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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生所遇的大多数人,终究不过是我们生命中的过客,匆匆相遇,匆匆分离,只余一点记忆,而更多的人根本连痕迹都不留。日日见那人来人往,看不清谁会陪你到最后。
沈安若非常讨厌星期一。她喜欢波澜不惊,讨厌意外,而星期一总是一周之内最容易有意外事件发生的日子。
那天一早就忙碌杂乱,有员工投诉电话,有其他部门的人到她这儿抱怨,还被钱副总一时兴起召去以询问项目进度为名教导了半小时。当她终于放松地深吸口气开始正常办公,打开邮箱便看到一堆贺信跳出,然后惊见公司的电子公告上竟有她原上司的调职通知以及她自己的升职通知,红艳艳的文头和落款,很是晃眼。
也不是完全没有准备,前阵子还被领导约谈过,但这事还是来得比预想得更快、更突然。
沈安若不是很有事业企图心的人,工作但求尽职,无过胜于有功,自知这种性子并不特别适合当管理者,还是先前的专业路线更适合她,这时被推选了出来,多半也是因为集团扩张太快,公司太缺人。
这么一番思索,比起升职本该有的喜悦和感激,她反而添了几丝苦恼。毕竟,虽然自己才官升一级,却是从专业级别转到行政级别,正式成为这集团里最年轻的中层和唯一的女中层了,免不了会招惹一些无端的是非和猜疑。
不过这种担忧也是转瞬即逝。她很随遇而安,无论新环境,还是新同事,她都能适应得很快。新的角色定位,也只需要给她一点点时间就好。
半个上午的时间,有人真心祝贺,有人强作欢颜,有人若无其事,也有上周挽着她的手一起走路的好姐妹此刻视她为空气。沈安若很无奈,幸好马上要开会了。
她一直有在会议前整理仪容的习惯,美好一点的形象更容易在会上说服那些男人们,毕竟公司所有的决策会议都是男性占主流。因为十二层盥洗室正在检修,安若去了十一层。女盥洗室外面是化妆间,相连的,完全不隔音。公司的办公环境蛮严肃,闲聊是被禁止的,所以这里就成了女员工们八卦的天堂,聊明星,聊电视剧,聊婆媳关系,五花八门。
安若进盥洗室时外面化妆间没有人,可等她准备出来时,却猛然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及,顿觉进退两难,想了想,悄然退回。
“沈安若啊,竟然是沈安若。你之前能想到是她吗?”
“蔡一祥这死胖子要气死了。资历比他浅,又是女的,就凭蔡胖子那心胸,肯定不会甘心的。哈哈,这下可有热闹看了。”
“啧啧,换我是蔡胖子我也不服。沈安若虽说没什么不好,但也没有多突出呀,凭什么跟她一起进公司的这么多人,就她一个人早早地上位了?我们公司不是一向论资排辈并且女性不优先的吗?”说这话的,其实是平素与她关系颇为不错的同事。
“你们都太天真了吧?当然是因为人家有后台!你们就没发现我们张总对她照顾得格外多一些?”
“哎呀妈啊,你的意思难道是说,她跟张总……”
“呸呸,我可没这么说,我是说她家一定是有背景的。那天我去张总办公室签字,门没关严,在门口听见张总讲电话,说什么‘您请放心,小沈在我们这儿表现是十分出色的’,语气那是相当恭敬。我们那霸气外露的张总只有对着上级大领导说话才会用这种语气的。”
“你们的消息都闭塞了。安凯集团,知道吗?她是安凯家的二少奶奶!”
“那又怎么了?安凯在相邻的勇江市,跟我们也没业务往来,犯不着给他们面子吧。”
“可是他们家有人在我们市委当领导。喏,最近刚刚调任到我们区的齐绍棠,就是安凯家的老姑爷,我们正洋可正好在他的管辖范围里。这个面子,我们家的领导当然要给啦。”
“嘁,官商勾结!”
“说到这儿,你们见过她老公吗?有一阵子经常接她下班,还下车给她开车门,长得很帅,举止也好。这程家二少可是个妙人,不回程家大本营去争权夺势反而在我们这城市自娱自乐就够奇怪了,又娶了个小家碧玉回家,存心给自己拆台。他大哥娶的可是他们市那谁谁的女儿啊。”
“所以,你们确定真的是她老公,而不是那个……包养关系什么的吗?门不当户不对的,想不通呀。”然后是一阵不怀好意的笑。
真是越发地听不下去了,偏偏又出不去。之前那个关系尚好的同事的声音又传了进来:“这个不要乱说,我参加过他们的回请婚宴。他们没在本地结婚,回来后只回请了很少的朋友和同事。”
安若稍感欣慰,毕竟是朋友,关键时还是会替她说话,却听得那朋友又说:“有钱人家的事,我们哪能搞得懂呢?总之,我那些嫁了有钱人家的同学和朋友,就没有几个过得如意的。按说她也是个聪明人,在这件事情上还真是想不开。”
“女人嘛,难免虚荣。”
“言情小说看多了呗。”
一堆人在那儿热心地替沈安若的“想不开”找答案。
沈安若真心后悔刚才没有第一时间出去,现在走也走不得,只盼外面的姐妹谈心会尽早散场。不承想自己已经具备了八卦娱民的明星身份,这感受,一言难尽。正暗自感慨着,手机猛地振动起来,她反应机敏地在半秒钟内按下了拒听键。
电话是部门的行政助理丛越越打来的。安若无声地给她发短信:“何事?”
