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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请用早茶。”这是二等舱的侍者催我起床的声音。我因为昨天上船的时候太过忙碌,身体和精神都十分疲倦,从九点一直睡到早晨七点还没有起床。我一听侍者的招呼,就立刻起来;把早晨应办的事情弄清楚,然后到餐厅去。
那时节餐厅里满坐了旅客。个个在那里喝茶,说闲话;有些预言欧战谁胜谁负的;有些议论袁世凯该不该做皇帝的;有些猜度新加坡印度兵变乱是不是受了印度革命党运动的;那种唧唧咕咕的声音,弄得一个餐厅几乎变成菜市。我不惯听这个,一喝完茶就回到自己的舱里,拿了一本《西青散记》跑到右舷找一个地方坐下,预备和书里的双卿谈心。
我把书打开,正要看时,一位印度妇人携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来到跟前,和我面对面地坐下。这妇人,我前天在极乐寺放生池边曾见过一次;我也瞧着她上船;在船上也是常常遇见她在左右舷乘凉。我一瞧见她,就动了我的好奇心;因为她的装束虽是印度的,然而行动却不像印度妇人。
我把书搁下,偷眼瞧她,等她回眼过来瞧我的时候,我又装做念书。我好几次是这样办,恐怕她疑我有别的意思,此后就低着头,再也不敢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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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光射在她身上。她在那里信口唱些印度歌给小孩听,那孩子也指东指西问她说话。我听她的回答,无意中又把眼睛射在她脸上。她见我抬起头来,就顾不得和孩子周旋,急急地用闽南土话问我说:“这位老叔,你也是要到新加坡去么?”她的口腔很像海澄的乡人;所问的也带着乡人的口气。在说话之间,一字一字慢慢地拼出来,好像初学说话的一样。我被她这一问,心里的疑团结得更大,就回答说:“我要回厦门去。你曾到过我们那里么?为什么能说我们的话?”“呀!我想你瞧我的装束像印度妇女,所以猜疑我不是唐山(华侨叫祖国做唐山)人。我实在告诉你,我家就在鸿渐。”
那孩子瞧见我们用土话对谈,心里奇怪得很,他摇着妇人的膝头,用印度话问道:“妈妈,你说的是什么话?他是谁?”也许那孩子从来不曾听过她说这样的话,所以觉得希奇。我巴不得快点知道她的底蕴,就接着问她:“这孩子是你养的么?”她先回答了孩子,然后向我叹一口气说:“为什么不是呢!这是我在麻德拉斯养的。”
我们越谈越熟,就把从前的畏缩都除掉。自从她知道我的里居、职业以后,她再也不称我做“老叔”,便转口称我做“先生”。她又把麻德拉斯大概的情形说给我听。我因为她的境遇很希奇,就请她详详细细的告诉我。她谈得高兴,也就应许了。那时,我才把书收入口袋里,注神听她诉说自己的历史。
