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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蓝闭了闭眼,耳边是婴儿的啼哭声,眼前是血胎从她肚子里导出来的恐怖场景。
“我不走。”笑意在她明艳的脸上铺开,每个字都是刺入血骨的锋利,“我就留在这,等着看你的报应。”
*
一年后
孩子。
当段子矜的意识终于冲破重重黑暗时,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词就是——孩子。
所有被困住的记忆,穿过悠悠岁月,一波一波涌进了她的脑海,表面那层厚厚的尘土,如抽丝剥茧般慢慢被拂落。
她试着睁开眼,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做到。
紧接着,她感到全身像被碾碎一样的疼痛,瞬间与她昏迷前最后的感觉重叠。
只是那疼痛没有持续多久,短暂得如同是她的错觉,很快就消散得无影无踪。
段子矜想叫人,却发现根本开不了口,口鼻都被什么的东西罩着。她又想动动手指,可脑子里的指令传达到指关节,根本没有得到半分反应。
也许是她的心率终于有了些不同的波动,周围的机器“滴滴滴”地叫了起来。
看护立刻从门外走了进来,见到她虚弱的半睁开眼睛的模样,惊讶得好半天才想起说话。
“您……您醒了?”她赶紧走了进来,按掉了响个不停的机器,又凑到段子矜身边,问她,“您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能说话吗?”
床上的女人张了张苍白的嘴唇,话音没出口,氧气面罩上就先覆了一层雾气。
她的眉眼本该是有些焦灼的皱在一起,却被病态的憔悴冲淡,连急迫和焦虑都显得力不从心。
护工立刻安抚道:“好了,好了!先别勉强,我现在马上去通知Dylan先生和医生,您稍等!”
被护工一叫,医生不敢怠慢,马不停蹄地带着人赶到了别墅。
段子佩接到消息亦是果断推掉了下午的广告拍摄,火急火燎地赶了回来。
一阵忙忙碌碌,段子矜无力地看着年迈的女医生在她身上摆弄来摆弄去,困乏得几度差点阖上眼睛。
但是碍于阿青一直在床边时不时和她说着话,段子矜自己心里又惦记着那件很重要的事,所以她强撑着等医生检查完,确定可以暂时摘掉呼吸机后,才重新开了口,细弱的嗓音融进空气里,所有人都安静地听着,“阿青……”
四周鸦雀无声,唯有床上的女人气若游丝地说着话,这场景,竟像极了病入膏肓的患者在交代遗言。
段子佩心里很沉,不禁攥紧了女人的手。
片刻,在医生的提醒下,他才发现他攥得太紧了。
可是床上的女人却全然感觉不到疼痛。
就好像她已经失去了知觉一样。
段子矜的脸上没有一丁点血色,整个人削瘦得不像话,“孩子呢……”
段子佩怔了怔,没想到她醒来后问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孩子呢。
他以为她会说,哪里很疼,身体不舒服,或者……问问那个男人的事。
段子佩的沉默让床上的女人渐渐睁大了眼睛,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连声音都大了些,“我的孩子呢?”
对于别人来说,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
但对于段子矜来说,在产房里所经历的事情,就只是她闭眼之前的事情,只要稍微回忆,就近在眼前。
她在血崩彻底陷入昏迷之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并不是段子佩对江临说的那些,只有他们那些不理解作为一个母亲的心情的男人们,才会觉得到了这样的生死关头,她还有心去管什么恩怨纠缠,风花雪月。
事实上,完全没有。
在那一秒,段子矜没想起任何与江临有关的事情。
她的脑海完全被蔓延肆虐的疼痛填满,那是一种刺得神经末梢几乎蜷缩起来的疼痛。
眼前,医生橡胶手套上刺眼的污血更是震撼着她。
即将死亡的绝望,害怕,还有瞬间做出的决定。
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只有三个字——保孩子。
结果,现在她还活着。
那,孩子呢?
