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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之歌?在王教授夫妇的掩护下道静终于坐上平汉线火车到了定县并且在东关外的完全小学校里又当起小学教员来。由于她的热心和努力学生们喜欢她;连严格的校长——晓燕的姑姑王彦文也很赞赏哥哥介绍来的这个年轻女教员。
尽管如此但是空虚、怀念过去和向往未来的焦灼之感仍与日俱增地烦扰着她。她常常幻想着有一天卢嘉川或者其他的革命同志会突然来找她——那该是个多么幸福的日子啊。但是一天天过去了这些可敬的朋友都音讯杳然她也无从打听他们的下落。她虽然和徐辉通着信并从她那儿得到不少的启和鼓励但是她仍是感觉不满足感觉生活里还缺少着什么重要的东西。
这样几个月过去了。
春天有一天她接到徐辉的一封信信里介绍一位名叫江华的人将去找她并嘱咐她替他介绍职业。道静接到这信后的高兴真是没法形容。她把信看一遍放在桌上一个人笑笑一会儿又拿起来再看一遍又笑笑。再看再笑——再笑再看。这将要找她来的虽然不是卢嘉川不是她熟悉的人但是她下意识地觉得是和他们有关系的——是革命的。她捏着信坐在椅子上胡思乱想:“他是什么样儿?像卢嘉川?像许宁?还是……”她觉得自己想入非非不觉脸红起来。整个心灵被年轻人的狂热的幻想陶醉了。
一阵兴奋过去她又着急起来。徐辉还叫她替江华介绍职业可怎么介绍呢?到哪儿去找门路呢?为这个她翻来覆去急得一夜没睡好。第二天清早她爬起床来就去找校长王彦文。
“校长我有个表兄失学了他就要来找我找事情。您给帮帮忙吧!”道静事先就编好了一套话。
王彦文校长有点惊奇她迟疑地摆着脑袋笑道:“学校早就开学了你知道没空位置……没听说过你有表兄啊。啊是表兄吗?”
王彦文是个四十岁的老姑娘从来还没有结过婚因此对于别人的婚事就带着特别的敏感和关心。
道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校长您别开玩笑。还是请您给我想办法。他叫江华北大学生。最近因为婚姻问题——他父母强迫他和一个不认识的女人结婚他不肯和家里闹翻了没法再求学只好找事情维持生活。校长您对人热心定县城里熟人又多一定请您替我帮忙!”她顺嘴按编好的故事说着不觉满脸通红心里乱跳。
王彦文耳里听见了“婚姻”二字眼见道静这么热情横溢便把江华真当成了道静的爱人。她想了一下点点头说:“道静别着急等他来了再想办法。他什么时候来找你?”
“大概快了。他来了您一定要帮忙呀!”道静高兴地握住校长的手笑起来“姑姑您真是个好人呀!”
“唉好、好还是你们年轻人……”谨慎而胆小的王校长端详着道静细嫩的脸庞轻轻赞叹着。迟迟疑疑地也没说完她要说的话。
当天下午完了功课道静在屋里待不下去了她一个人竟跑到很远的西关车站去接江华。等到走到那儿她才觉自己的荒唐——就是那位江华真的来了她也并不认得呀。
于是她又怏怏地跑了回来。
一个星期后的一个傍晚伕役走来告诉道静外面有位姓江的来找。她三步并做两步跑了出去。远远就看见在大门口立着一个高高的、身躯魁伟、面色黧黑的青年他穿着一身灰布中山装戴着半旧的灰呢帽像个朴素的大学生也像个机关的小职员。道静跑到这人跟前看见左右无人红着脸说:“贵姓?从哪儿来?”
“江华。从徐辉那里来。”那人点点头小声说了上面的话。于是道静抢过他手里的小提包就把他领到自己的房间里。
一进屋她立刻带上屋门转过身附在江华的耳边像对熟朋友一样亲切地小声说:“我叫你表兄我说你是北大的……别忘了有人问咱俩好说的一样。你说是吗?”
江华随便地看了道静一眼似笑非笑地点点头就在椅子上坐下了。道静倚在桌旁望着这陌生人希望他能告诉自己一些什么可是这人很奇怪:他沉稳地坐着只用锐利而和善的眼光看着道静好大工夫并不开口。一时倒闹得道静怪不好意思。也不知说什么好。两人沉默一大会江华这才开始说话。只听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北方男子的重浊音:“你怎么认识徐辉的?到定县多少日子了?”
道静知道江华要了解她她就把她来定县的经过仔细地说了。她说的很快有时竟忘情地提高了尖嗓门这时江华就向她摆摆手她领悟地笑笑才又放低了声音。接着道静又说到她怎样急着等他来又怎样向王校长要求替他介绍职业。最后当她问到江华临来是否见到徐辉时江华才向她微微一笑说:“真谢谢你。我还替你带来一封信呢。”江华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交给道静“这是徐辉给你的。那上面替我介绍了。”
江华说话简单、干脆神情淳厚而又质朴。
“真是!为什么不早点给我?”道静一边接信一边心里嘀咕。看过了信她笑了。不由得喜形于色地说:“你来了可真好!你不知道我早就盼着——做梦还想着有人来找我呢……想不到徐辉真的把你送来了。”
江华仰起头来望望林道静那张热情、兴奋的脸不禁稍稍感到了惊异。但他没让它显露出来却也像熟朋友一般毫不拘束地问道静:“你吃过饭没有?我可还没吃饭呢。”
道静哎呀了一声:“糟糕!高兴得什么都忘了。我们吃过了可忘了给你弄水弄饭。好吧我去给你打水;叫伕役给你买点东西回来吃吧。”
她跑出去沏了一壶茶回来给江华倒了满满一杯:“喝吧你一定也渴了。”
江华三口两口把茶喝了道静忙着又给他倒了第二杯这才坐在桌旁歪着头问他:“你怎么想着来定县的呢?原来在哪儿工作?”
