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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宁觉得,此刻的自己即便是站在她父皇母后的面前,他们只怕也不一定能认得出来。
她这回带出来的虽说是一些寻常衣物,但毕竟是宫装,料子花样都是上乘,裙摆与袖口也都是依着怎么样美丽怎么样去制作的,既费布料,又很有些华而不实。也难怪花蓉会说那装扮实在不方便做活,等到换了一身花蓉给她找的衣裳,悦宁便明白了。这一套粗棉布的裙子都是窄袖,裙摆做得也不大,再用块布把头发全拢起来,穿个围裙,戴一副袖套,这才是干活该有的模样。
看花蓉的样子似乎还有些担心悦宁觉得简陋粗鄙,然而悦宁只觉得新奇有趣,站在一小块有些模糊的铜镜前看了半天,倒还觉得自己挺美。
到真正干活的时候,才终于把悦宁的那种觉得有趣的玩乐态度磨灭了。
虽然已是暖春,但打上来的井水还是有些冰冷刺骨的。
那一大篓一大篓的瓜果蔬菜,看着新鲜又漂亮,但等拿到手中才发现,其中是夹杂了泥土和杂草叶子的,甚至悦宁刚拿到手中,还看见一条肥胖的青虫从一棵青菜中爬出来,吓得她尖声大叫,手中的菜也被她一把扔了出去。
“……”
“要不宁妹妹还是先……”
“不不,我只是一时还没……没反应过来,才吓了一跳。”悦宁提着一颗心,几步跑了过去,伸出两根手指十分为难地将地上那一棵青菜捡起来,认真打量,细细观察,果然看见那一条青虫还没来得及爬走。
悦宁看得头皮发麻,却又只能咬紧牙关,使出一股恶狠狠的霸气来,将手中青菜用力一甩——
那虫子在上面抓得牢牢的,竟然纹丝不动。
它甚至还昂起了头来,也不知它有没有眼睛鼻子,可看那模样,竟似乎好像在嘲讽这可怜的悦宁公主一般。
悦宁憋了一口气,却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花蓉看了半日,实在觉得好笑,便“扑哧”一声笑起来。
“花姐姐……”
“给我。”花蓉走上前来,将那一棵青菜拿了,再快准狠地将那一片附了青虫的青菜叶子摘了下来,一转身便丢进了一旁的鸡笼子里。笼子里的鸡一下便骚动起来,扑扇着翅膀全对准了那一片青菜叶子,斗得你死我活,只为争夺那一口吃食。看来,方才那一只“嘲讽”过自己的胖虫子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悦宁总算呼出一口气来,但也不禁有些脸红。
自己竟连一只小虫子也斗不过!
花蓉开始还有些忍着,后来大概越想越觉得好笑,尤其看悦宁那副嘟着嘴红着脸的样子,索性就放开了笑。花蓉本就不是什么大家闺秀,性子也极其爽快,这样大笑并不让人觉得难看或粗俗,反倒有一种率真的魅力。悦宁看着,自己也忍不住跟着大笑起来。
这一下午就在欢声笑语之中度过了。
虽然,真的很累。
井水凉凉的,清洗到最后,感觉那股凉意好像钻进了骨头里。小板凳坐太久了,屁股也疼,腰背也好像直不起来了似的。
但看一看这一下午的“成果”,她又有一种从前从来没有过的满足感。
花蓉的样子看起来倒还是精神十足。
“妹妹好好休息一下,我这便去弄饭菜,一会儿贵客就来了。”
说了半天的贵客究竟是什么,悦宁还真的有些好奇了。
“到底是什么客人?”
“我这店开了好几年,也就这位客人时常来光顾。”花蓉突然笑了笑,“我看他啊,也不见得真觉得我这儿东西有多好吃,多半只是在这儿图个清静罢了。”
听花蓉这么一说,悦宁还真是好奇死了。一个光顾了几年的客人,然而并不是觉得这儿的东西好吃……图个清静?吃饭的地方有什么好清静的?悦宁自小便在宫中长大,最擅猜测人心看人脸色,她见花蓉的语气神态,隐隐猜出这位客人是个男子,那……一个男人老是光顾一个单身女子的店……嘻嘻。
悦宁倒也想帮着一起准备晚饭,但忙了一下午,悦宁真有点儿吃不消了。
最后,她嘴上说着帮忙,身体却不听话地倚靠在了厨房的门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在灶台前忙碌的花蓉闲聊。
虽说花蓉总是谦虚说自己做的东西并不好吃,又说什么也没有什么客人觉得她的饭菜可口,但照悦宁来看,花蓉的厨艺只怕不比她的小厨房掌事宫女李姑姑的手艺差。悦宁虽然自己不怎么样,但好歹是见过,闻过,尝过的。此时看着花蓉有条不紊一样一样地做起来,闻着一阵阵浓郁的香味,悦宁的肚子十分不自觉地叫起来。
悦宁摸着肚皮,显得特别尴尬。
花蓉一点儿取笑她的意思都没有,反倒说道:“哎呀,你必定是忙饿了。饭菜还有一会儿才好,你先吃块点心垫垫?”