我十六岁就嫁给青礁林荫乔为妻。我的丈夫在角尾开糖铺。他回家的时候虽然少,但我们的感情决不因为这样就生疏。我和他过了三四年的日子,从不曾拌过嘴,或闹过什么意见。有一天,他从角尾回来,脸上现出忧闷的容貌。一进门就握着我的手说:“惜官(闽俗:长辈称下辈或同辈的男女彼此相称,常加‘官’字在名字之后),我的生意已经倒闭,以后我就不到角尾去啦。”我听了这话,不由得问他:“为什么呢?是买卖不好吗?”他说:“不是,不是,是我自己弄坏的。这几天那里赌局,有些朋友招我同玩,我起先赢了许多,但是后来都输得精光,甚至连店里的生财家伙,也输给人了。……我实在后悔,实在对你不住。”我怔了一会,也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安慰他;更不能想出什么话来责备他。
他见我的泪流下来,忙替我擦掉,接着说:“哎!你从来不曾在我面前哭过;现在你向我掉泪,简直像熔融的铁珠一滴一滴地滴在我心坎儿上一样。我的难受,实在比你更大。你且不必担忧,我找些资本再做生意就是了。”
当下我们二人面面相觑,在那里静静地坐着。我心里虽有些规劝的话要对他说,但我每将眼光射在他脸上的时候,就觉得他有一种妖魔的能力,不容我说,早就理会了我的意思。我只说:“以后可不要再耍钱,要知道赌钱……”
他在家里闲着,差不多有三个月。我所积的钱财倒还够用,所以家计用不着他十分挂虑。他镇日出外借钱做资本,可惜没有人信得过他,以致一文也借不到。他急得无可奈何,就动了过番(闽人说到南洋为过番)的念头。
他要到新加坡去的时候,我为他摒挡一切应用的东西,又拿了一对玉手镯教他到厦门兑来做盘费。他要趁早潮出厦门,所以我们别离的前一夕足足说了一夜的话。第二天早晨,我送他上小船,独自一人走回来,心里非常烦闷,就伏在案上,想着到南洋去的男子多半不想家,不知道他会这样不会。正这样想,蓦然一片急步声达到门前,我认得是他,忙起身开了门,问:“是漏了什么东西忘记带去么?”他说:“不是,我有一句话忘记告诉你:我到那边的时候,无论什么事,总得给你来信。若是五六年后我不能回来,你就到那边找我去。”我说:“好罢。这也值得你回来叮咛,到时候我必知道应当怎样办的。天不早了,你快上船去吧。”他紧握着我的手,长叹了一声,翻身就出去了。我注目直送到榕荫尽处,瞧他下了长堤,才把小门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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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林荫乔别离那一年,正是二十岁。自他离家以后,只来了两封信,一封说他在新加坡丹让巴葛开杂货店,生意很好。一封说他的事情忙,不能回来。我连年望他回来完聚,只是一年一年的盼望都成虚空了。
邻舍的妇人常劝我到南洋找他去。我一想,我们夫妇离别已经十年,过番找他虽是不便,却强过独自一人在家里挨苦。我把所积的钱财检妥,把房子交给乡里的荣家长管理,就到厦门搭船。
我第一次出洋,自然受不惯风浪的颠簸,好容易到了新加坡。那时节,我心里的喜欢,简直在这辈子里头不曾再遇见。我请人带我到丹让巴葛义和诚去。那时我心里的喜欢更不能用言语来形容。我瞧店里的买卖很热闹,我丈夫这十年间的发达,不用我估量,也就罗列在眼前了。
但是店里的伙计都不认识我,故得对他们说明我是谁,和来意。有一位年轻的伙计对我说,“头家(闽人称店主为头家)今天没有出来,我领你到住家去罢。”我才知道我丈夫不在店里住;同时我又猜他定是再娶了,不然,断没有所谓住家的。我在路上就向伙计打听一下,果然不出所料!
