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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时, 燕城某个流浪动物救助组织在费渡公司附近的小公园里设了个点,安了一些过冬避寒的简易猫屋, 小公园被一圈写字楼和商业广场包围, 平时熙攘来往的都是都市白领,难得见有动物来, 一窝蜂地都来投喂,渐渐形成了一个野猫的自然村。
这天, 费渡清早出门,稍微绕了个远, 他把车停好以后, 拎着几个猫罐头来到了野猫村。
猫罐头本来是骆一锅的, 头天晚上,骆闻舟跟骆一锅你来我往地大吵了一架, 究竟因为什么,费渡被骆闻舟四肢并用地缠了一宿也没打听明白, 只能通过骆闻舟的另类泄愤行动来判断,这场人猫大战中,猫可能是略占上风——
作者有话要说:
骆闻舟把所有猫罐头打包清理出了柜门,并且声称,宁可留着自己吃,也不便宜骆一锅这个小崽子。
骆闻舟这个同志,平时在外面看着人五人六的,在家一旦幼稚起来就六亲不认。为了不让骆闻舟言出必行地把猫罐头端上自己的餐桌,费渡只好亲自替他处理,一大早来到野猫村送温暖。
野猫村里住的都是颠沛流离的“浪子”,平时都靠才艺讨饭吃,不像骆一锅那么张扬跋扈,闻到香味,猫屋里先是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几颗脑袋,等一只领头的灰色大猫侦查完毕,率先尝了,其他的猫才争先恐后地跟着出来吃。
这时,费渡注意到角落里有一个损坏的破猫屋,塌了半边,只有个摇摇欲坠的顶,一只丑得出奇的白猫从“危房”里探出头来,动作有些畏缩,它瞎了一只眼,双耳也不对称,半张脸上有一道不规则的伤疤,连毛也不长,可能是人,也可能是流浪狗或者其他猫伤的,野外的环境并不那么友好。
大白猫露出一个脑袋,仅剩的眼睛是浅蓝色的,对上费渡的目光,它也不叫,只是殷殷地看着他,莫名让人觉出一点不同于普通畜类的灵性。
费渡手上还剩最后一盒罐头,给谁都是给,于是朝角落里的“危房”走了过去。走近才发现,原来大白猫不是光棍一条,那“危房”里还住着几只耗子一样大的幼猫,都是杂毛,其中一只的毛色和骆一锅有点像,见了人也不知道怕,睁着无知的大眼睛,伸长了脖子看着费渡。
费渡把猫罐头打开,放在半坍的猫屋旁,大白猫却不吃,反而蜷缩起身体,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亮出指甲的爪子抠进地里,像是准备要跟谁打仗。
费渡一抬头,看见几只大猫悄无声息地围了过来,一边舔着嘴,一边贪婪地盯着白猫这一家老弱病残,只等人一走,就要扑过来打劫。窝里的幼猫们挤作一团,大小像老鼠,“叽叽”的叫声也和耗子差不多,竖起来的尾巴尖都只有短短的一截,一起哆嗦着,不知是冷还是怕。
这些出生在冬天的小动物,就像出生在动荡里的人,命贱,死起来一茬一茬的,可怜不过来。
费渡看了看表,不过反正他自己当老板,不用打卡,于是在白猫的猫屋旁边坐下了。
大概是气场的缘故,野猫黑/社会好像有点怕他,大猫们垂着尾巴远远觊觎着,不敢到他跟前放肆,眼看他没有要走的意思,只好不甘不愿地各自散了。好一会,大白猫才放松下来,小心翼翼地在罐头上舔了一下,然后拉开沙哑的嗓子,冲费渡叫了一声。
费渡戴着耳机,正拿手机查邮件,没理它。大约有十多分钟,白猫一家终于饱餐完毕,费渡余光瞥了一眼,见那只长得很像骆一锅的小猫胆大包天,居然从猫屋里爬了出来,摆动着稚拙的四肢,哆哆嗦嗦地向他走过来,想去蹭他垂在膝盖上的手。
除了已经习惯一起生活的骆一锅,费渡依然没有亲近小动物的习惯,也并不打算和一只没满月的小猫崽交朋友,于是站起来躲开了。
幼猫失望地叫了一声,这时,有人在他身后轻轻地叹了口气:“它只是喜欢你,你既然是铁石心肠,干嘛还要给它们恩惠?”
