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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段子矜心急如焚,觉得自己片刻都等不下去,可又不得不等下去。
小和尚第二次来看她时,忽然想起什么一般,说道:“施主,我们方丈手里有一本册子,记着后山陵园里所有逝者的性别、年龄和迁入墓穴的具体时间。您不如去找方丈问问,能不能先从册子里查查您要找的人在不在?”
还有这种东西?段子矜一听,忙道:“谢谢小师父,我这就去!”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寺院里的方丈,年纪大概六十上下,面容清癯,模样慈蔼,披着简单而朴素的袈裟,周身淡淡的气场便足以让人心静神宁。
她揖了一礼,说明了来意,方丈笑着颔首,“施主跟我来。”
他将她带去了佛堂对面的藏经阁,打开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段子矜欠身示意,抬腿迈进了高高的门槛,侧身到不碍事的地方,抬头打量着这座二层的木制阁楼。
方丈跟在她后面进去,转身关门时,正瞧见对面西装革履的男人走进了佛堂。
江临瞥了藏经阁一眼,来不及细看,两扇门就被方丈关上了。
他没想太多,也掩上了佛堂的门。
藏经阁里竖立着整整上下两层的书架,各类经书码放整齐,段子矜光看那些书名就觉得头疼欲裂。
方丈打开灯,独自上了二层,过了一会儿便拿着一本厚厚的册子下楼,走到书桌边,温声对坐在椅子上的段子矜道:“施主,就是这本。”
“麻烦您了,方丈。”段子矜低眉翻看,手刚碰到扉页就沾了一指的灰。
“施主。”方丈忽然叫住她,将册子前后翻转过来,叮嘱道,“这本册子是这样看的。”
段子矜眉心动了动,从后往前、从左往右翻?那这里面的字,难道也是竖着写的?
真是一本非常有年代感的册子啊。
她费劲地读完第一页,立刻就懂了这本册子的历史。原来这后山里最早下葬的人,是两百年前的无名氏。记载着死者信息的文字足可以称得上是佶屈聱牙,字体虽然工整,可是辨识度非常低,纸页也早已泛黄,仿佛她指尖的力道再重一点,就能直接把这张纸捏成齑粉。
她直接往后翻到了最近二十年的。
方丈在她对面的椅子上捻着佛珠,不急不躁。
段子矜看了两页,尽是些没名没姓的。江临为他母亲安葬,不可能不写名姓,所以她越看,越觉得后山的陵园里应该没有她要找的墓。
方丈亦是看出她的为难,开口道:“施主,您要找的人贵姓?”
“姓陈,陈女士。”段子矜想也没想地回答,“不过,我不清楚她具体是什么时候下葬的……”
江临的母亲什么时候去世的她都不知道,去世后是不是直接下葬,她就更不知道了。
方丈想了想,摇头道:“后山没有陈姓的墓碑。”
段子矜茫然抬头,心里“咯噔”一下,“您确定吗?”
方丈又想了想,“不确定。”
段子矜:“……”
罢了,方丈年事已高,每天背那些梵语经文还不够,哪有多余的精力去记后山陵园里埋的死人都姓什么?
她只好继续埋头看了下去。
……
江临念过三遍地藏经后从佛堂出来,发现对面藏经阁里的灯还亮着。
也不知老方丈这么晚在里面做什么。
想到明天一早就要下山,他觉得,今晚先去和老方丈道个别才妥当。于是鞋尖的方向一转,径直朝对面的藏经阁走去。
没走出两步,突然被叫住:“先生!”
声音不大,却入了江临的耳。他准备敲门的手顿在半空中,侧眸望向声源的方向,平静的目光起了一丝波澜,很快又归于沉寂。
是那小和尚。
江临放下手,轮廓温淡的五官在月色下显得清隽而俊雅,连低沉的嗓音都跟着变得好听了起来,“怎么?”
小和尚皱了皱眉,“您的药煎好了,我放进房里了。我马上要去做晚课,师父特意叮嘱我,在晚课前要把您手上外敷的药给您敷上。”
江临深不见底的黑眸中闪过一抹思考,他回头看了一眼藏经阁,淡声道:“我先去跟方丈道个别,小师父稍等。”
“先生!我已经和师父说了您明早下山,他答应去送您的。”小和尚笑眯眯地,“师父现在有其他客人,您看……”
寺里偶尔有前来上香的香客或是镇子里愿意听方丈讲经的善男信女,江临理解地点了下头,岑薄的唇角抿了抿,没说什么便跟着小和尚回去了。
*
段子矜在藏经阁里一直看到了入夜。
虽然这后山只葬了几十人,但有很多无名氏,都在被后人找到之后迁了出去。册子里实际记载的总人数超过了二百人。
方丈一直很耐心地等着她看完,段子矜却有些不好意思,“方丈,不如您先回去休息吧。”
“不碍事。”方丈慈爱地笑,和她聊起了家常,“施主寻的是什么人?”