人力车转了几个弯,到一所半唐半洋的楼房停住。伙计说:“我先进去通知一声。”他撇我在外头,许久才出来对我说,“头家早晨出去,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哪。头家娘请你进去里头等他一会儿,也许他快要回来。”他把我两个包袱——那就是我的行李——拿在手里,我随着他进去。
我瞧见屋里的陈设十分华丽。那所谓头家娘的,是一个马来妇人,她出来,只向我略略点了一个头。她的模样,据我看来很不恭敬,但是南洋的规矩我不懂得,只得陪她一礼。她头上戴的金刚钻和珠子,身上缀的宝石、金、银,衬着那副黑脸孔,越显出丑陋不堪。
她对我说了几句套话,又叫人递一杯咖啡给我,自己在一边吸烟、嚼槟榔,不大和我攀谈。我想是初会生疏的缘故,所以也不敢多问她的话。不一会,得得的马蹄声从大门直到廊前,我早猜着是我丈夫回来了。我瞧他比十年前胖了许多,肚子也大起来了。他口里含着一枝雪茄,手里扶着
我丈夫的马来妇人也撇下我去和她们谈话。不一会,她和一位妇人出去,我以为她们逛花园去了,所以不大理会。但过了许多的工夫,她们只是不回来,我心急起来,就向在座的女人说:“和我来的那位妇人往那里去?”她们虽能会意,然而所回答的话,我一句也懂不得。
我坐在一个垫子上,心头跳动得很厉害。一个仆人拿了一壶水来,向我指着上面的筵席作势。我瞧见别人洗手,知道这是食前的规矩,也就把手洗了。她们让我入席,我也不知道哪里是我应当坐的地方,就顺着她们指定给我的坐位坐下。她们祷告以后,才用手向盘里取自己所要的食品。我头一次掬东西吃,一定是很不自然,她们又教我用指头的方法。我在那时,很怀疑我丈夫的马来妇人不在座,所以无心在筵席上张罗。
筵席撤掉以后,一班客人都笑着向我亲了一下吻就散了。当时我也要跟她们出门,但那主妇叫我等一等。我和那主妇在屋里指手画脚做哑谈,正笑得不可开交,一位五十来岁的印度男子从外头进来。那主妇忙起身向他说了几句话,就和他一同坐下。我在一个生地方遇见生面的男子,自然羞缩到了不得。那男子走到我跟前说:“喂,你已是我的人啦。我用钱买你。你住这里好。”他说的虽是唐话,但语格和腔调全是不对的。我听他说把我买过来,不由得恸哭起来。那主妇倒是在身边殷勤地安慰我。那时已是入亥时分,他们教我进里边睡,我只是和衣在厅边坐了一宿,那里肯依他们的命令!
先生,你听到这里必定要疑我为什么不死。唉!我当时也有这样的思想,但是他们守着我好像囚犯一样,无论什么时候都有人在我身旁。久而久之,我的激烈的情绪过了,不但不愿死,而且要留着这条命往前瞧瞧我的命运到底是怎样的。
买我的人是印度麻德拉斯的回教徒阿户耶。他是一个氆氇商,因为在新加坡发了财,要多娶一个姬妾回乡享福。偏是我的命运不好,趁着这机会就变成他的外国骨董。我在新加坡住不上一个月,他就把我带到麻德拉
衣都化没了。他们觉得赤身的羞耻,就向乐园里的树借叶子围身。各种树
木因为他们犯了阿拉的戒命,都不敢借,惟有无花果树瞧他们二人怪可怜
的,就慷慨借些叶子给他们。阿拉嘉许无花果树的行为,就赐它不必经过
开花和受蜂蝶搅扰的苦而能结果),所以不能免掉怀孕的苦。你若是感得痛
苦的时候,可以默默向阿拉求恩,他可怜你,就赐给你平安。”我在临产的
前后期,得着她许多的帮助,到现在还是忘不了她的情意。
自我产后,不上四个月,就有一件失意的事教我心里不舒服;那就是
和我的好朋友离别。她虽不是死掉,然而她所去的地方,我至终不能知道。
阿噶利马为什么离开我呢?说来话长,多半是我害她的。
我们隔壁有一位十八岁的小寡妇名叫哈那,她四岁就守寡了。她母亲
苦待她倒罢了,还要说她前生的罪孽深重,非得叫她辛苦,来生就不能超
脱。她所吃所穿的都跟不上别人,常常在后园里偷哭。她家的园子和我们
的园子只隔一度竹篱,我一听见她哭,或是听见她在那里,就上前和她谈
话,有时安慰她,有时给东西她吃,有时送她些少金钱。
阿噶利马起先瞧见我周济那寡妇,很不以为然。我屡次对她说明,在
唐山不论什么人都可以受人家的周济,从不分什么教门。她受我的感化,
后来对于那寡妇也就发出哀怜的同情。
有一天,阿噶利马拿些银子正从篱间递给哈那,可巧被阿户耶瞥见。
他不声不张,蹑步到阿噶利马后头,给她一掌,顺口骂说:“小母畜,贱生的母猪,你在这里干什么”他回到屋里,气得满身哆嗦,指着阿噶利马说:“谁教你把钱给那婆罗门妇人?岂不把你自己玷污了吗?你不但玷污了自己,更是玷污我和清真圣典。‘马赛拉’!快把你的‘布
(是阿拉禁止的意思)
卡’(面幕)放下来吧。”
我在里头听得清楚,以为骂过就没事。谁知不一会的工夫,阿噶利马
珠泪承睫地走进来,对我说:“利亚,我们要分离了!”我听这话吓了一
跳,忙问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明白。”她说:“你不听见他叫我把‘布卡’放下来罢?那就是休我的意思。此刻我就要回娘家去。你不必悲哀,过两天他气平了,总得叫我回来。”那时我一阵心酸,不晓得要用什么话来安慰她,我们抱头哭了一场就分散了。唉!“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整路长大癞”,这两句话实在是人间生活的常例呀!
