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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城下到城墙顶端这段路不长,轻轻松松就能走到。副使却觉得浑身上下没有力气,他脸色惨白,牙齿不受控制剧烈打战。看着他瘫在地上如烂泥般的模样,碎齿皱起眉头,一言不发,伸手抓住他的衣服后领,像成年人拉着一个不听话的孩子,连拖带拽将其带到天浩面前。
一群黑嚎狼围着尸体进餐的场景极其血腥,富有震撼力的画面在副使眼睛里永久定格。他张着嘴,呆呆看着那些大快朵颐连头都不抬的野兽,从它们互相拥挤产生的缝隙之间,不时露出一颗若隐若现的人头。
数百名全副武装的豕人战士环伺周围,他们身穿黑色重甲,加装了防撞层的两侧肩膀上全是钢刺,非常锐利,一看就不单纯是为了防御用途。武器虽是长柄战刀,尺寸和重量均不是普通式样,长度超两米,宽厚刀背释放出令人心悸的沉重。
周围一片肃杀,就连空气也仿佛凝固。
碎齿从身后发出凶狠的怒喝:“跪下,向城主大人叩头!”
天浩对这套彰显自己身份的威压性礼仪毫无兴趣,但现在不是文明时代,破坏野蛮时代的行为规则并不理智。他注视着战战兢兢跪在地上对自己行过大礼的副使,淡淡地说:“俞铮是个骗子,回去告诉你们大王,让他以后把眼睛放亮点儿,不要随随便便什么人都派出来。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
骗子?
堂堂王妃的亲弟弟,居然被人说成是骗子!
这事太滑稽了,彻底超出了副使的正常逻辑范围。他觉得脑子不够用,呆呆跪在地上半天说不出话,直到目光瞟见散落在旁边的兽皮卷碎片,还有上面那些零星的文字,整件事情才被他在脑海里串联起来,恍然大悟。
副使知道俞铮想要趁此机会中饱私囊,借着凶牛之王的名义,从磐石城强行换走更多的豕人俘虏。这种事情必须得到整个使节团中、上层人员的同意,至少是默许,才能进行。俞铮为此买通了包括副使在内的好几个人。他的身份摆在那里,王妃是凶牛之王身边的红人,没必要为了一个私心膨胀的家伙得罪王妃,何况俞铮答应事成之后会给大家送上一份重礼。虽然没说具体是什么,但大家都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没想到他死了,被一群凶残的野兽撕成碎片,一点点吞进它们的肚子。
磐石城主掀开了所有伪装,直接指明俞铮是个骗子。
副使很想否认,可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这里是别人的地盘,俞铮的下场尚且如此,自己又何必为了一具尸体触怒这个满面冷酷的年轻人?
“置换人口是陛下的命令,只要公平合理,我从不拒绝正常的要求。”天浩的声音同时夹杂着威严与冷酷:“看看城外这些人,如果不是看在大家都是同族的份上,我现在就下令把你们全部杀光,一个不留。”
副使早已吓破了胆,血淋淋的教训摆在眼前,他丝毫没有反驳抗拒的勇气,整个人直接扑倒在天浩脚下,连声哀求:“这不是我的意思,我只是奉命行事。”
天浩用轻描淡写的语气发出讥讽:“我的狼已经吃饱了,我对你这种没用的废物毫无兴趣。留下那一千名礼物,还有城外所有的老人、女人、孩子。至于你,还有你身边的卫兵,现在就离开我的领地。回去告诉你们的王————想占我的便宜就得拿出相应的实力,这些人我留下了,就当做是他派了一个骗子冒犯我威严必须付出的赔偿。磐石城欢迎每一个真诚相待的朋友,心怀叵测的家伙在这里没有容身之处。如果你们的王想要交换俘虏,就必须拿出诚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期满哄骗。否则,我不介意用他的脑袋做成骨碗,成为我收藏的一部分。”
副使觉得自己一定是耳朵出了问题。
虽说是老弱病残,可这毕竟是一万多平民,被年轻的城主张嘴一说直接定性为“赔偿”,这……这……这种事实在是匪夷所思,彻底颠覆了副使的逻辑观。
然而拒不接受又能怎么样?