费渡脚步一顿——不远处的石凳上,坐着一个又熟悉又陌生的年轻男人。那人穿着一件不打眼的卡其色外套,休闲裤打理得不大精心,有点皱,头发也略有些长了,五官还是原班人马,底下却仿佛换了个灵魂,乍一眼看过去,根本认不出这会是当年燕城著名的纨绔子弟……张东来。
张东来对上费渡的目光,缓缓地站了起来,两人在群猫丛中面面相觑,物是人非,一时两厢无语。
印象里,但凡他们俩凑在一起,周围不是觥筹交错,就是纸醉金迷,聒噪的笑声与呛人的香水味总是如影随形,谁能想到有一天见面会是这样的光景呢?
费渡摘下耳机,率先开了口:“好久不见。”
张东来用一种复杂难言的目光看着他,近乎拘谨地一点头。
费渡走到他身边,指着旁边的石凳问:“我能坐这吗?”
张东来的目光牢牢地锁在他身上,不知道为什么事到如今,费渡还是这样坦然,坦然得好像他从未做过那些事一样。
那年除夕,他从一场颠倒的寻欢作乐场里爬出来,余醉未褪,一步跌进了一个冰天雪地的噩梦里,他好像是误入了一个荒谬的平行世界,做梦都想不到的曲折离奇一股脑地砸在他头上,身边熟悉的人都变了样,一个个地成了裹着人皮的妖怪。
他一直尊重敬畏的父亲是冷血变态的杀人狂,刚正得让他时常自愧有辱门楣的叔叔手上血债累累,还有他的朋友……他的朋友费渡。
酒肉朋友也是朋友。
费渡有趣、敢玩,哪个圈子都混得开,而且三观和张东来一样,信奉及时行乐,从不以自己不学无术为耻,全心全意地扮演着一个快乐的小傻逼。在燕城的纨绔圈子里,张东来最欣赏的是他,最亲近的是他,甚至人在异乡,惶惶不安的时候,下意识求助与信任的,依然是他。
他拿费渡当浮华场上的知音,可原来,其实只有费渡知他的音——他是个长了耳朵的聋子。
费渡舒展开长腿,坐在旁边的石凳上:“一年多没你消息了,过得怎么样,婷婷好吗?”
张东来反问:“如果是你,你会好吗?”
费渡静静地看着他,不置一词。
张东来第一次发现,自己从未仔细看过费渡的眼睛,印象里,费渡总是漫不经心的,瞳孔像是对不准焦,惊鸿一瞥的一个眼神扫过,随后就再次隐没在镜片……或者别的什么后面。他想,如果他早注意到这双藏着深渊的眼睛,一定不会傻呵呵地把这个人当成自己的同类。
他声音有些尖锐地说:“我从来没有认识过你,费总,是不是?”
费渡坦然回答:“可以这么说。”
张东来被他噎了个倒仰,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地瞪着他。
“你也从来没有认识过你父亲、你叔叔,还有他们身边的那些人,”费渡平静地说,“你一出生,身上就被人套了个乌托邦似的罩子,玻璃罩外面贴满了花团锦簇,严丝合缝,你从来没有往外窥探过。你父亲急惶惶地把他可望而不可得的东西全堆在你们兄妹身上,他把你们俩当成自己生命的延伸,好像这样就能得到补偿。”
张东来的呼吸急促起来,一只手下意识地插/进外衣兜里。
费渡却好像什么都没看见,接着说:“我没打招呼就毁了你的乌托邦,对不起,所以你今天过来,想做个了结吗?”
“我朋友不少,你是分量最重的一个,”张东来嗓音嘶哑,“你说什么我都信,真的,费渡,我对你……我对你不说掏心挖肺,可也差不了多少,我从来没把‘怀疑’俩字往你身上搁过,想都没想过……可你把我当什么?送上门来的傻子吗!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
“没有,是我对不起你,”费渡说,“但是一码归一码,再有一次,我还会这么干。”
“你……”
费渡向张东来摊开双手,他的手修长苍白,外衣平整的袖口露出一段一尘不染的衬衣袖:“你兜里有什么?是刀,还是枪?”
