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杨沫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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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春之歌?夜间林道静冒着雨逃到了她的学生刘秀英的家里。

    道静听了江华的话她不仅在学校教员和学生当中进行了工作而且也和几家学生的家长交了朋友。其中和她关系最好的就是刘秀英的母亲。这是个健壮的中年农妇有六个孩子生活虽然困苦可是她却那么乐观、愉快干起活来像一阵风。尤其她的生活经历和对于生活的见解可给了道静不少帮助。像她这样生长在大城市里的知识分子尽管她和农村、农民也有过一些联系但是在她的心目中总有那么一种近乎成见的见解:农民是贫苦的是缺乏文化和思想的除了地头炕头他们还能知道什么事情呢?可是自从和刘秀英的母亲接近之后就把她的一些看法改变过来了。这个农妇不仅知道各种庄稼上的知识知道农民生活如何的困苦庄稼人一颗汗珠掉八瓣知道丈夫到各处做木匠活时听来的许许多多农村中的趣事和奇闻;而且她还懂得生活中的许多道理懂得农村中阶级斗争是怎样的尖锐懂得地主、高利贷者盘剥农民的多少花样和残酷的事实。从这个多子女的普通农妇的身上道静才深切体会农民并不愚蠢并不落后只是生活的困苦艰难使他们喘不过气来罢了。因为和刘秀英的母亲谈得来觉得这个女人一定会慷慨地帮助她所以在这个紧急的夜晚她逃到了刘家。而这个聪慧能干的女人也果真留下了她。

    刘家小院很清雅。挂满丝瓜、豆荚的篱笆上绿油油的叶子沐浴在温煦的阳光下给人一种幽美、恬静的感觉。三间明亮的北屋炊烟慢慢从屋顶上轻袅地飘起。将近中午刘秀英的母亲一边坐在灶前烧着火一边跟蹲在她旁边的道静谈着话。

    “姑娘别着急。”刘秀英的母亲含着温存的微笑说“在咱家歇两天听听风声。咱庄户人常说:‘没有过不去的河’。”

    “可是大嫂我怎么呆得下去呢?学校……”道静正愁闷地说着她的学生刘秀英回来了。

    一早刘秀英就到学校去探听消息去了可是直到中午她才急急忙忙地跑回来一进门就耷拉着脑袋哭着对道静说:“赵老师叫他们抓去啦!”

    “刘秀英你把详细情形说说!”道静屡经忧患对于突然的事变已经比较沉着了“他怎么被捕的?”

    “夜里警察局跟保卫团来了几十个人包围了学校。可是赵老师还没走他还在学校干什么……就这么把他抓走了。”

    刘秀英噘着嘴抹着眼泪。

    “同学们呢?还有人被抓走没有?”

    刘秀英哭着说:“李国华、吴学章叫他们抓走了……我们一到学校所有昨天参加请愿的同学全叫校长和伍老师赶着到县党部礼堂听了一顿训话。一个瘦猴样的官说我们要再敢造反他们就全枪毙我们……他们说、说要枪毙赵老师和你呢。”

    “刘秀英别哭!”道静凝视着篱笆上面翠绿的小丝瓜低声地说“他们不会有危险的。还有别的消息吗?”

    “没有!没有!”刘秀英抽咽着“老师!老师!你、你怎么办呀?他们他们也正在打听你、想抓你呢。”

    “刘秀英别着急我不会……你去告诉皮得瑞、李菊英、朱有光、王光祖还有李占鳌今晚上都到你们村边的大苇坑里咱们谈谈。”

    “李占鳌那臭麻子变啦!”刘秀英噘着小嘴抹着眼泪“他在党部还帮着党官训我们、笑话我们。那丑小子真不是好东西!”

    道静的脸更加苍白了静了静她拉着小姑娘的手苦笑笑:“缺他一个人没有关系。你还是去通知吧。”

    就在这天下午在道静还没有和她的学生们会面之前刘秀英家来了一个串门的老太太。她五十多岁挎着一个卖花样子和鞋面布的小篮子。消瘦、黧黑但样子很温和还似乎有些腼腆。她和刘秀英的母亲好像很熟见了面笑着招呼了一下就悄悄地走进里间屋里来了。道静正坐在里间屋的炕上写东西一见这个陌生的老太太进来了她心里有些不舒服因为她是偷偷藏在刘家的。但是客人既然进来了她只好下地打招呼让老太太炕上坐。

    “你忙吧我地下坐是一样。”老太太含着微笑说话慢吞吞的。她把篮子向板柜上一撂自己在板凳上坐下了。

    刘秀英和她的母亲也跟着走进来她们也看着道静微笑好像有些神秘似的。

    道静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们她显得有些局促不知说什么好。

    还是老太太先说话:“姑娘你买花样子吗?我卖的这花样子可特别新鲜好看。”

    “不!不用……”道静摇摇头“我不穿花鞋。”

    “年轻的姑娘穿双花鞋才好看啊!”老太太上下打量完了道静对刘秀英的母亲笑笑说“这位大闺女长的可真俊多叫人喜爱。我要是有这么个闺女那才福气呢。”

    道静不好意思地笑笑。她坐在炕沿上看着老太太慈祥而又苍老的面孔轻轻地问:“老太太是这村的吗?您没有女儿?”

    “她什么人也没有了!”刘秀英的母亲替老太太回答着“老当家的早去世了只有一个儿子最近也、也死啦。”她看看老太太轻轻叹了口气就走出去了。

    道静觉得有些奇怪。刘秀英的母亲领着这老太太干什么来了呢?她不是答应替她保守秘密的吗?可是道静还是和老太太聊起天来。虽然她心乱如麻。

    “老太太您很苦呀只剩下您一个人怎么生活呢?”