俞铮已经死了,难道我要大着胆子触怒磐石城主,落得与他同样的下场?
副使灰溜溜地走了。
这是大人物之间的较量,只有凶牛之王才能对付这位年轻城主。无论回到凶角城要面对来自大王何等震怒的惩罚,都是唯一的,必须的选择。
……
上万人拥挤在城外被圈定的区域里,根本不可能有所谓的安静。尽管如此,在寒冷天气里相互依偎着取暖的老弱妇孺们仍然感到地面传来震动。
数千名全副武装的豕人战士排着整齐队列从城门内侧出现。他们的脚步整齐划一,所过之处碎石纷飞,尘泥四溅,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挡。看着这些彪悍的战士从身边绕过,一直跑到远处圈子边缘站定,将所有来自凶牛部移民团团包围的时候,无法抑制的寒意瞬间冲上所有老弱心头。他们拥挤得比刚才更加紧密,无论女人还是老人,纷纷把孩子往身后推,尽可能展开自己破烂褴褛的衣服,将他们遮得严严实实。
女人脸上显出凄苦绝望的神情,老人浑浊的眼睛不再有亮光闪现,队伍里为数不多的瘦弱男人表情呆滞……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对他们来说并不陌生,非常熟悉。
弱者在部落里没有生存权。老人和残疾人属于被抛弃的第一队列,其次是营养不良活不过冬天的孩子。相比之下,女人的价值略高,因为无论如何她们毕竟是女人,在被欲望控制大脑的男人面前,大多数时候都不会计较外观长相。
他们从自己的家里被赶出,同样的遭遇很多次发生在一个人身上。没有力量就意味着没有话语权,上至城主,下至十人首,随便一句话就能要你的命。别想着什么“这屋子是我建的”之类的话,在拥有权力的觊觎者面前你只能无条件双手奉上,而且对方牢牢占据了道义制高点————大王有令,你现在必须去磐石城,从今以后,你就是雷牛部的人。
雷牛部和凶牛部有区别吗?
似乎没有。
一个瘦弱孩子挣扎着从母亲挡住自己的破皮袄里探出头来,用懵懂的眼睛看着这个世界。他大概六岁左右,长期营养不良导致头身比例严重失调。硕大的头颅被很细的脖颈撑住,仿佛随时可能从上面掉下来。孩子用力咽了一下喉咙,用畏惧的目光看着远处那些豕人战士,小心翼翼地问:“妈妈,他们会杀了我们吗?”
杀人在部落里不是什么新鲜事。祭神的时候要杀人,打了胜仗要杀人,打了败仗也要杀人,就连平时遇到各种乱七八糟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事情还是要杀人。家家户户都用死人脑袋和骨头装点房屋,就像文明时代的墙纸、工艺花装饰、璀璨漂亮的吊顶挂灯、名家所做的书画艺术品……
他的母亲同样瘦弱,可怜的妇人用力按住孩子肩膀,颤抖着再次用破皮袍将他盖住。这是来自多年前的经验,死人太多的时候,只要小孩子能屏住呼吸,被厚重宽大的衣服盖住,就有机会从屠杀者手里逃过一劫。
这样的理解不能说是有错。
押送自己的凶牛部官员已经走了……不,应该用“逃”比较合适。很多人都看到强壮的豕人战士抓住副使的胳膊,像垃圾一样把他扔出城外,觉得不过瘾,还特意追上去狠狠冲着他屁股上踢了一脚。
难道凶牛部与雷牛部要开战?