“安若姐,今天新上任的区领导到各企业视察,听说五分钟内就要到我们公司了。事发突然,怎么安排?”
“事前没接到通知?”这个不正常,之前领导们走访企业,哪次不是提前一两天就把行程路线确认个仔细,日程安排都精确到十分钟以内,虽然从来没准过。
“说是不想干扰企业正常经营秩序,所以只是随便看看。”丛越越短信回道。
什么不干扰经营,其实就是想突击检查。可惜在工业区里各企业门禁森严,做不来微服私访这种事。
这事不能等,可是外面那几位姐姐妹妹好像还在……不管了,在这工作的地盘上,公事的重要性远大于私事。安若心一横,摆出淡定神色快步走出,外面一瞬间鸦雀无声。
她在镜子前稍一停顿,看了眼镜中自己的影像,似乎还可以,然后转身向姐妹八卦团微微一笑,随后快步走出,一路上感到芒刺在背,似乎做了件很不道德的事。
“我为什么要感到抱歉和不安?其实我才是受害人。”她一边安排着接待计划,一边这样安慰自己。
沈安若踩着高跟鞋陪领导赶到一楼大堂时,正赶上执行着“不扰民计划”低调出行的领导一行人的专车到达。的确很低调,因为只来了一辆车。
来访的人员陆续下车,多数是因业务关系常常打交道的熟面孔,她微笑着行礼。等到车里最大的领导下车时安若把行礼行得更深了些,心里暗笑,这就是“说曹操曹操到”的现实版本啊,大领导就是刚才八卦姐妹团们提到的,刚从市里调到本区上任的齐绍棠,程少臣的姑父。关系虽不远,但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也算不上亲近。
安若趁低头弯腰时重新调整了一下笑容,使它显得不那么僵硬,以继续迎接后面的人。按惯例领导一定不会坐在最后,后面多半还有人。只是,待她挂着自认为很迷人的微笑挺直腰身时,却看见那个最后下车的人居然也是熟人,曾经很熟很熟的老熟人。
哦,居然是江浩洋,这个就真的没想到了。
她刚才的笑容一定僵了零点几秒,不过,应该没人会发现。
上级走访的套路一般都不变,看现场,听汇报,鼓励指示一席话,齐书记也未能免俗。待全套流程结束后已是中午,主方努力挽留,宾方坚决拒绝,最后齐书记一锤定音做了个更加亲民的决定:来访一众人都留在他们公司的食堂里就餐,顺便进一步体察“民情”。
好在正洋主办公楼的一号食堂里单独隔了一处空间,专用作外来客人与外籍工程人员的就餐处,外面人来人往,这里却相对安静,每人面前是单独的套餐,菜品虽简单,形式倒隆重。
一桌人多数都知道安若与齐绍棠的渊源,席间说话看似随便,但卖面子的意味十分明显。公司的同事刚称:“安若是我们公司最优秀的员工。”客人那边就立即背书:“是啊,在我们眼里小沈就是正洋之光。”
张总经理一边笑着说:“你们夸大其词了。”一边和齐绍棠一起乐呵呵。毕竟被夸赞的是自己的下级和晚辈,好听的话人人都爱听。
满桌唯一没对安若进行评价的可能就是江浩洋了,但是有人立即意识到这一点,并不放过他。一位比他们年纪长许多的处长突然就说:“我没记错的话,江处长跟小沈是同一所大学毕业的吧?小沈经常给我们处报材料,里面的个人信息全着呢。”
安若心跳稍快了一下,目光扫向江浩洋,希望能从他的眼神里解读出统一说辞,以免两人都尴尬。而在这之前,他们俩的目光根本没有交集。
江浩洋看了她一眼,放下筷子,微笑应答:“是啊,同院不同级,专业也不一样。”
“那你多半是不认识你的小师妹了?”
