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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苦练缝纫技术,功夫不负有心人,技术突飞猛进,已经达到了可以对外营业帮人缝制衣服的地步,没多久,母亲以其低廉的价格和良好的人脉,打开了市场,不仅是林场的人们来缝衣服,连附近达拉村上的妇女也开始来找母亲缝衣服了。
经常来我家的是一个叫吴玉的本地妇女,三十多岁,身材非常好,鼻梁高挺,眼窝深邃,很像面容姣好的外国美女,美中不足的是脸膛上有两块醒目的高原红。她也是达拉村里少数几个能粗通我们的话的人,而且干净清爽。每次来我家都不会空手,有时用背篼装来一大堆东西,里面有玉米、腊肉、野菌、牛奶或者是野猪肉。
这是吴玉缝补衣物的费用,都不是现金,但每次都绝对是超值的。她一般要守在母亲身边看母亲缝制直到结束,目不转睛地看着缝纫机的针飞快地移动,满眼的崇拜。她看见我家的什么都要惊叹一番,比如说厚实的塑料大盆,比如说收音机,还有几十本连环画,都啧啧赞叹不已。这给了母亲自尊心极大的满足感,甚至宣称,她只有一个朋友,那就是吴玉。
如果不是因为吴玉能带来许多不错的东西,母亲可能是不会接她的活计的,因为每次她都要在我家里吃饭。米饭是村里很难得吃到的,吴玉每次都吃得很香,有一次,我看见她舍不得吃,悄悄地把饭菜装进一个皮袋子里面,应该是带回去给孩子吃。有时也用玉米面恳求和我们换大米。可是大米是居民配给,我们自己都不够啊,母亲心一软还是要换给她,虽然,一大碗玉米只能换一小捧大米,但是吴玉那兴奋的样子,可以给孩子吃点大米,是最幸福的事情了。母亲有时也会把家里孩子穿不了的衣服送给吴玉,她自然是千恩万谢。
母亲说吴玉已经生了一个孩子,但是没有结婚,甚至不知道孩子是谁的。男人扯脱不认账,又不养家,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没有人为孩子负责,她就一个人扛起所有责任,女人的命运就是这样,在男人需要的时候叉开腿,运气好的能负责,运气不好只有自己拼命为孩子找口吃的。在传统的习俗里,女人的苦难是理所当然的。下辈子,一定要在轮回途中,求菩萨保佑投胎当个爷们。
然后,母亲特意对我说:以后让你爸把你带到达拉村上去体验一下生活,反正你又脏又陋,脸皮比城墙倒拐加炮台还厚。
这也不是母亲第一次威胁我,而且在一家人的哄笑声中,她受到了鼓励,竟然变成了一种习惯。原来是打,现在长大了点,变成了嘲讽,其实都差不多,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脸皮不厚还不得天天以泪洗面。我很不高兴母亲当着姐姐的面这样说,心里不舒服也没有办法,衣服跟我上辈子有仇似的,和姐姐一起出去玩,已经非常小心了,一样是玩耍,但回来的时候,我仍然是一身脏兮兮的,姐姐却是干干净净的,差别在不知不觉中体现出来,那就是一个人的秉性了,怪不得别人。
但是,到达拉村去一趟却成了我的迫切愿望,达拉村就在121林场对面的山崖上,和121林场隔河相望,却有着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我上次出走都是从达拉村边上绕过去的,没有胆量进村里,但是那些古老而神秘石砌的坚固如城堡一般的建筑,相比林场这种木板做壁油毛毡做顶的房子,简直就是两个世界。那就是本地人与过客的区别。我知道父亲年轻时,曾经参与县上工作组作为社教队成员在达拉村住过很长时间,平时因为巡逻和查案子等工作原因也经常跟达拉村的人打交道,能熟练地听说本地话。
父亲说:达拉村是一个漂亮的村子,人也很和善,石基、吴玉都是达拉村的,她哥哥吴勇村长是我朋友。
母亲挖苦道:达拉村的姑娘更漂亮吧?