    “有办法啊!”老太太安详的声音使得道静有点吃惊“我的干儿干闺女可多哩。我挎着小篮各村里串到哪儿也饿不着。闺女我问问你你是哪的人?怎么到刘秀英家里来啦?”

    道静的心动了一下。怎么回事?她怎么会盘问起我来?难道刘家把我的情况向什么人告密了吗?……

    “老太太我来串个门。”道静也不慌不忙地回答着“昨天的雨可好啦看样子今年庄稼一定长得好吧?”

    “好?”老太太瞅着道静叹口气说“好几年啦不是旱就是涝再加上兵荒马乱遍地土匪咱老百姓可是没法子过啦。闺女你不是本地的人吧?在这附近教书吗?”

    “嗯教书。”道静竭力镇静地说“我是刘秀英的老师来找刘大嫂做点活她不叫我走就待住了。老太太您是这村的人吗?想找我替您写封信是怎么的?”

    “不是。”老太太笑笑说“我来向你打听个人:有位江华江先生你认识吗?”

    听了这句话道静的心狠狠地翻腾了一下子。这究竟是个什么人?她为什么竟来打听江华?但是她一见刚刚进屋来的刘秀英的笑脸和她母亲那种神秘的微笑的样子她一下子恍然了!莫非她就是江华说的那位姑母吗?

    “认识。您认识他?”道静坦然地说。

    老太太看了看刘秀英站起身走到道静身边拉住她的手笑道:“闺女他对你说过他的姑姑吗?”

    “啊!您就是姑母!”道静一下子扑到老太太的怀里紧紧握住了她的双手。这双手很瘦很粗糙但是却那么温暖有力。

    “闺女对不起你。”老太太拉着道静坐在炕边说“我那侄儿告诉我说”这时刘秀英也出去了屋里只剩下道静和她两个人“告诉我你在学校里。本来早该去找你联系可是咱这区这一阵子情况很紧我到远处去了些天所以没顾得去找你。可是你的情况我也知道一点。……”

    道静这才明白刘秀英的母亲思想进步的原因。一定是经过她和姑母联系了所以姑母才了解自己的情况。可是她没有说话只静静地、微带惊奇地听着老太太继续说道:“你在学堂的工作作得还不错怎么一下子坏事了?”

    道静小声回答:“那位名叫戴愉的同志来了指示我们攻击校长和姓伍的教员就那么一下子暴露而且被破坏了。”

    “怎么?有人找过你?”姑母的神气有些紧张但说话仍然是不慌不忙的“那可是有点儿奇怪啊!”

    道静也愣住了。

    姑母沉思着有一阵子没有说话。

    道静看着姑母那张黧黑的布满皱纹的平凡的脸忽然颖悟似的想道:“她就是她和可敬的江华在并肩战斗?……”

    “闺女”姑母的声音是温柔、慈爱的她拿过自己的花样篮子小声说道“好闺女我真是对不起你们没有早跟你们联系可后悔也晚了。现在咱们说眼前的吧――眼下敌人很疯狂你该躲一躲才是。”

    “姑母”道静不由自主地也这样称呼起来了“我哪里也不去我有这些学生――我不能走啊!”

    姑母的脸上浮上了一丝苦笑。她轻轻抚摸着道静柔软的小手:“孩子革命可不能任性呵。你在这里掩藏不住我不能留下你白白往虎口里送……我知道我们早晚得胜利可是目前站在矮房檐下你就低低头吧!”姑母没有讲革命有进攻也有退守要保存有生力量等等;她只是根据事实说服道静赶快离开这儿。

    “姑母我没有地方可去呀!您给我找个地方吧。”

    “那么”姑母想了一会儿轻轻说“闺女既然没处去那你就跟着我吧我想法子安置你。”

    “您要带我走?”道静笑了。可是接着她又忧虑地说:“姑母可是您别忘了我那些学生呵还有赵毓青――这是个很好的青年同志也叫他们捉去了。”

    姑母点点头。她总是微眯着的眼睛张开了――这双憔悴的暗淡的眼神突然变得年轻人似的热情激动:“闺女别难受。咱们到胜利那天再跟反动派算账……你知道我那小子――你听说过李永光吗?他、他最近才死啦为革命牺牲啦……做娘的心上的肉够多痛呵……可是这不算什么不算什么孩子呵不算什么……”

    姑母摇着头喃喃重复着“不算什么”可是眼泪却顺着她多皱的面颊像泉水般涌流出来了。

    “姑母”道静凝视着这张悲痛的脸情不自禁地说道“姑母别难过!您失掉了一个孩子可是还有好多好多……”好多什么她说不下去了。

    姑母和道静约好了过两天来接她就挎着篮子蹒跚地走了。她刚一走道静拉住刘秀英的母亲赶紧问:“大嫂告诉我把这个老太太的事情多告诉我点!”

    “我也说不太清。”刘大嫂说“就知道她和她男人全是好庄户主住在离这廿五里地的大王庄。日子穷一亩地也没有他们两口子全给财主家做活。后来高阳、蠡县暴动时她男人去参加就牺牲在那边。剩下个小子李永光也是个好小伙他还偷着领导过咱这一带的许多斗争呢……这老太太可是个少见的人物周围附近的农民们没有不认识她的没有不喜爱她的。不管谁家有了遭难的事她全有法子帮忙有法子管。她就是这样风里来雨里去、成年累月地在咱农民当中工作着。”刘大嫂说到这里用衣角抹抹头上的汗水拿起一只鞋底纳着说“这老太太本事可大啦白天出入地主老财家的高门大户有时给他们帮忙做活也有时贩卖些好东西给那些地主的老婆闺女;可一到夜晚她就做起咱这边的工作来。”刘大嫂笑了。道静却还不满足似的瞅着刘大嫂仿佛在催她“再多告诉我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