“怎么会不认识?沈师妹当年是系花级别的,全系男生都认识她。”
他的回答引来一片哄笑声,立即有人又说:“可小师妹看起来跟你生分着呢,江处。可能只是你记得人家,人家并不认识你。”大家又笑。
安若也展颜一笑,“江师兄当年是品学兼优、文武双全的校园风云人物,大名如雷贯耳,我当然也认得。”
安若一心盼着快点转移话题,可大家似乎对这个话题颇感兴趣,幸好客人们有中午不可随便饮酒的规定,否则一定要让他们互相敬酒了。酒虽免了,但有人打趣江浩洋要履行师兄职责给师妹夹菜。
安若闻言又看了江浩洋一眼。她本来就挑食,肠胃又弱,平时在食堂就餐都是自选菜品,不像今天直接上套餐,菜品里大半都是她不喜欢的,但守着领导、长辈和一众客人,不能表现得太娇气,也不能看起来太浪费,一直硬着头皮吃,吃得很不舒服,听到这番起哄,越发地胃痛起来。
江浩洋笑笑,指了指安若面前的红烧肉,“沈师妹这个菜一口都没吃,估计是不喜欢。我帮她吃了吧,免得浪费。”
这的确是她从来碰都不碰的东西,难得他还记得。安若从善如流地双手将盘子奉上,“谢谢师兄!”
大家又笑他们俩,连说“是你自己想吃吧”“师妹真贴心”,但谢天谢地这个话题到此总算结束了。
整个下午安若便一直胃痛,除了午饭吃得不消化,还有她的升职后遗症只用了半天就开始显现,原先不属于她的新工作压下来,她之前的工作却没人能马上接手,人事部给她提供的后备人选并不让人满意,而蔡一祥把自己的失意和不满表现得毫不掩饰,一会儿嫌弃丛越越打字的声音太大干扰他的思路,一会儿又嫌弃其他部门的人员讲电话的声音太响,并且在其他人照旧喊她“安若”“沈姐”“安若姐”时第一时间把称呼改成了“沈部长”。
“蔡哥,我们还是跟以前一样,称呼就不要改了。”
蔡一祥正色道:“沈部长,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尊卑有别,长幼有序,乱了成何体统!您也别惯着小孩子们没规没矩的,省得别人看咱部门的笑话。还有,以后啊,您喊我‘小蔡’就行了。”
他的声音那么大,整个办公大厅都听得到。安若也只能笑笑,由他去,顺便用眼神制止住几个年轻人正在猛翻的白眼。
傍晚,这个漫长的恼人的星期一终于结束了。程少臣来电说晚上有应酬,安若也索性在外面吃了饭,又逛街买了一堆有用没用的东西。回到家时屋内仍然黑着灯。程少臣向来回家比她晚,无论她加班、有应酬还是有交际,总之,十之八九都要比她晚回家就是了。
她在黑暗里坐了一会儿,有几分怔忡。
其实她并不是很想念江浩洋,与他分手这件事,曾经惋惜过,但从未后悔。人总要向前走,不可自寻烦恼,这道理她一直都明白。只是,人并不能控制自己在回想往事时,那些止不住的怅然若失。
心里失落时,不免想起一些往事来。
初中时那个在她铅笔盒里放菜青虫,上课时用剪刀偷剪她头发的同桌坏小子,很多年后乘了十几小时的火车跑到她的大学校园对她说:“沈安若,我一直喜欢你,从第一眼见到你就喜欢。”
高中毕业时,有个男生送了她写满整整一本日记本的情书。然而在七年后的同学会上,他直到聚会结束都没记起她的名字,或是刻意为之也说不定。
大学一年级时她暗恋过一位师兄,天天在篮球场外看他打球的英姿,其实她连篮球规则都不懂;每天都要走过他偶尔会经过的那条小路,其实这要绕很远的路;去加入他任社长的社团,其实她对台球毫无兴致……
那时小心隐藏着小小情绪,在心中自悲自喜,其实只有一个单纯又傻气的念头——未来有一天若能重逢,一定要对他说:“曾经有一个人暗恋你……那个人就是我。”然后坦然一笑,将朦胧初恋真正地完美地结束。
其实去年她真的在一次培训课程上遇见了他,整整一天的时间,那么多打招呼的机会,却最终放弃,甚至故意躲避,不想被对方认出。原来一个人心中最美的暗恋也会被岁月磨蚀成污点,再不愿被提及。
当然还有江浩洋。曾经他们各自骑了一辆自行车去郊外野炊,整整骑了四个小时,灰头土脸迷了路,脸还被晒伤。她捂着脸不让他看她狼狈的样子,江浩洋一边扯下她的手一边笑,“反正你将来都是要嫁我的,多丑的样子我都能忍受。”而今天,他们最近时的距离不过二十厘米,却努力装作陌路相逢。
贺秋雁昨天在电话里感慨说:“人生如同乘车,我们就是那司机。途经每一个站点,有人下车,有人上车,开始陪伴你的人多半中途便离开,真正陪你到终点的总是少数,甚至,一个都没有。”
安若则觉得,人生其实更像一家旅店,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店主,天天见路人神色疲惫,来去匆匆,有人累了歇歇脚,有人饿了吃顿饭,偶有回头客重温故地,但没有人会久留,大家终究都要走。如此这般,周而复始,往复循环,人便渐渐地老了。总是不知道,今天谁要来,明天谁要走,最后留下的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