并不缺吃穿,但我站出来,为的是千千万万的青山工人,他们在最艰苦的工段干了一辈子,如今退休了,待遇得不到保障,医药费报不了,甚至有人病死在床上,数月无人知晓。他们有很多是我在生活紧张时到内地各县招的工,我有这个责任,让他们晚年过得好一点。
和父亲一起上访的吴洪林,是父亲的战友,原来是121林场三工段的段长,因为工作出色,被评为省劳模,在一次扑救山林火灾的过程中,不慎摔下悬崖,左腿粉碎性骨折,救治不及时,被迫截肢,提前退休回老家了。
吴洪林现在居然在省城乞讨,摆块纸壳子,将工作证、退休证、劳模证、医院证明放在上面,尽管如此,他的脸还是刮得干干净净的,头发纹丝不乱,一点不像那些裸露残疾身躯、褴褛衣着的职业乞讨者,围观者感慨不已。他用他的人生现身说法,要给森工人讨一个说法。这件事情在省城对森工系统造成了极大的负面影响。
父亲和吴洪林成为上访者中最具典型性、影响力最大的组织者。只要他们一发起到林业厅“吃大白馒头”的号令,散居各地的森工退休工人便闻风而动,轻车熟路地到达林业厅大楼。他们或者在大厅里席地而坐,或者到办公室占据座位,手里拿着请愿书一动不动。林业厅的干部职工拿这些老工人,特别是一些伤残的老工人们根本没有办法。到了饭点,林业厅食堂还得端来热气腾腾的大白馒头、大盆的土豆烧牛肉。
梁厅长也是父亲和吴洪林共同的战友,当年都在公安师的通讯连,父亲是排长,梁厅长还是父亲的手下班长。在一次战斗中,梁厅长腹部中弹,在战地医院简单手术后,感染导致肠粘连,被送回了成都,一直养伤,在剿匪结束后留在了成都,分配进了省级机关。因为有战功,梁厅长幸运地被保送进了大学深造,毕业以后仕途非常顺利,先后当过秘书、办公室主任,还下派到地方当过县长、县委书记、副市长、市长,一路顺风地当上了厅长。如今还是一副白面书生儒雅的模样,看起来比父亲和吴洪林至少年轻十岁。
父亲是写血书主动申请到了最艰苦的古锦森工,当了一辈子派出所长,履历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
吴洪林转业后当了木匠、段长,因集材需要,长期抬沉重的木头,他的后颈处长出了一个拳头般大小的肉包,那是青山工人的一个明显的标志,木头杠子压出来的,受伤截肢后退休。
工人和林业厅的干部们一起感慨不已。人生命运就是这样的奇妙,三名战友在这种情况下相聚,简直有点眼泪汪汪了。
叙旧叙完了,各归其位,正事还是要说的。
你们是老党员,老劳模,觉悟哪里去了?当年喝雪水、啃馒头、住岩洞的苦日子都挺过来了,现在不至于这么苦吧,反而闹起事来,竟然带领工人们上访,这是严重无组织无纪律、党性不强的表现。省林业厅的梁厅长和退休工人们一道啃着馒头,一边严肃地批评父亲和吴洪林。
梁厅长非常清楚父亲并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千千万万的森工退休人员,可站在他的立场上,只能根据政策来解释。
没有我们无私奉献的青春,共和国能积淀到这么巨大的财富吗?可我们享受到了多少,这和我们的奉献成正比吗?父亲不客气地反驳道,我们要的是公平,哪一点过分了?
别说那些虚的了,你让人把我这些住院发票报销了,把应该享受的政策落实了,我马上就会成为一个好党员!吴洪林把一个黄皮挎包里的东西倒在办公桌上,除了花花绿绿大小不一的发票,还有一本鲜红的省劳模的证书,证书里面夹着病情证明的复印件。
三人从温情脉脉差点就相拥而泣的叙旧立马到剑拔弩张,这让工作人员们哭笑不得,非常为难,只好认真地记下父亲和吴洪林的诉求。
父亲和吴洪林代表退休工人的诉求主要有三点:
一是退休待遇问题。同时代参加工作的公务员退休已经涨至2000多元了,事业单位退休的也有1600元左右,森工企业的职工有50%已退休,而这部分职工退休生活费人均月生活费不足500元,森工退休工人在高原林区奋斗了一辈子,在同一片蓝天下,只是共和国的三等公民吗?
二是名不副实的医保。退休工人年老多病,生活负担较重。有病无钱医治,只有回家等死,活活被病魔折磨而死的退休老工人大有人在。尽管随后实行了医保,只是有其名无其实,每人只办有一个医保证,而无医保卡,门诊还是各人掏钱,并且住院治疗的医药费用发票还是寄回去报销,而且长达几年都没有报销。这怎么能方便老年人的治疗呢?有的人死了都没有把医药费报下来。
三是一次性买断工龄职工问题。森工企业为摆脱多年积累的“资源危机、经济危困”状况,决定实行减员增效,出台了一次性安置下岗职工政策,即给一部分职工按工龄付给安置费,也仅仅只有万元左右。这部分职工“下海”自谋生路、自行缴纳养老金。企业改制过程中,强制买断职工工龄,致使被买断的工人生活困苦,没有取暖费,独生子女费。
森工退休人员目前却是如此窘境,并以此引发的复杂局面,梁厅长分析道:当年,因为政策原因,简单粗暴地把他们推向社会,让他们自谋生存其成功者的比例是很有限,大多数都生活在贫困线下,当时的错误造成的后果已经显现出来,这群数目极大的群体渐渐地成为社会的边缘人。
当年,森工打一个喷嚏,地方上都要感冒的年代过去了。森工的时代的印记在不断地消除,各行各业在不断地兴盛起来。本地化的趋势不可逆转。原来,森工系统自己养着公检法,办了医院、学校,有所有的社会职能,小企业,大社会,权力不可谓不大。如今,森工的社会职能基本上被剥离了,森工局公安分局被县公安局收编成直属森林分局,森工局医院被改为县中医院,子弟校被县中合并。快要没有森林可伐的森工局,逐渐变成了一个单纯的以营林、护林为主的单位,人员从鼎盛时期的5000多人变为现在的不足千余人。
森工系统的工资偏低,由来已久,原因很复杂:本该由省统的养老金,扣除25%由企业支付,但由于国家实行天然林保护工程后,不再砍伐生产木材,企业没有钱支付这笔庞大未统部分,至今还拖欠。国家相继出台的各项增资政策未落实。森工企业职工居住地均在海拔3000至5000米以上,应该享受高寒地区补贴人均300元也没有落实。还有四、五类地区按内地二类地区结算。这些都是造成森工退休职工养老金偏低的因素。国家出台的其他增资政策根本无财力落实。
没有钱,什么政策都无法落实,换谁来都不好办。曾经有贤平市市长、古锦县县长、市林业局长,各森工局派出工作组走马灯似的来做工作,个个被骂得灰溜溜的。
久拖不决,对各方都不是一件好事,省上要求尽快摸清问题的脉搏,找出针对性的解决办法,省里能解决的自己解决,省里无法的,可以向中央申请。
由林业厅牵头组成几个工作组,奔赴各地困难的森工企业和贫困的退休工人集中的地区调研。
你到吴洪林家里去看看就清楚了。父亲对梁厅长建议道,做好他的思想工作,这是我们从“占领”的省林业厅里撤出来的关键,这样上访耗下去大家脸上都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