“我……我先出去倒杯水喝。”
花蓉没觉得什么,悦宁却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这这这这……实在是太丢人了!
悦宁借口喝水,跑得慌不择路,却一走出来便看见外间大堂里似乎有个人。
该不会是……贼?
“花姐姐可在?”
哎?
看来不是贼……那……是花蓉所说的“贵客”?
可这位“贵客”的声音怎么听起来有点儿耳熟。悦宁盯着那人,他渐渐走近,穿过大堂朝着后院走来。她更觉得这人是前不久才刚见过的……不,是经常见到的,非常非常熟悉的一个人,是……裴子期?!
完了!
悦宁万万没有想到,她会在这么个自以为安全的地方偶遇裴子期。
说时迟那时快,悦宁赶紧将头上包头发的手巾取了下来,蒙住了半张脸,系在了脑后。只希望这黑灯瞎火的,自己又这般装扮,裴子期不会认出来。
裴子期似乎一眼便看见了厨房门口站了一个人,当然,他也很容易就能看出来,这人并非花蓉。
裴子期在离悦宁三五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
“……”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这一处唯一的光源便是厨房门口点的一盏极为昏暗的小角灯,照的光也是模模糊糊的。悦宁借着这点亮光,只能依稀看出裴子期穿着一件很普通的青布袍子,但袍子上的花纹一点儿也看不清,甚至,抬起头四目相对,她能看见他熠熠的目光,却看不清楚他面上的神色。
那么,他到底……看出来了吗?
“哎,裴大人来了。”正在这时,花蓉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咦,你们两个怎么在这儿傻站着,快去堂上坐。”花蓉朝两人介绍道,“这位裴大人便是我与妹妹说的熟客了。这个妹妹姓宁,是我请来帮忙的。”
悦宁的一颗心七上八下,努力按捺住自己想要逃跑的冲动。
而裴子期目光却再一次落在了她的脸上。
“宁姑娘好。”
“裴……裴大人好。”
悦宁的舌头有点儿打结,面上又绑了一块面巾,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想来裴子期也没听出什么。
悦宁稍稍放下了一点儿心,却没料到花蓉瞥了她一眼又道:“妹妹你怎么蒙着脸?可是被烟气呛到了?这可不行,越是呛到了,越要张大嘴呼吸!”还不等悦宁拒绝,花蓉便伸手将她脸上的布巾扯了下来。
“啊——”
悦宁脸上一空,赶紧抬头去看裴子期的神色。
可这点光线,她根本看不清楚裴子期的脸?
好像有那么一瞬间,裴子期眼光一凛,但又仿佛那只是她眼花了,看错了,很快地,裴子期竟然笑了笑。
“宁姑娘长得有几分像在下的一个朋友。”
“哎哟,这可巧了。”
花蓉倒真觉得有些意外。
悦宁偷偷吸了一口气,假模假样地低头小声答了一句:“裴大人所见必定都是名门高户的女子,我不过是一个乡野村姑,裴大人必定是看错了。”
裴子期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却又转头朝花蓉道:“花姐姐出来这半天,只怕锅里的水要烧干了。”
“哎呀——”
花蓉急急忙忙地进了厨房,谁想那每日都摆出一副翩翩君子风度的裴子期也跟着进去了。
悦宁站在门口,终于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来。
“裴大人今日一个人来的?”
“……嗯。”
“那位许大人今日怎么没来?他上回还说我这儿的葱香鱼是他吃过最好吃的!”
“他倒是想来,只不过他不得空。”
厨房里的两人果真十分熟稔,很有些话聊。
厨房外的悦宁蹑手蹑脚地赶紧回了自己的房中。
她点亮了灯,坐在模糊的铜镜前细细地打量了一番。也不知是不是在自我安慰,悦宁感觉自己此刻的模样,似乎一点儿也找不到那个高高在上的悦宁公主的样子。眉目面容当然还是一样,可好像还是有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
裴子期应该没看出来吧?
嗯,肯定没。
不过,这下可糟了。
今日天黑算是逃过一劫。可毕竟裴子期是这儿的熟客,若往后他白日里来,哪怕看出一点儿蛛丝马迹来……那该怎么办?
