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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仪正是个注定应该和导弹结婚的男人,拙嘴笨舌。
对外人的时候,他心里没有那么多的感情,尚能保持住有条有理的翩翩风度,却总是难以用平常心面对他的两个孩子——尤其是久别重逢、百感交集的时候。
好在傅落是个好孩子。
汪仪正一直觉得付小馨比他会带孩子,因为比起汪亚城那个奇形怪状的性格,傅落显得温暖太多了。
一些话,即使她不愿意听,最多也只是沉默不语,做出“我虽然不同意,但是你说你的,我姑且一听,兴许你说得也有些道理”这样宽和的姿态来。
不像汪亚城。
汪仪正不知道自己在儿子心里是怎么个形象,反正每次他说话的时候那小子都吊着眼,满脸“今天不幸又邂逅了一个傻逼”的胃疼表情。
从头到尾,傅落就只叫了一声“爸爸”,全程几乎都是汪仪正一个人说下来的。
他先报了一圈平安——当然,只说还活着的,已经死了的大家就都心照不宣,不用提起了。
“你弟弟还救回了一个小朋友,叫面包,才这么大。”他比比划划地说,“他那边太忙,照顾不了,就放在我那,这几天我接到太空调令,不能带着他,所以昨天我把他送到你妈那了。”
汪仪正见傅落面不改色,就知道她虽然和付小馨常联系,但是什么都不知道,于是也没有提付小馨的情况,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他们那虽然也挺忙,但是大家都生活在一起,总有人能搭把手照应一下。”
接着,他又旧病复发,喋喋不休地唠叨起了他们这一次要带上太空的种种技术。
“很多,”汪仪正说起这些就两眼发亮,“真的很多,我相信有一些是超出了你们的想象力的,最近还在整理资料,恐怕要过些日子才能正式出发——你不知道它们都是怎么来的,我们当时躲在地下居民区里,每天派两个人出门巡视,想方设法搜集物资,两个人就经常一边走一边争论,外出一整天,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迫不及待地把计算机找出来,对各种场景进行模拟实验。”
“也有时候,一个人走在路上,忽然就被打死了,讨论戛然而止,另一个人就会把他的想法写在手上、袖子上,带回来给大家看。”
汪仪正仿佛是在陈述思想与思想是如何碰撞出火花来的,傅落却不可抑制地想:一个人好好地走在路上,怎么会……突然就被打死了呢?
“你那边呢?”汪仪正突然问,“你在太空苦不苦?过得好不好?”
傅落仔细地回忆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不善言辞地说:“还行吧。”
片刻后,她又觉得这许多的惊心动魄,不能一言以蔽之,于是微微低了头,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又补充了一句:“死了很多人。太空军里,少将以上……现在不剩什么人了。”
嗯,曹锟不算数。
说这话的时候,傅落突然之间觉得茫然无措。
“我们真的能胜利吗?”
他们真能像理想中那样打败那个可怕的敌人吗?
傅落想不出这个问题的关键点在哪里,她无法说服自己,也看不出地球究竟凭借什么能取得胜利。
没有客观的证据和理智的论证,再坚定的信念也只是疯狂的迷信而已,能自欺欺人,却难以从中攫取什么力量。
而如果他们失败了,会怎么样呢?
傅落平时强迫自己不想这些事——她忙得要命,分内的事尚且做不完,哪还有资格和闲暇去操心那么高屋建瓴的问题呢?
可是此时,面对汪仪正的一句简单的问候,不知怎么的,她封锁许久的疑惑和迷惘就这样突如其来地倾巢而出了,她委屈而无助,焦虑又恐惧,隐而不发的负面情绪忽如潮水,灭顶般地淹没过来。
汪仪正却愣住了。
因为傅落很省事的孩子,从小成绩很好,不怎么惹事——其实也是惹的,谁都有年幼无知的阶段,打架斗殴的事难免做上几件,但是她都一人做事一人当地摆平了,没有上升到需要请家长的程度。
她连正牌监护人付小馨都不愿意惊动,更别说整天和导弹痴缠在一起的汪仪正了。
汪仪正从未在她身上体会过当父亲的感觉,好像仅仅是一错眼,她就长大了,甚至长成了让他错愕的顶天立地。
他注视着远程通讯中,低着头的年轻军官,能看清她头顶小小的发旋,一时间心里冒出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柔软。
汪仪正声气缓和地对傅落说:“你知道《左传》中隐公元年第一篇的《郑伯克段于鄢》吗?”
傅落隐约知道这么个著名的手足相残的故事,但是并没有太深刻的体会,因此她有些迷茫地抬起头,心想:我又不会对汪二狗怎么样的。
汪仪正:“太叔段不断地扩大自己的地盘时候,庄公的臣子都有了危机感,但是他本人是怎么说的呢?他说‘不义不昵,厚将崩’,意思是……”
傅落打断了他满心汹涌澎湃的慈祥和喋喋不休的说教癖:“我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他要是偏偏不崩呢?”
似乎有人在呼叫汪仪正,他做了一个侧耳听的动作,对另一边说:“好,就到。”
随后,他转向傅落,平静地说:“只要敌人现在还不能让地球停止自转,那么历史就是不可阻挡、也不可逆转的。”
傅落一怔,隐约觉得自己听过差不多的话。
“我得走了,”汪仪正说,随即,他动作一顿,显得有些拘谨,迟疑了片刻,他有些赧然、近乎低三下四地询问说,“如果……嗯,可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如果说下一次我回到地面的时候,想和你妈妈复婚,你能同意吗?”