张东来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你以为……你以为我不敢?”
“如果你想杀我报仇,一把裁纸刀足够了,”费渡叹了口气,轻轻地说,“这样万一事到临头你反悔了,还有余地。但如果你带了管制刀具或者……”
张东来大吼一声,一把揪住了费渡的衣领,野猫们敏锐地感觉到气氛不对,全都噤若寒蝉地躲了起来,只有方才那只第一个吃罐头的长毛大灰猫站了起来,谨慎地往前走了几步,像个放哨的守卫,盯着这边的动静。
费渡脖子一凉,一柄裁纸刀紧紧地抵住了他的颈侧,不知是他颈部的皮太嫩,还是张东来的手抖得太厉害,刀刃下很快出现了一条小血口。费渡远远地冲着炸毛的大灰猫做了个手势,离奇的是,大灰猫的耳朵突然往后一背,好像看懂了似的,往周围看了看,重新卧了下去。
费渡眼神往下一瞥,笑了:“还真是裁纸刀啊。”
张东来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利用我,毁了我们家!”
“我利用过你一次,我说了对不住你,愿意的话,以后我可以用任何力所能及的方式补偿你,不愿意也没事,你可以在这划一刀。”费渡缓缓按住了张东来抖个不停的手,“最好找个什么东西遮一下,不然会喷你一身血,划得果断一点,最多五六分钟,咱俩就一了百了了——你放心,猫不会叫救护车。”
他说到这里,忽然把张东来的手往下一按,颈动脉的震颤顺着刀刃传到了张东来手上,更多的血一下冒了出来,一下染红了衬衫领。张东来到底只会个温柔乡里长大的公子哥,几乎被费渡身上那种前所未见的亡命徒气质吓破了胆,一下松了手,避之唯恐不及地躲开费渡,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费渡把裁纸刀缩回了塑料壳,歪头用领子擦了擦血迹:“你是个好人,出过的最大纰漏就是自己开车超速剐蹭电线杆,就算是跟人打架斗殴,也从来没把别人打坏过,东来,你跟我们不一样。这把刀我就当临别礼物收下了,往后带着婷婷去过正常人的生活吧。”
张东来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他,直到此时,他终于确定了,他不认识费渡,他的朋友是在一个大雨夜里、野外飙机车连头盔也不带的败家子,他不认识眼前这个面无表情地把玩着裁纸刀,好像没有知觉似的可怕男人。
“那次在西岭,我们几个凑热闹,帮警察找一个失踪的小女孩,朋友圈里被那女孩的照片刷屏了,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跟着转发,可惜最后没找着,警察只挖出了她的尸体,”费渡说,张东来却随着他的话音颤抖了起来,“这事传出来之后,我看见你们又刷屏了一次,你还点了个三个蜡,过后大家就忘了这事,我觉得你现在应该知道真相了。”
张东来知道,他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去搜寻、追忆、听、看……他知道那个短暂地在他手机上停留过的小女孩在一个泥泞的雨夜里被人带走,在极度恐惧中死于非命,身体被切成一堆碎肉,死不瞑目的葬身在他父亲亲手置办的抛尸之地。他曾经一度失眠,总觉得那女孩还如影随形的藏在他手机里,快意地看着他从可恶的无知里惊醒过来,每天被真相折磨,惶惶不可终日。
“我没有毁了你们家,”费渡说,“你所谓的‘家’,一开始就是个谎言,谎言是不可能长久存续的。”
张东来明知道他说得都是实话,然而他的处境这样尴尬,无论接受与不接受,仿佛都是毫无道理的,他茫然无措,忽然被铺天盖地的委屈淹没,难以忍受地哭了。
人一出生,就要被接生的大夫打哭一次,从此脱离母体,开始自主呼吸。
然后又要被无情的真相打哭过无数次,渐渐离开童年、离开平和的“新手村”,走向更远、更不美好、更不可知的未来。