自从阿噶利马去后,我的凄凉的历书又从“贺春王正月”翻起。那四个女人是与我素无交情的。阿户耶呢,他那副黝黑的脸,猬毛似的胡子,我一见了就憎厌,巴不得他快离开我。我每天的生活就是乳育孩子,此外没有别的事情。我因为阿噶利马的事,吓得连花园也不敢去逛。
这几个月,我的苦生涯快尽了!因为阿户耶借着病回他的乐园去了。我从前听见阿噶利马说过:妇人于丈夫死后一百三十日后就得自由,可以随便改嫁。我本欲等到那规定的日子才出去,无奈她们四个人因为我有孩子,在财产上恐怕给我占便宜,所以多方窘迫我。她们的手段,我也不忍说了。
哈那劝我先逃到她姊姊那里。她教我送一点钱财给她姊夫,就可以得到他们的容留。她姊姊我曾见过,性情也很不错。我一想,逃走也是好的,她们四个人的心肠鬼蜮到极,若是中了她们的暗算,可就不好。哈那的姊夫在亚可特住。我和她约定了,教她找机会通知我。
一星期后,哈那对我说她的母亲到别处去,要夜深才可以回来,教我由篱笆逾越过去。这事本不容易,因事后须得使哈那不致于吃亏。而且篱上界着一行釠线,实在教我难办。我抬头瞧见篱下那棵波罗蜜树有一桠横过她那边,那树又是斜着长去的。我就告诉她,叫她等待人静的时候在树下接应。
原来我的住房有一个小门通到园里。那一晚上,天际只有一点星光,我把自己细软的东西藏在一个口袋里,又多穿了两件衣裳,正要出门,瞧见我的孩子睡在那里。我本不愿意带他同行,只怕他醒时瞧不见我要哭起来,所以暂住一下,把他抱在怀里,让他吸乳。他吸的时节,才实在感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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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他的母亲,他父亲虽与我没有精神上的关系,他却是我养的。况且我去后,他不免要受别人的折磨。我想到这里,不由得双泪直流。因为多带一个孩子,会教我的事情越发难办。我想来想去,还是把他驼起来,低声对他说:“你是好孩子,不要哭,还是乖乖地睡。”幸亏他那时好像理会我的意思,不大作声。我留一封信在床上,说明愿意抛弃我应得的产业和逃走的理由,然后从小门出去。
我一手往后托住孩子,一手拿着口袋,蹑步到波罗蜜树下。我用一条绳子拴住口袋,慢慢地爬上树,到分桠的地方少停一会。那时孩子哼了一两声,我用手轻轻地拍着,又摇他几下,再把口袋扯上来,抛过去给哈那接住。我再爬过去,摸着哈那为我预备的绳子,我就紧握着,让身体慢慢坠下来。我的手耐不得摩擦,早已被绳子锉伤了。
我下来之后,谢过哈那,忙忙出门,离哈那的门口不远就是爱德耶河,哈那和我出去雇船,她把话交代清楚就回去了。那舵工是一个老头子,也许听不明白哈那所说的话。他划到塞德必特车站,又替我去买票。我初次搭车,所以不大明白行车的规矩;他叫我上车,我就上去。车开以后,查票人看我的票才知道我搭错了。