这个认知让段子矜顿时觉得脖子仿佛被人掐住,险些窒息。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咿咿呀呀的声音。
段子矜的心脏猛地颤抖了一下。
她费力地转过头去,将眼睛完全打开,直直盯着门口的方向,褐瞳里透出一缕缕暗哑的光。
门口站着一个中年女人,怀里抱着襁褓。露出孩子软软的脸蛋,泛着健康红润的色泽。
段子矜的眼睛里霎时间就蓄满了眼泪。
孩子咿呀的声音细细小小的,却好像烙刻在了她心里,轻轻一下就拨动了她心底最沉重的那根弦。
她眨了眨眼睛,泪水顺着脸颊滑下去,这才又在模糊的泪光中重新看清了抱着孩子从门外走进来的奶妈。
奶妈轻轻把孩子放在她的床边,她能轻易看到的地方,段子矜与他对视了几秒,忽然痛恨自己为什么只能躺在床上。
“孩子多大了……”段子矜沙哑的嗓音传来。
奶妈忙道:“小少爷一岁零一个月了,夫人,他都会叫舅舅了!”
说着,她逗了逗小宝宝,引着他说:“来,叫舅——舅——”
宝宝睁着乌溜溜的眼睛,中气十足地学着叫了一声,只是口齿尚且很不清晰,字音模糊的很。若非知道他说的是“舅舅”,段子矜几乎听不出来他说的是哪两个字。
一岁零一个月……
原来她已经睡了这么久。
怪不得浑身的骨头都好像不受自己支配了一样。
段子矜的头很疼,意识也在不断地下沉,可她仍然舍不得闭上眼,就这么一瞬不眨地望着躺在自己旁边的孩子。
这才开始好好打量他。
他的皮肤是奶油般光滑漂亮,深色的毛发尚有些稀疏,却将他的脸蛋衬得更加白皙。
脸上小小的五官虽然还没张开,但也不难料见,他日后的英俊,定不让他父亲分毫。
尤其是那一双眼睛,乌黑透亮,像一颗价值连城的黑宝石,带着与众不同的神韵。最让人喜欢是便是他眸里那点灵气,用老人的话讲,这样的孩子,生下来就看得出聪明,将来能成大器。
他就这么带着些好奇的打量着段子矜,小小的手伸到她面前,摸了摸她的衣襟,又猛地扯了下,调皮得很。
“不许吵妈妈。”段子佩握住她的小手,低沉的嗓音带着笑意。
宝宝看了眼舅舅,目光滴溜溜地转到了段子矜的视线中。
突然,奶声奶气地叫了声:“Mama。”
段子矜怔住。
奶妈心里一触,抹了下眼睛,边哭边笑,“夫人,您瞧这孩子多聪明。”
段子佩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脸,道:“这一年里,每天下午奶妈给他喂完奶,都带他来看你。”
今天也是。
没想到,她们站在门前,却看到床上昏睡了一年的女人,竟然在这个午后,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
这一声Mama,他学会有一两个月了。
每次进这间房,奶妈都会抱着他在床边告诉他,这是妈妈,叫妈妈。
他可能还不知道妈妈是什么,却早就记住了,床上这个女人,是妈妈。
段子矜心头泛起了酸涩,眼泪突然就止不住地往下涌。
她能想象孩子刚刚学会叫第一声“妈妈”时,是一种怎样意义深刻而触动人心的场景。
只能恨自己错过了太多。
在她昏迷不行的日子里,他不知道这样叫过她多少遍了,但她却没有一次回应过儿子的呼唤。
段子佩见她哭得不能自已,皱了下眉,低声道:“先把小少爷抱下去。”
段子矜一下子睁大了眼睛,“不要……”
“听话。”段子佩按住她的手,沉声道,“先让医生给你做全身检查,还是你想一辈子就这样躺在床上看着他?”
段子矜又看了他一眼,终于妥协。
奶妈抱着孩子凑近了她,让孩子的小手勾住段子矜的手指,然后一字一字地教他说:“跟妈妈说再见。”
宝宝不知所措地盯着床上的女人,半天却又咧嘴笑了,“Mama。”
眼看着女人又要心软,段子佩咳了一声,正色道:“抱出去。”
奶妈颔首,“是,先生。”说完就带着孩子走了。
段子佩看了片刻,转过身来,见床上的女人魂都好似被牵走了似的,眉头一蹙,“还看?看得见吗?”