江华还没有回答伕役送来一大包吃的东西——有火烧有熏鸡有灌肠、熟肉等等摆了半桌子。
“为什么买这么多?”江华等伕役出去了才问。
“你饿了多吃点吧。火烧、熏鸡是定县的名产不过它跟有些名牌货一样有名也不见得好。”道静张罗着给江华弄这弄那手脚不闲比多年不见的老朋友还亲热。
“老江你是什么时候离开北平的?……”
“老江徐辉的情况怎么样?……”
道静兴奋得一个劲地问江华这个、那个可是江华却摇摇头笑着说:“表哥——不是老江!”别的他没有回答她。
“啊我真糊涂!”道静不好意思地笑了。
吃过饭云黑下来道静住的小南屋点上了煤油灯江华和她两个人就围着桌子谈了起来。
“学校的情况怎么样?可以谈谈吧?”江华问道。
道静歪着头想了想说:“我不知道都告诉你些什么——校长王彦文是我的朋友王晓燕的姑姑。是个基督教徒。四十多岁了还没结婚。教员一共有九个其中女教员连我是三个。”
“这些教员的思想、生活情况怎么样?——好的、坏的、一般的?”
江华这种突如其来的问使得道静感到很奇怪。他问这些干什么呢?……
“好!”道静还是很高兴地告诉他“我看一般教员包括两个职员全是这样的:有忧国思想对**的政府不满意可是只是说说而已;另外也有两三个糊糊涂涂什么也不想、瞎混日子——吃饭、教书、睡觉、打牌他们的全部生活就是这样。至于两个女教员呢一个只想挣钱养活有病失业的丈夫;一个又只想找个有钱的丈夫能够养活她。”
“那么说你看不出一个好人来了?”江华歪着脑袋微微一笑。
“当然也有比较好的”道静微眯着眼睛充满了一团稚气“另外还有一个讨厌鬼呢。”
“说说好的和讨厌的!”江华笑着说。
“我说”道静也笑了“讨厌的是个名叫伍雨田的大胖子。
两道浓眉拧在一起好像鼻梁上爬着一大窝蚂蚁说起话来摇头晃脑。最可气的地方是见了女教员好像苍蝇见了屎……”她见江华噗哧笑了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这家伙不是好东西国民党员常往城里县党部跑。”
“你注意过没有?”江华很注意这个情况他立即问道静“他在学校有活动吗?”
道静摇摇头:“没觉出来。”
“那么好的是谁?请说说吧。”
“他名叫赵毓青原来是保定二师的学生年轻、热情我们俩还谈得来。他告诉我他参加过二师的学潮没人的时候他还说他想**……”
“你也谈了你也想……对么?”江华笑道。
“嗯。”道静窘了红着脸说“你真会猜!我们时常在一起谈我们的苦闷谈革命当然是很机密的。”
江华没有出声。他看了道静一眼就拿起桌子上的学生作业翻看起来。沉了沉他用玩笑的口吻问道静:“林道静你也很相信我吗?”
“怎么不相信!当然相信。”道静冲口说道。
江华点点头。把学生作业放回原处又说起别的来“再谈谈你们学生们的情况好吧?”
“真是!这个人怎么这么仔细得怪?”道静见他又打听起学生的情况什么多少数目家庭成份——什么农民多少工人多少有没有做官的……学生家庭的生活状况又是怎样……她就在心里嘀咕起来:“他打听这些有什么用呀?”但是她还是把她所知道的全对江华说了。当然她知道得很不具体。
说到最后她好容易找了个空子回问江华道:“你为什么想到定县来找工作?以前都在什么地方呢?”
“没有准地方……”江华脸上纯朴的微笑使人并不觉得他狡猾。他随便一带又把话题带到道静身上来“把你的过去还有你的希望什么的也对我这个新朋友谈谈行吗?”
“我很愿意告诉你。”道静的神情变得严肃了。她带着沉思的姿态慢慢地说“我是地主的女儿也是佃农的女儿所以我身上有白骨头也有黑骨头[出自俄罗斯民间传说。白骨头代表贵族黑骨头代表奴隶和劳动人民——原注]。”说到这里她偷偷看了江华一眼看他并没有笑她她就继续说下去“过去我多愁善感看什么都没有意思;父母对我不好引起我对世界上的一切都憎恨。可是那时只知道憎恨而不知怎么去反抗。直到我认识了一个最好的人这个人才告诉我应当走什么样的道路怎么去反抗这不合理的社会怎样用阶级观点去看人看事。我这才……可以这样说吧我的白骨头的成份这才减少了。我找到了一个人应当走的道路。可是这道路也够难走的。总找不着门……”道静说到这里把话打住了。她的两眼焦灼地看着江华似乎还有好多话没有说出来。
许久江华没有出声。他用深沉的目光看着道静似乎在说:“年轻的姑娘你说的倒是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