车到一个小站,我赶紧下来,意思是要等别辆车搭回去。那时已经夜半,站里的人说上麻德拉斯的车要到早晨才开。不得已就在候车处坐下。我把“马以拉”(回妇外衣)披好,用手支住袋假寐,约有三四点钟的工夫。偶一抬头,瞧见很远一点灯光由栅栏之间射来,我赶快到月台去,指着那灯问站里的人。他们当中有一个人笑说:“这妇人连方向也分不清楚了。她认启明星做车头的探灯哪。”我瞧真了,也不觉得笑起来,说:“可不是!我的眼真是花了。”
我对着启明星,又想起阿噶利马的话。她曾告诉我那星是一个擅于迷惑男子的女人变的。我因此想起荫哥和我的感情本来很好,若不是受了番婆的迷惑,决不忍把他最爱的结发妻卖掉。我又想着自己被卖的不是不能
不必我担忧。
我在校里没有分心的事,所以成绩甚佳。这六七年的工夫,不但学问长进,连从前所有的见地都改变了。我毕业后直到于今就在贞葛布德附近一个村里当教习。这就是我一生经历的大概。若要详细说来,虽用一年的工夫也说不尽。
现在我要到新加坡找我丈夫去。因为我要知道卖我的到底是谁。我很相信荫哥必不忍做这事;纵然是他出的主意,终有一天会悔悟过来。
惜官和我谈了足有两点多钟,她说得很慢,加之孩子时时搅扰她,所以没有把她在学校的生活对我详细地说。我因为她说得工夫太长,恐怕精神过于受累,也就不往下再问。我只对她说:“你在那漂流的时节,能够自己找出这条活路,实在可敬。明天到新加坡的时候,若是要我帮助你去找荫哥,我很乐意为你去干。”她说:“我哪里有什么聪明,这条路不过是冥冥中指导者替我开的。我在学校里所念的书,最感动我的是《天路历程》和《鲁滨逊漂流记》,这两部书给我许多安慰和模范。我现时简直是一个女鲁滨逊哪。你要帮我去找荫哥,我实感激。因为新加坡我不大熟悉,明天总得求你和我……”说到这里,那孩子催着她进舱里去拿玩具给他。她就起来,一面续下去说:“明天总得求你帮忙。”我起立对她行了一个敬礼,就坐下把方才的会话录在怀中日记里头。
过了二十四点钟,东南方微微露出几个山峰。满船的人都十分忙碌,惜官也顾着检点她的东西,没有出来。船入港的时候,她才携着孩子出来与我坐在一条长凳上头。她对我说:“先生,想不到我会再和这个地方相见。岸上的椰树还是舞着它们的叶子;海面的白鸥还是飞来飞去向客人表示欢迎;我的愉快也和九年前初会它们那时一样。如箭的时光,转眼就过了那么多年,但我至终瞧不出从前所见的和现在所见的当中有什么分别。……呀!‘光阴如箭’的话,不是指着箭飞得快说,乃是指着箭的本
请到我村里通知我母亲一声。我母亲算来已有七十多岁,她住在鸿渐,我的唐山亲人只剩着她咧。她的门外有一棵很高的橄榄树。你打听良姆,人家就会告诉你。”
船离码头的时候,她还站在岸上挥着手巾送我。那种诚挚的表情,教我永远不能忘掉。我到家不上一月就上鸿渐去。那橄榄村下的破屋满被古藤封住,从门缝儿一望,隐约瞧见几座朽腐的木主搁在桌上,哪里还有一位良姆!