傅落一怔之后,笑出了声:“你们随便啊,干嘛问我?我又不是封建儿女——摆平汪二狗才是最麻烦的吧?”
“哎,也是。”汪仪正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他深深地看了傅落一眼,觉得她的五官比以前长开了一点,似乎是变漂亮了些——不过这句由衷的称赞汪仪正没有说出来,他觉得没必要,因为哪怕傅落丑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也是他最喜欢的小姑娘。
他只是默不作声地欣慰一下。
傅落结束了这次短暂的通话,收拾好心情出来的时候,就再一次撞见了愤怒的曹少将。
曹锟扎着翅膀……不,膀子气势汹汹地奔将过来,是转成跑来告状的。
同时,他严肃地点名批评了杨宁军纪不严,乃至于队伍人心散漫、不服命令——从级别上来说,他还真有权利做出这样的批评。
杨宁微笑得四平八稳,用了一句话总结陈词,堵回了曹锟的长篇大论。
他说:“对不起长官,我刚出院,以前他们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可能一时间不适应,我会立刻着手整治的。”
曹锟:“……”
杨宁确实一直在住院,而曹少将也没有老糊涂到忘了他为什么住院的地步,他仅存的廉耻心终于灰溜溜地出来晃悠了一圈,噎得脸红脖子粗地走了。
傅落十分不解地问:“为什么还留着这个人?”
杨宁:“与天斗与人斗,其乐无穷——你不觉得作为一个吉祥物,他很减压吗?”
他的话慢条斯理、轻声细语,但傅落愣是从中听出了阴惨惨的变态腔,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当然,是开玩笑的。”杨宁冲她一笑,正色下来,像个真正的正人君子一样,一板一眼地说,“太空三部虽然损失惨重,但仍然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现在二部和三部名义上在一起,实际上还有些隔阂,我们现在原地待命,正好可以利用这段时间重新整合队伍……”
也就是说,曹锟野心不小,总想他的人往二部的队伍里插,借以布置他自己的势力,杨宁任凭他插眼线,因为不在乎——不但不在乎,他还想潜移默化地把这些三部的人变成自己的人,他们不缺物资和武器,但是缺人。
傅落不知道他哪句话是真心的,反正从他的眼神和语气里,她真诚地认为杨大校在拿曹锟取乐。
杨宁也许该去当一个政客,偏偏阴差阳错地成了个乱世的将军,也真是生不逢时。
之后的一段日子,太空是很“平静”的,除了杨大校贯彻了他承诺的“整顿”——第二天,他就当着曹锟的面宣布打开土星堡垒封闭,开始了如练兵一样大张旗鼓的“海盗清剿行动”。
蛰伏的土星堡垒亮出了磨得锋锐的獠牙,群舰的身影在监控系统中闪过剪影,其声势浩大,让没来得及拍桌子的曹锟当场瞠目结舌。
据不完全统计,总参处有一半以上的人都偷偷拍照留念了曹少将的表情。
三部也是堂堂的太空精英,一直在曹锟的带领下被敌人丧家之犬一般地追着打,几乎被打出了抑郁症,怎么能不憋屈呢?
混在土星堡垒中,他们却结结实实地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翻身农奴把歌唱”,追着海盗打的感觉别提多痛快了。
三部众人压抑的、对曹锟及其狗腿子的不满被缓缓地勾出来。
每天起床的时候都能看见杨大校春风拂面地架空着曹少将的权力。
在这样和谐的气氛中,指挥舰的墙壁上,郁郁葱葱的“夏天”愉快地过度成了“层林尽染”的昏黄,眼看又是寒来暑往的一年。
而地球上却是发生了两件大事的。
头一件,沉寂了良久的联合国发布了全球一体化宣言,宣布从此各项军用民用物资将实现无摩擦流动,同时,各国成立地球联合空间科学院,共享所有前沿科技。
包括引力炸弹和曲率驱动技术,这回“中国的”是真的要变成了“世界的”。
第二件,经过了几个月的紧张筹备,载有首批赴太空技术支援专家的舰队终于从地球上出发了。
耶西带队,先由近地机甲护送,而后集体实现跃迁的三连跳,直接抵达北美联军坐标方向——舰队的曲率系统在这期间经过地面专家的第三次升级,已经是鸟枪换炮、今非昔比了,无论是能耗还是精准度,都几乎能说得上是成熟了。
到了友军那,由北美联军亲自护送一段路程,舰队卸下地面带给美军的补给后,再一次发动大规模、远距离跃迁,以小联军团作为第二个落脚点,做好直接跃迁回土星堡垒的准备,只要跃迁不出问题,整个行程万无一失。
退一万步说,就算跃迁出了问题,他们战舰上那一大帮专家也不是带来吃干饭的。
听地球方面的例行报告说,经过了第三次调整升级后,现在的曲率驱动系统理论上已经具备了光速的可能性,虽然实际上还有很多工作要完成,但是紧急情况下,一天之内,是可以从地球到土星的。
这一番行程经过地球联军两个驻军点分别停留,也不过就是五天的时间。
傅落偷偷地在宿舍的床头柜上放了倒计时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