事到如今,张东来这个发育迟缓的大龄男孩,终于放开嗓子,嚎啕大哭起来。
费渡没有再去打扰他,只是沉默地坐在石凳上,等着张东来哭到筋疲力尽,没再看自己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费渡知道,张东来应该不会再回来了。他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颈侧,血已经结痂止住了,费渡叹了口气,摸出方才那把裁纸刀。
“他走了?”野猫屋后面的树丛里,一脸凝重的陆嘉和周怀瑾走了出来,周怀瑾弯下腰摸了摸大灰猫的头,大灰猫看起来和他很熟,翘起大尾巴,高冷地在他手上蹭了一下,懒洋洋地站起来走了。
费渡“嗯”了一声,卸下裁纸刀的塑料壳,从里面抽出了一张小纸条,纸条上写了一个地址。
“应该是春来集团的漏网之鱼,”费渡把纸条交给陆嘉,“找人盯住了,匿名报案。”
陆嘉应了一声,接过纸条跑了,周怀瑾却弯下腰,皱眉盯着费渡领口的血迹:“你晕不晕,想不想吐?赶紧去医院。”
“就破了点皮,我早不那么晕血了。”费渡摆摆手,站起来的时候脚底下却踉跄了一下——不那么晕了,但还是稍微有点后遗症。
“我说什么来着!”周怀瑾一把扶住他,“让你没事玩刀,刀是随便玩的吗……”
费渡无奈:“周大哥。”
周怀瑾一脸严肃地看着他。
周氏与春来集团的大案了解,周怀瑾不知去哪游荡了几个月,孑然一身地回了国,当年的亿万财团继承人,现在在费渡手下做财务总监,一开始大家喊他“周总”,后来不知怎么的,“周总”就成了“周大哥”,公司上下,不管男女老少统一这么叫,平时在外面一脸高贵冷艳的精英,一回来就成了管东管西的啰嗦大哥,爱心泛滥,好像全世界都是他爱闯祸又不靠谱的小弟。
警方对“春来集团”四个字反应极其敏捷,接到线报以后,立刻迅雷不及掩耳地赶到这些漏网之鱼的聚集窝点,在对方毫无防备的时候就把人一网打尽,张东来悄无声息地来到燕城,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终身没有再回来过。
两代人,纠缠不休的恩怨,至此,终于风流云散。
傍晚,费渡坐在自己车里,跟一只没有巴掌大的小野猫面面相觑——方才他刚上车,还没打着火,一道白影突然跳上了他的车前盖,瞎了一只眼的大白猫看了他一眼,把那只长得很像骆一锅的小猫往他车上一放,不等费渡反应过来,大白猫掉头就跑,强买强卖。
小野猫支楞着尾巴,好像是怕冷,不断地往他怀里钻。
费渡拎着它的后颈,把猫扒拉下来:“回去跟你妈说,我不打算收养猫。”
小野猫回答:“咪。”
费渡:“我们家有一只猫了,把你带回去,它能一巴掌把你打扁了。”
小野猫伸长了脖子,眯着眼在他身上闻,又眼巴巴地看着他。
费渡:“……骆闻舟非得挠死我不可。”
小野猫一唱三叹地“喵呜”了一声,伸出小爪子扒住他的外衣。
费渡看了看还不会收爪子的猫,又摸了一把脖子上的创可贴,突然灵机一动:“有道理。”
小野猫一歪头,身体腾空而起,它不安地挣动了一下四肢,懵懂地看着费渡捏了捏它的小爪子,指着脖子上的伤口说:“记住,这是你挠的,不穿帮我就收养你。”
小野猫在汽车引擎声里打了个寒颤,仿佛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时,费渡的手机震了起来,突然响起的《五环之歌》吓得小野猫一哆嗦,费渡一边缓缓地把车开出停车场,一边接通:“嗯,下班了,在路上……晚上啊?想吃焗大虾……不要,吃你做的……”
电话那边的人抱怨了一声什么。
费渡狡猾地笑了起来:“对了,我还给你带了个‘礼物’……嗯?没有乱花钱。”
“你肯定会喜欢的。”
番外完=w=下一篇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