(原载 1921年《小说月报》12卷 4号)
归 途
她坐在厅上一条板凳上头,一手支颐,在那里纳闷。这是一家佣工介绍所。已经过了糖瓜祭灶的日子,所有候工的女人们都已回家了,惟独她在介绍所里借住了二十几天,没有人雇她,反欠下媒婆王姥姥十几吊钱。姥姥从街上回来,她还坐在那里,动也不动一下,好像不理会的样子。
王姥姥走到厅上,把买来的年货放在桌上,一面把她的围脖取下来,然后坐下,喘几口气。她对那女人说:“我说,大嫂,后天就是年初一,个人得打个人的主意了。你打算怎办呢?你可不能在我这儿过年,我想你还是先回老家,等过了元宵再来罢。”
她蓦然听见王姥姥这些话,全身直像被冷水浇过一样,话也说不出来。停了半晌,眼眶一红,才说:“我还该你的钱哪。我身边一个大子也没有,怎能回家呢?若不然,谁不想回家?我已经十一二年没回家了。我出门的时候,我的大妞儿才五岁,这么些年没见面,她爹死,她也不知道,论理我早就该回家看看。无奈……”她的喉咙受不了伤心的冲激,至终不能把她的话说完,只把泪和涕补足她所要表示的意思。
王姥姥虽想撵她,只为十几吊钱的债权关系,怕她一去不回头,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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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十分压迫她。她到里间,把身子倒在冷炕上头,继续地流她的苦泪。净哭是不成的,她总得想法子。她爬起来,在炕边拿过小包袱来,打开,翻翻那几件破衣服。在前几年,当她随着丈夫在河南一个地方的营盘当差的时候,也曾有过好几件皮袄。自从编遣的命令一下,凡是受编遣的就得为他的职业拚命。她的丈夫在郑州那一仗,也随着那位总指挥亡于阵上。败军的眷属在逃亡的时候自然不能多带行李。她好容易把些少细软带在身边,日子就靠着零当整卖这样过去。现在她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当日丈夫所用的一把小手枪和两颗枪子。许久她就想把它卖出去,只是得不到相当的人来买。此外还有丈夫剩下的一件军装大氅和一顶三块瓦式的破皮帽。那大氅也就是她的被窝,在严寒时节,一刻也离不了它。她自然不敢教人看见她有一把小手枪,拿出看一会儿,赶快地又藏在那件破大氅的口袋里头。小包袱里只剩下几件破衣服,卖也卖不得,吃也吃不得。她叹了一声,把它们包好,仍旧支着下巴颚纳闷。
黄昏到了,她还坐在那冷屋里头。王姥姥正在明间做晚饭,忽然门外来了一个男人。看他穿的那件镶红边的蓝大褂,可以知道他是附近一所公寓听差。那人进了屋里,对王姥姥说:“今晚九点左右去一个。”
“谁要呀?”王姥姥问。
“陈科长。”那人回答。
“那么,还是找鸾喜去罢。”
“谁都成,可别误了。”他说着,就出门去了。
她在屋里听见外边要一个人,心里暗喜说,天爷到底不绝人的生路,在这时期还留给她一个吃饭的机会。她走出来,对王姥姥说:“姥姥,让我去吧。”
“你哪儿成呀?”王姥姥冷笑着回答她。
“为什么不成呀?”
“你还不明白吗?人家要上炕的。”
“怎样上炕呢?”
点,她自然也会做那生殖机能的买卖。
她披着那件破大氅,躺在炕上,左思右想,总得不着一个解决的方法。夜长梦短,她只睁着眼睛等天亮。
二十九那天早晨,她也没吃什么,把她丈夫留下的那顶破皮帽戴上,又穿上那件大氅,乍一看来,可像一个中年男子。她对王姥姥说:“无论如何,我今天总得想个法子得一点钱来还你。我还有一两件东西可以当当,出去一下就回来。”王姥姥也没盘问她要当的是什么东西,就满口答应了她。
她到大街上一间当铺去,问伙计说:“我有一件军装,您柜上当不当呀?”
“什么军装?”