母亲不喜欢父亲到达拉村去,她从来也没有到过达拉村,虽然十几年来,每天一睁眼就会看到对岸山上的达拉村。因为,母亲的脑子里只有人们玩笑中的本地男女的钻帐篷、爬墙墙等比较开放的习俗,还说本地人穿的是没有内衣的羊毛做的长衫衣或者就是一身皮袍,只需要轻轻一拉,就可以脱得精光。
众所周知,林场有一个干部就犯了这种错误,那也就是被抽调到县上的社教工作组,到一个偏僻的村子开展工作,一个月不到,就和一个丫头眉来眼去搞上了,搞就搞了嘛,丫头大清早起来,居然兴奋地向伙伴们宣扬:工作组的同志睡了我。那是何等的荣耀啊!他还没有起床,全村人都知道了。工作组的领导大为光火,直接上报了县上。他作为有“生活作风问题”的干部被退回了森工局,被给予了严重警告处分。
都知道男人的本性就是饥不择食,谁能保证父亲不犯同样的错误?这就是母亲忧心忡忡的地方。如果说本地习俗如此,对于本地人无可厚非,但是对于外地人那种不怀好意的不尊重人家习俗的人,如果只是想占便宜,那绝对就是道德上的污点了。母亲没到过达拉村一次,她口中全是转述别人的传言,而且有些非常不靠谱。当我提出异议时,她便说: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多,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还有一句最厉害的:是我生了你养了你。大家都知道,这是一种霸权——我是妈妈,她的生养之恩永远也报答不完,事无巨细,只能乖乖地听话。于是,一切讨论都会中止,一切都以母亲的说法为准。
大人眼中的蛮荒之地,成为我心目中神奇的所在。母亲也没想到她一再威胁我的东西,竟然变成我好奇并想一探究竟的所在,不由得哭笑不得。在我再三的恳求下,母亲勉强同意我去,她也知道,我想干的事情,一旦形成想法了,早晚会去干,不加节制,还不知道又会出什么大事情,比如说上次离家出走……堵莫如疏,干脆叫父亲带我去一趟,特别要求,看看就回。还问姐姐去不。他们自然没有兴趣,也只有我和父亲去。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一身雪白警服挎着手枪的父亲,骑着自行车搭着穿得干干净净的我前往达拉村。父亲此行也是有工作任务的,因为上周发生了一场泥石流,虽然不大,但是进出达拉村的村道中断了,现在过了一个多星期了,去看看灾情,顺便巡查达拉村的社会治安。
因为泥石流,很多地方都还没有恢复,有的地方,还需要父亲将自行车扛在肩上,小心翼翼地牵我从泥汤里经过。还有的陡坡只有推上去。然后经过一段有无数干的稀的大团牛粪的青石板路,不知经过了多少岁月和多少人,才能把青石板路磨得如此光滑。路边是木板和杉杆做的栅栏,被太阳晒成了银灰色,延伸到每一户家里。栅栏里是不断试图攻击陌生人的大狗,发出低沉凶猛吠声,铁链拖得哗哗哗的响。
父亲说:快到了。
我心里莫名兴奋起来,兴奋之中还夹杂着几分害怕,把父亲的衣角拉得紧紧的,生怕把我扔下。
到了达拉村,一群小孩围上来,看来父亲已经习惯并非常享受被人目光追逐的过程,特别是一身白色警服带枪的人,在当地几乎是被视为神一般的存在。我和父亲被一群孩子簇拥着走。父亲很自然地和前来迎接的吴勇村长打着招呼。
波儿来了。吴勇居然也认识我,看来父亲跟他提起过我。
吴勇是来邀请父亲去他家喝酒,一边走一边和父亲调侃:你们又砍了我们多少木头?
父亲说:这话我不爱听,森林是国家资源,是全国人民的,为祖国三线建设服务。
吴勇说:本来是我们的啊,怎么变成了大家的呢?成都的锦江宾馆和万岁展览馆是用我们的木头修的,可对我们免费开放了吗?铁路用了大量的枕木,可我们去坐火车能免费了吗?
吴勇是远近闻名的能人,见多识广,能说会道,可那张嘴巴却不会拐弯弯,更不会饶人,不然都被选拔到县上当干部了。
这不是一回事啊。父亲显然语塞。
吴勇说:山上羊多,城里人多,河里漂木多,什么东西一多了就不值钱了。不是国家,不是你们,我们也没那本事把满山的木头换成钱,当然也同时把青山绿水换成了泥石流。你别紧张,我是党员,这点起码的觉悟是有的,啥事忍忍也就过去了。
父亲说:就你会说,如果本地干部都有你的水平,也就没我们什么事情了。
吴勇说:你是不是森工干部水平最低的哦,一天不务正业,就跟我们打搅搅,还是个烂酒鬼!
父亲和吴勇就这样相互攻击中形成的奇怪的友谊,外人一定非常不理解,甚至认为他们会打起来,会导致严重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