想象中最可怕的事情没有发生,一群和颜悦色的牛族人出现了。他们手里没有鞭子,也没有棍棒和刀剑,从人群外围开始,基本上每十个人为一个小队开始整编。随着一个个小队被他们带入城内,徘徊在城外上空的恐惧气氛也逐渐消散,移民们知道自己的生命不再受到威胁,他们开始低声交谈,猜测并思考自己未来的去路。
城墙上,天浩缓缓走到巫彭旁边,并排站在一起,气氛顿时变得凝重起来。
“这就是你的处理方式?”大国师的语气平平淡淡,无法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我杀了一个假传凶牛之王命令的骗子。”天浩平静又安详,貌似在考虑,思维却在全面扩散:“我是陛下任命的大城主兼领主,我有这个权利。”
巫彭的目光逐渐飘远,他注视着那些进入城内,按照小队编排暂时安置的广场上的凶牛族人:“陛下的命令是让你置换俘虏,你没有做到这一点。”
天浩抬起头,看着大国师有几缕白发飘飞的侧脸,宁定地说:“交换的前提是公平,如果做不到这一点,谁也别想从我手里得到一个豕人。”
巫彭发出轻轻的叹息:“你这样做,很容易被人当做把柄。这次我之所以来到磐石城,就是想和你好好谈谈。那些谣言传得很快,你要让大王相信你的忠诚。”
“忠诚从来不需要挂在嘴边。”天浩的态度依然强硬:“我灭掉了整个豕族,我给陛下带回了一颗真正的王者头颅,我从未想过要依靠战功爬到更高的位置,我为了养活这座城里的人殚精竭虑,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
巫彭侧转身子,眼底流露出一丝温和:“这些我都知道。”
“可是那些人,他们做了什么?”
天浩突然变得暴怒,发出炸雷般的咆哮:“几十年来他们不思进取,从未主动向外进攻,族群里每年冬天都要死人,粮食永远都不够吃,为什么不从根子上想想办法?皇家资料库有那么多祖先留下的知识,有谁想过要去主动翻翻,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远的就不提了,就说我这次出兵,战争初期为了保密封锁消息,到了后期领地内部很多城寨都知道我和豕人在打仗。有谁想过要出动出兵帮我一把?有谁来问过需不需要支援?”
“没有!所有人都在冷眼旁观,他们对族群荣誉漠不关心,也没人看好战争结果。他们只想着坐享其成,无论我们胜利还是战败,他们都能从中分一杯羹,得到最多的好处。”
“打赢了,就有凶牛之王这样的家伙跳出来,随便扔出几个老弱病残,嚷嚷着必须换走身强力壮的豕人俘虏。他以为他是谁?这种不要脸的话张口就来,甚至还专门发出加盖他个人印鉴的文书。哈哈哈哈……他可不是什么小人物,是一个真正的部族之王啊!为了一点点蝇头小利,这种做法跟乞丐有什么两样?”
“如果我打输了,他们同样不会放过我。很多双眼睛都在盯着磐石城,他们会以各种理由要求我让出这座城,或者用其它方法将城内的平民瓜分。这种事情我以前遇到很多次,那时候还是磐石寨,不是磐石城。人心的贪婪永远没有止境,也不会随着身份高低有所区别。”
巫彭眉头微皱了一下,随即松开,露出无奈的苦笑:“看来你已经知道了我的态度。”
天浩没有否认:“所以我杀了俞铮,他必须死。”
大国师脸上笑容变得有些不可捉摸,颇为遗憾地轻轻摇头:“我不反对你杀俞铮,正如你刚才说得,他打着凶牛之王的名字招摇撞骗。但不管怎么样,你不该强行留下这一万多凶牛部的人,交换俘虏是陛下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违抗。”
“我没说不换。”天浩耸了耸肩膀,冷笑中夹杂着说不出的邪恶:“必须在公平公正的基础上才能交换,只要凶牛之王拿出诚意,我双手赞成。”
“这些人你打算怎么办?”巫彭抬手指了一下远处熙熙攘攘人群密集的广场。
“他们可以选择离开,也可以选择加入磐石城。”天浩微微一笑:“从凶牛部走到这里并不容易,如果不想死在路上,就只有第二种选择。与其在路上留下一堆尸体,不如暂且让我来负责他们这段时间的生活所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