“新式的小手枪。”
她说时从口袋里掏出那把手枪来。掌柜的看见她掏枪,吓得赶紧望柜下躲。她说:“别怕,我是一个女人,这是我丈夫留下的。明天是年初一,我又等钱使,您就当周全我,当几块钱使使罢。”
伙计和掌柜的看她并不像强盗,接过手枪来看看。他们在铁槛里唧唧咕咕地商谈了一会儿。最后由掌柜的把枪交回她,说:“这东西柜上可不敢当。现在四城的军警查得严,万一教他们知道了。我们还要担干系。你拿回去罢。你拿着这个,可得小心。”掌柜的是个好人,才肯这样地告诉她,不然他早已按警铃叫巡警了。无论她怎样求,这买卖柜上总不敢做,她没奈何只得垂着头出来,幸而好旁边没有暗探和别人,所以没有人注意。
她从一条街走过一条街,进过好几家当铺也没有当成。她也有一点害怕了。一件危险的军器藏在口袋里,当又当不出去,万一给人知道,可了不得。但是没钱,怎好意思回到介绍所去见王姥姥呢?她一面走一面想,最后决心地说,不如先回家再说罢。她的村庄只离西直门四十里地,走路半天就可以到。她到西四牌楼,还进过一家当铺,还是当不出去,不由得带着失望出了西直门。
她走到高亮桥上,站了一会。在北京,人都知道有两道桥是穷人的
去路,犯法的到天桥,活腻了的到高亮桥来。那时正午刚过,天本来就阴
暗,间中又飘了些雪花。桥底水都冻了,在河当中,流水隐约地在薄冰底
下流着。她想着,不站了罢,还是望前走好些。她有了主意,因为她想起
那十二年未见面的大妞儿现在已到出门的时候了,不如回家替她找个主儿,
一来得些财礼,二来也省得累赘。一身无挂碍,要往前走也方便些。自她
丈夫被调到郑州以后,两年来就没有信寄回乡下。家里的光景如何,女儿
的前程怎样,她自己都不晓得。可是她自打定了回家嫁女儿的主意以后,
好像前途上又为她露出了一点光明,她于是带着希望在向着家乡的一条小
路走着。
雪下大了。荒凉的小道上,只有她低着头慢慢的走,心里想着她的计
划。迎面来了一个青年妇人,好像是赶进城买年货的。她戴着一顶宝蓝色的帽子,帽上还安上一片孔雀翎;穿上一件桃色的长棉袍;脚底下穿着时式的红绣鞋。这青年的妇女从她身边闪过去,招得她回头直望着她。她心里想,多么漂亮的衣服呢,若是她的大妞儿有这样一套衣服,那就是她的嫁妆了。然而她哪里有钱去买这样时样的衣服呢?她心里自己问着,眼睛直盯在那女人的身上。那女人已经离开她四五十步远近,再拐一个弯就要看不见了。她看四围一个人也没有,想着不如抢了她的,带回家给大妞儿做头面。这个念头一起来,使她不由回头追上前去,用粗厉的声音喝着:“大姑娘,站住!你那件衣服借我使使吧。”那女人回头看见她手里拿着枪,恍惚是个军人,早已害怕得话都说不出来;想要跑,腿又不听使,她只得
站住,问:“你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快把衣服、帽子、鞋,都脱下来。身上有钱都得交出
来;手镯、戒指、耳环,都得交我。不然,我就打死你。快快,你若是嚷
出来,我可不饶你。”
那女人看见四围一个人也没有,嚷出来又怕那强盗真个把她打死,不
得已便照她所要求的一样一样交出来。她把衣服和财物一起卷起来,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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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氅的腰带束上,往北飞跑。那女人所有的一切东西都给剥光了,身上只剩下一套单衣裤。她坐在树根上直打抖擞,差不多过了二十分钟才有一个骑驴的人从那道上经过。女人见有人来,这才嚷救命。驴儿停住了。那人下驴,看见她穿着一身单衣裤。问明因由,便仗着义气说:“大嫂,你别伤心,我替你去把东西追回来。”他把自己披着的老羊皮筒脱下来扔给她,“你先披着这个吧,我骑着驴去追她,一会儿就回来,那兔强盗一定走得不很远,我一会儿就回来,你放心罢。”他说着,鞭着小驴便望前跑。
