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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止是寥若晨星,根本就是暗如死寂的渺茫。
念书识字的莫大好处,是自由的阅读,让方然得以从书本上认识一切。
多少个夜晚,都在图书馆、或者宿舍的灯光下度过,从历史课本和课外书籍上,他已经知道,自己终将面对的死亡是何等恐怖,又是怎样的不可战胜。
人类历史,小学课本上语焉不详,方然却很容易从字缝里得到自己想要的。
世界的历史“源远流长”,课本上是这样写,方然的关注点却不在此,他翻遍了能找到的书籍,然后模糊的得出了一个结论。
从古到今,从不知道多么久远的过去,一直到刚刚结束的上一秒种,这世界里生活过的人,累计起来,多的数也数不清,可就算这样多的人曾踏上时间的列车,直到今天,逃脱了下车宿命的人,却连一个也没有。
究竟有过多少人呢,书页上有印着“一千亿”,这字迹令他心惊。
一千亿,数字之大出乎意料,方然根本想象不出这究竟是多少,这么多人的结局,薄薄的历史书没可能逐一交代清楚,然而自然课的知识又告诉他,有记载的人类寿限,直到今天也未曾超过一百二十岁。
那,这又说明了什么呢。
转念间的思维,结论之可怖,方然不禁遍体生寒。
人类世界的历史,至多追溯到一百二十年前的西历1342年,在那之前的时间轨迹上,所有人,曾诞生在这世界上的人,他们都死了,无一幸免的全都死了,时间的列车依旧飞驰,上面却见不到一个故人。
这些人,数量不可思议的一千亿,全都被列车以外的未知所吞噬,堕入了黑暗的深渊,永远不会再回来。
一想到车厢外的未知,无时无刻不在吞噬着生命,方然就喉咙发紧。
一千亿,漫长历史上的一千亿,这些人难道就不畏惧死亡吗,不,畏惧才是人之常情,然而又有什么用呢,他们……
梦境中想到这些,恍惚间,方然似乎嗅到了血的气息,茫然四顾,充斥乘客的车厢里,一切似乎都带上了几分狰狞,大限将至的乘客紧盯过道上方的数字,迸发凄厉的惨叫,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那些人,只能一边叫喊,一边滑向黑暗笼罩的车厢尽头。
久远的过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惨剧,已经在车厢里上演了无数遍。
恐怖,胸闷欲呕的恐怖。
然而最可怖的是,这场景,未来还会再上演多少遍——
血红数字刺痛了双眼,从梦中惊醒,方然死鱼一般大口挣扎着喘气。
自己还是一个九岁孩童,死亡,应该是何其遥远的存在,可沉重的压迫感却真实的可怕,让他艰于呼吸。
被一千亿前人的遭遇吓坏了吗,好像是,又好像不全是。
数字的准确程度,无关紧要,接下来一连好几天方然都闷闷不乐,他在思考。
倘若有这么一件事,从古到今无数人都曾尝试过,却从未有一人成功,那这件事……
还能做得成吗。
而他自己,出于对死亡的莫大恐惧,想要伸手抓住那一丝一缕的缥缈希望,摆脱掉到车外的宿命,这会不会只是梦呓,只是妄想,又会不会在毕生精力都投入之后,却终究只换来一场空呢。
如此深邃的问题,现在的自己,根本就无法回答。
在那之后,大约一个月的时间里,方然的表现就好像一个快要渴死的人,在图书馆发疯般的寻找,甚至拿出少得可怜的零花钱,从同学手中换得更多使用电脑的机会,在亮莹莹的屏幕里寻找蛛丝马迹,想找到一个反例,一个从死亡手中逃脱的实例,哪怕只是传言,哪怕只是一点点的捕风捉影。
然而基于起码的判断,方然很快发觉,这一切终究只是徒劳。
一千亿先行者的死亡,集中起来,就是天崩地裂的惨剧,然而即便这样多的死亡,散落在不知道有多远的历史长河里,也好像投进汹涌波涛的小石子般悄无声息,激不起一丝绚烂的水花。
漫长的人类历史,究竟有没有能逃脱死亡的人?
或许有,或许没有,真实的书本和虚幻的网络,都给不出一个确定的回答。
没有答案,或者,至多找到些不知所谓的神怪故事,用功读书的方然有起码的分辨力,他看得出那些叙述,漏洞百出,不值一驳,价值仅仅在于让读者明白,对死的恐惧,对生的渴望,是人类早已有之的念头。
三年级的方然,头脑还稍显幼稚,他并没能自己做出一个完全的判断。
这世界上怎可能有逃脱了死亡的人呢,衰老的天堑,深到看不见尽头,没有人能逾越它,没有,这是身为人的一种常识。
但即便没有确定的答案,意识到自己极度渴望达成的,是历史上很可能从未有一人达到过的成就,方然还是很心慌,他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和周围的同学,老师们都一样,并没有任何特别的天赋。
那就,到此为止。
方然暗自告诫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
不管怎样纠结,一次次的列车梦境里,过道上方的数字和黑暗的车厢尽头,是真实存在的,这并非是自己怎样选择的问题。
坐上列车,他本来就没得选,与其闭上眼睛虚度人生的每一天,静静等待死亡摸上脊背,还不如竭尽全力去挣扎,再说放弃挣扎又能怎样呢,时间一到,就堕入列车外的虚无,成为一千亿消逝者的一部分吗。
太可怕了。
透过肮脏晦暗的车窗,看不透外面的情形,一无所知,这比任何惨状更恐怖。
哪怕窗外是地狱,那又怎样,哪怕透过污渍斑斑的玻璃,能看到绵延的火海,淌血的刀山,那又如何,就算在车门外蹲伏的,是一群青面獠牙的狰狞恶鬼,那也比一片浓重如墨的黑暗要好上太多。
越是看向窗外,就越恐惧,这曾经是方然踯躅前行的唯一动力。
但现在,他却抑制不住的会想,倘若永不下车的执念终究只是幻梦,又会怎么样。
生活的唯一支柱,贯穿全部生命的执着信念,正在隐隐现出一丝丝细密的裂痕,这让他无法承受。
必须得做点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