看不见。
段子矜抿了下苍白的嘴唇,收回了视线。
孩子离开了,这屋里瞬间变得寂静得让她觉得空旷。
于是她便打量起了床边的男人。
不过就是睡了一觉的时间,却觉得眼前的人比她沉睡前看上去成熟稳重了许多。
伟岸的双肩,结实的胸膛,眉眼间曾经的张扬和冲动都渐渐沉淀了下去。
护工和医生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你总算醒了。”男人淡淡地笑了下,嗓音如同大提琴,低低的扣人心弦,“你再不醒,我都想跟你一起睡了。”
段子矜看着他,做梦般的感觉,恍惚。
她喉咙紧了紧,“辛苦你了……”
“自己躺在床上舒舒服服的。”段子佩捏了捏她的脸蛋,“你还记得我辛苦?”
他松开了手,唇梢笑意噙着淡而无痕的苦涩,“我很怕你像爸妈一样,睡着睡着,就对我撒手不管了。”
提起父母,段子矜自然能懂,那种失去至亲至爱的无力感。
活下来的人永远比死去的人辛苦。
她看着他,喘了很长时间的气,终于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尽管,语速慢得像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说这么恶心的话。”她扯了扯唇角,不知道自己现在笑得有多难看多僵硬,但这已经是她能做出来的、最大的表情了,她眼里溢满的水光流出来,嘴里说的却是,“段子佩,你好肉麻。”
气氛被毁得干干净净。
段子佩面无表情,“你在这躺一天不知道要花多少钱,我本来都想好了,你要是再不醒来给我和你儿子洗衣服做饭,我就让垃圾车把你拉走算了。”
段子矜,“……”
这句听起来才像是他说出来的。
检查用了整整两天的时间,因为她昏迷了一年,身体各项机能都有些轻度退化,所以需要慢慢调整,恢复。
斟酌了许久,段子佩还是决定请中医为她开药,内外调养,毕竟西药对身体的伤害太大。
段子矜刚醒来有那么一周左右的时间,段子佩始终在思考,他该怎么把后来发生的事情告诉她。
怎么告诉她,在她离开郁城没多久,影后姚贝儿给高官做情-妇的事情被全面曝光,落得个人人喊打的下场,当年她冤枉悠悠入狱的事,也被重新翻案彻查。不得不说,江临做事实在是狠,为了为一个已经“去世”的女人的清白和名誉,亲自将自己在法庭上作伪证的真相公之于众。
为此,他交了很大一笔罚款。
原本法官看在他主动坦白和交款数量的份上,打算将拘留的刑罚免除,可最后,还是判了他半年的刑。
没多少人知道,这半年的刑期,是这位身价连城、地位显赫的江先生主动请求的。
他穿着狱服入狱的那一天,段子佩飞回郁城,亲眼见证了这一场审判。
后来段子佩回到段家,无意间打开日历,发现那一天被画了个重重的圈,旁边写着,宝宝的预产期。
听说,那男人在牢里呆了半年之久,半年后,在傅言等人的劝说之下,结束了这段牢狱之灾的处罚。
在他刑满释放的当月,另一条新闻几乎占据了全球的头版头条。
国际法庭破获了一起巨大的贩卖人口案件。
涉案者众多,牵连甚广,头目据说来自于欧洲的某个贵族世家。
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又经Town家举报,数月前威廉家在斯瓦尔巴特群岛非法运输军火,甚至雇佣杀手伤人,严重破坏国际公约,以及未经英国允许,行船贴入英国海域,被索要了巨额走私税。
这两家几乎在同时垮了下去,欧元一夜之间大幅度贬值。
时局动荡不安,唯独曾经被卷在风浪中心的女人,像个毫无知觉的玻璃娃娃,睡得安详。
大概她自己都想象不到,这一切都是那两个男人为了她而做的事。
不择手段,不惜代价。