她已经过了大钟寺,气喘喘地冒着雪在小道上窜。后面有人追来,直嚷:“站住,站住!”她回头看看,理会是来追她的人,心里想着不得了,非与他拼命不可。她于是拿出小手枪来,指着他说:“别来,看我打死你。 ”她实在也不晓得要怎办,并且把枪比仿着。驴上的人本来是赶脚的,他的年纪才二十一岁,血气正强,看见她拿出枪来。一点也不害怕,反说:“瞧你,我没见过这么小的枪。你是从市场里的玩意铺买来瞎蒙人,我才不怕哪。你快把人家的东西交给我吧;不然,我就把你捆上,送司令部,枪毙你。”
她听着一面望后退,但驴上的人节节迫近前,她正在急的时候,手指一攀,无情的枪子正穿过那人的左胸,那人从驴背掉下来,一声不响,轻轻地摊在地上,这是她第一次开枪,也没瞄准,怎么就打中了!她几乎不信那驴夫是死了,她觉得那枪的响声并不大,真像孩子们所玩的一样,她慌得把枪扔在地上,急急地走进前,摸那驴夫胸口,“呀,了不得!”她惊慌地嚷出来,看着她的手满都是血。
她用那驴夫衣角擦净她的手,赶紧把驴拉过来。把刚才抢得的东西挟上驴背,使劲一鞭,又望北飞跑。
一刻钟又过去了。这里坐在树底下披着老羊皮的少妇直等着那驴夫回来。一个剃头匠挑着担子来到跟前。他也是从城里来,要回家过年去。一看见路边坐着的那个女人,便问:“你不是刘家的新娘子么?怎么大雪天坐在这里?”女人对他说,刚才在这里遇着强盗,把那强盗穿的什么衣服,
吗?还有什么可说么?”他不容分诉,便把剃头匠带往西去。
这抢东西的女人,骑在驴上飞跑着,不觉过了清华园三四里地。她想着后面一定会有人来追,于是下了驴,使劲给它一鞭;空驴望北一直地跑,不一会就不见了。她抱着那卷脏物,上了斜坡,穿入那四围满是稠密的杉松的墓田里。在坟堆后面歇着,她慢慢地打开那件桃色的长袍,看看那宝蓝色孔雀翎帽,心里想着若是给大妞儿穿上,必定是很时样。她又拿起手镯和戒指等物来看,虽是银的,可是手工很好,决不是新打的。正在翻弄,忽然像感触到什么一样,她盯着那银镯子,像是以前见过的花样,那不是她的嫁妆吗?她越看越真,果然是她二十多年前出嫁时陪嫁的东西,因为那镯上有一个记号是她从前做下的。但是怎么流落在那女人手上呢?这个疑问很容易使她想那女人莫不就是她的女儿。那东西自来就放在家里,当时随丈夫出门的时候,婆婆不让多带东西,公公喜欢热闹,把大妞儿留在身边。不到几年两位老亲相继去世。大妞儿由她的婶婶抚养着,总有五六年的光景。
她越回想越着急,莫不是就抢了自己的大妞儿?这事她必要根究到底。她想着若带回家去,万一就是她女儿的东西,那又多么难为情!她本是为女儿才做这事来。自不能教女儿知道这段事情。想来想去,不如送回原来抢她的地方。
她又望南,紧紧地走。路上还是行人稀少,走到方才打死的驴夫那里,她底心惊跳得很厉害。那时雪下得很大,几乎把尸首掩没了一半。她想万一有人来,认得她,又怎么办呢?想到这里,又要回头望北走。踌躇了许久,至终把她那件男装大氅和皮帽子脱下来一起扔掉,回复她本来的面目,带着那些东西望南迈步。
她原是要把东西放在树下过一夜,希望等到明天,能够遇见原主回来。再假说是从地下捡起来的。不料她刚到树下,就见那青年的妇人还躺在那里,身边放着一件老羊皮和一挑剃头担子,她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只想着这个可给她一个机会去认认那女人是不是她的大妞儿。她不顾一切把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