“她……”
段子矜说出口,话音停了几秒,才继续道:“是我婆婆。”
方丈还是满面大慈大悲的模样,“阿弥陀佛,施主与其这样找,不如直接问问夫家。”
段子矜苦笑,“我要找的就是那人。说出来不怕方丈笑话,我和他……其实还没有结婚,只是我心里将他当做了未来的丈夫,这些年……我们总是在错过。昨天一早,他人突然不见了,也没告诉任何人他去了哪里。我只知道他妈妈的忌日是这两天,故乡在祁门,所以就找来了。”
方丈闻言,眸光深了几分,却因为他始终垂着眸,又满脸平静,对面的女人并未发现什么端倪。
“阿弥陀佛,命里有时终须有,施主既然寻不到,何不耐心等等?”方丈说话时,语气带着像古井般深邃的、难以参透的禅意,在段子矜的心湖里投下一枚石子,让她的心绪一圈圈荡漾开来。
她沉默片刻,摇头道:“方丈,我已经等了六年,不想再等一个六年。”
方丈捻着佛珠,不置可否。
命里有时终须有,反复揣摩着方丈的话,段子矜笑了下,“命里无时莫强求,可弟子愚钝,还想再强求一次。因为,我能感觉到……他也在等我。”
窗外一轮未满的上弦月缓缓经过中天,清辉如霜,只差一个微小的角,就是满月。
“阿弥陀佛。”方丈微笑着起身,意味深长道,“施主,有些人生时姓陈,在人世间走过一遭,去时,未必还姓陈。”
段子矜愣住。
脑海里空白了半刻,突然间,仿佛被谁打醒了一般。
陈妙清……
“不是陈女士!”段子矜急匆匆地冲口而出,“是江夫人,江夫人!”
方丈依然微笑,“江夫人么……后山确实有一位,不知是不是施主要找的,明天……施主不妨亲自上山去看看。”
*
方丈锁好藏经阁的门时,小和尚做完晚课,正从佛堂里出来,见师父还没休息,便上前问道:“师父,册子上有女施主要找的人吗?”
“有。”方丈笑答。
“是谁?”小和尚不禁惊讶,后山难道又多了一座被后人找到的墓?
方丈含笑垂眉,“是江夫人。”
江……小和尚的眼睛倏然瞪得像铜铃那么大,他转头看着早已熄灯的厢房,“她要找的人是江施主的母亲?”
“阿弥陀佛。”方丈闭目,声淡如水道,“她要寻的,正是江施主本人。”
小和尚半天没从震惊里缓过来,待方丈走快走出他的视线了,他才小跑着跟了上去,“那您有没有告诉她,江施主就住在寺里?”
方丈低眸瞧着自己被小徒弟拽住的袖子,不温不火道:“这么爱贫嘴,不如去佛堂里再念几遍法华经?”
小和尚立刻收回手,干瘪瘪道:“师父,弟子错了。”
*
这一晚,段子矜没怎么睡着。
脑子里满是她和江临六年前、六年后的点点滴滴。
她想,若是她以后死了,比起被人称作段女士,她也更愿意被人叫江夫人。
翌日的第一缕阳光跃出地平线,她披好风衣、拿着方丈昨晚送给她的助行拐杖,准备上山。
山间的清晨,带着雨雾朦胧的清冷。
打开厢房的门,一股寒气像是要扎进皮肤里,段子矜打了个冷颤,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差点被冻住。
寺院有座地势较高的钟楼,小和尚每天早晨都要来撞钟。今早,他刚到钟楼里,低头便看见那位女施主走出了山寺的大门。
他叹息了一声,诵了句佛号。
女施主的身影消失在崎岖曲折的山路上不久,他身后又传来了低低的交谈声。
那嗓音淡然里带着一种海纳百川气度,他在寺庙里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可是像江施主这样不平庸的人,却太少了。
道过别,江临拢了拢西装外套,举步朝山门外走去。
不同的时间出发,往不同的方向去。
一个上山,一个下山,小和尚苦着脸又叹了口气。
怎还会遇上?
“小小年纪,叹什么气?”方丈不知何时也走进了钟楼里。
小和尚望着山寺门前还未出发的男人,不解道:“师父,您为什么不告诉女施主,她找的人就在寺里?”
“尘世之缘,各有造化。”老方丈淡笑道,“是错失是相遇,冥冥中早有安排。旁人若是插手,就不叫天命了。”
随着话音落定,小和尚目光中的神色一点点变得震惊——
在他视野可及的山路尽头,有一抹纤细的身影,去而复返!
段子矜走出很远才发现自己竟然把手机落在了厢房里。
山顶是有信号塔的,说不定再往上走走,她就能接到信号给外面打个电话。想着,便回来拿她落下的手机。
朝阳完全升起,整座佛寺沐浴在万丈金光中。
走到台阶下方,她不经意地抬眸,忽然看到了山寺门前,那个高大英俊的男人。
心口猛然一缩。
男人逆光站着,挺拔的身躯被洒下的阳光镀了层浅浅的鎏金色。
辨不清他的神情,段子矜却知道,他一定,也在看她。
听说,佛寺前有一百零八级台阶,象征着尘世间一百零八种苦难。
出家之人若想抛却红尘,便要踏过这一百零八种俗世中的牵绊烦恼。将过去种种留在身后,遁入空门。
如今,他与她,隔着世间的一百零八种苦难遥遥相望。
钟楼里,老方丈安静地垂眉念起了佛号。
小和尚呆呆地望着,一时间忘记撞钟,“女、女施主……她怎么又回来了?”
“十丈软红,浮生千古……这便是天命难违。”
耳畔低霭的嗓音再次响起,小和尚惊愕地看向师父,却发现他嘴角淡淡扬着一抹慈悲的弧度。
余光里,台阶下的女子在晨曦中,忽然迈开了步子。
她匆匆踏过尘世间一百零八种苦难,坚定而急迫地朝着佛寺门前静立的高大男人跑去。
即使一路荆棘坎坷,阴霾堆积,我还是要和你走到相同的地方去。
六年、八年、十年……
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