段子佩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这些事情他该怎么告诉她。
他怕她听了以后,对过去的生活还有留恋。
或许是为那个男人的深情而感动,或许是为了其他的什么。
总之,作为悠悠最亲近的人,他不希望她和江临再有任何牵扯。
哪怕和唐季迟,他都不希望了。
因为他们所处的位置太高,太远,而段子佩私心来讲,希望悠悠能过平平淡淡的日子。
吃都是一样吃,喝都是一样喝,他也能为她供得起优渥的生活,没必要非得与那两个危险的男人扯上关系,过得不踏实,随时都要担着巨大的风险,连生命安全都得不到保障。
所以他到现在都没有通知唐季迟悠悠醒来的消息,却在这个节骨眼上,接到了唐季迟的请柬——他要结婚了。
和一个姓Willebrand的欧洲千金。
段子佩思考了很久,只是差人送了份贺礼过去,人却没亲自到。
唐季迟倒也不勉强。
他们之间的交情,本来就是建立在悠悠之上。如今悠悠已经“去世”了,实在不必继续牵强附会地交往下去。
尤其是他还“变了心”,在悠悠“去世”以后,人走茶凉,唐季迟也娶了其他女人。
然,段子佩等了很久也没等到关于江临要结婚的消息。
后来在某个访谈节目里,他看到那个男人衣冠罄然地坐在沙发上,眉目雍容而极度冷淡,虽然俊朗,却凉薄的得摧心蚀骨。
鬼使神差地,他没有换台。
主持人问那男人,如今事业有成,几乎一跃成为国内最炙手可热的黄金单身汉,有没有结婚,或者找对象的意向?
男人淡淡地回答:“我结过婚,也坐过牢,没有大家想的那么优秀。”
主持人愣了愣,忽然想起,是啊,当年这个男人做了伪证,将自己妻子送入牢狱,害得江太太难产而亡。
她小心翼翼地望着男人的脸,无需高调张扬,所有人都知道Legacy的江总是位所向披靡、手段高杆的狠角色。
也所有人都知道,他很忌讳提起曾经那段婚姻。
以主持人的猜想,也许是因为那段婚姻生活并不怎么美满,或者是他这样有权有势,身处上流社会的男人,结婚总带着些许目的性。毕竟当年还有传言说,江总其实是深爱着影后姚贝儿的,却为了“门当户对”不得不娶了那个神秘的江太太。
本来这件事就让江总很不开心,没想到后来江太太还用计把姚贝儿害得走投无路,将男人彻底惹恼。
于是他不惜做了为证,把江太太送入了监狱——在主持人的脑海里,事情应该是这样发生的。
这样解释也似乎很是合情合理,毕竟曾经江总和国民女神姚贝儿的恋爱史,是众口相传的佳话。
但她还是害怕因为她不小心提起这件事,而触了男人的霉头,砸了她的饭碗,于是草草带过了这个话题,不再说什么。
男人当时的立场也很明显,他不会结婚,也没有结婚的意向。
甚至……好像连女朋友都没有一个。
段子佩坐在电视机前看完了访谈,皱眉关掉了电视,心里更加沉重,不知该如何向悠悠说这些事情。
然而自始至终,从她醒来,到她已经渐渐能够坐在轮椅上自己试着抬起手臂,将近一个半月的时间里,她什么都没有问过。
悠悠手脚都不方便,自然不可能上网去看什么消息。
家里的佣人都是美国本土的白人,她们看不懂中国的新闻,也并不关心那些所谓的热点。唯独奶妈是中国人,可是没多少人真正见过那位神秘的“江夫人”的庐山真面目,奶妈亦然。
她不知道自己天天伺候的小少爷,就是那位名声显赫的江总的亲生骨肉,也不知道这位刚醒来不久的夫人,就是江总“过世”的前妻。所以,她当然不会无聊到去给一个“与江总毫无关系”的女人讲这些故事。
可过了这么久,悠悠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提,好像过去的一切,都已经彻彻底底成为了过去。
她再也不关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