那一天晚上,悦宁没敢出去吃饭,她可不敢再与裴子期有什么接触,万一真被裴子期看出什么端倪来,那可就糟了。到后来花蓉来找她的时候,她推说自己太累,这也不完全是谎话,忙活了半日,就喝了几口凉水,饭都没吃上一口,又受了个不小的“惊吓”,实在是“累”惨了。
也许是她可怜巴巴的眼神出卖了她,很快,花蓉就送了饭和热水过来,还嘱咐她吃了饭好好休息。
饭菜的味道很是不错,花蓉之前所说果真是谦辞,至少对悦宁这张极为挑剔的刁嘴来说,花蓉的手艺可与她宫中小厨房的掌厨李姑姑一较高下。悦宁闷在小屋里偷偷摸摸如做贼一般点了一盏小灯,借着那点昏暗的光,特别不顾形象地抱着一碗鲜鱼汤和几样小菜,大快朵颐,根本停不下嘴。
要让她来评判的话,花蓉这厨艺当真不凡。若能有个像松鹤楼那么大排场的酒楼给花蓉来做,肯定能做出一番大事业来。
看来世人世事的确都如花蓉所说的那般一样……
“咚咚咚。”
突然有人敲门,打断了悦宁的思路。
悦宁摸了摸有些鼓的肚皮,猜测会不会还有什么饭后小甜点,正装在一个漂亮的瓷碟子里,端在正敲门的那个人手中。
这想象很美。
所以悦宁赶紧扔下手中的筷子,喜滋滋地跑去把门打开。
“花姐姐!”
“……”
她与伫立在门外的一竿“青竹”来了个四目相对。
悦宁差一点儿就将裴子期的名字脱口而出,好在她在关键时刻收了声。
而她自然也不知道自己此刻这副样子,看在裴子期眼中什么样。
虽然屋外只有一点儿晦暗的光亮,但借着廊下的灯火,以及不太明亮的月色,裴子期还是看清楚了。她大概以为自己掩盖得很好,或者说,她以为敲门的人是花老板,所以毫无防备。裴子期所见到的,是一个头发有些散乱,满目都是惊慌,脸颊上还沾着一颗饭粒,嘴角还残留着油渍的年轻女孩子。
其实,这并没显得“仪容不整”,反倒有种难得的可爱。
此刻的她非常像是被人抓包的一只刚偷吃完的猫咪。
裴子期嘴角略弯,心情突然好起来。
“裴……裴大人。”
悦宁嘴上虽然显得迟钝了一点儿,但是心里的念头转得飞快。裴子期怎么突然来找她?裴子期怎么知道她住在这儿?哦,他必定是问过花蓉了。但他这样刻意找来,难道是发觉了什么?还是说,他从一开始他就看出来了……
“……嗯。”裴子期略微一点头,竟然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便走了。
“……”
这一天下来,到了晚间梳洗过后躺在床上时,悦宁是真的累得说不出话来了,本以为要辗转反侧胡思乱想,谁知刚躺下就累得呼呼大睡。
那之后几日里,悦宁忧心忡忡心惊胆战,但令她觉得奇怪的是,后来什么可怕的事情也没有发生,日子就这么平平稳稳地过去了。而裴子期也没有再到这小店来。
当然,后来悦宁找了各种机会装作不经意地与花蓉聊到过裴子期。原来裴子期并不单纯是这家店的客人,早些年花蓉家遭逢变故,差点将这小店赔进去,后来是花蓉走投无路,忽然想起与裴家有旧,这才知道原来这个一直到店里吃饭的客人就是裴家的儿子。裴子期果然也仗义相助,帮她将这店赎了回来。裴子期的意思是只当将这些钱借给花蓉,等她生意好了再慢慢还他,花蓉却说索性让裴子期当个幕后老板,每年给他些分红,直到她将钱还完为止。
这就难怪花蓉当裴子期是个“贵客”了。
不光是“贵客”,这么说来,裴子期还是幕后的“老板”之一啊。
眼见裴子期不再来,悦宁也渐渐放下心来,后来小半个月里,她竟然十分神奇地慢慢适应了这样的生活,她带出来的那些衣裳首饰也不爱穿了,每天就穿那么两件花蓉给她找的旧衣裙,长发包起来,袖子挽起来,帮着花蓉打打下手干点杂活。她这才明白,自己从前耀武扬威端着架子说要学做什么糕点,那都是小孩子在玩过家家。
一开始,她是怎么想到要亲自动手做吃食的?
她还记得前几年,有一阵小厨房的李姑姑做了拌面,她觉得好吃,便央求着李姑姑教她做。后来她果真去小厨房摆弄了一下,便成功了,当时宫里都传她做的拌面好吃,连她的父皇母后尝了,也赞了几句。但此时想想,那似乎也都是李姑姑预备好了一切,擀面切面,过水捞面,再切好配菜,预备好了调料,只让她将那配菜撒上去,再将酱汁搅匀了倒进去,就假模假样地传出来,说是悦宁公主做了一碗好面。当时她可得意了,可也只得意了一阵,便不喜欢再做什么面了。那时毕竟贪新鲜,觉得做面说起来不够好听,她看到小厨房做的糕点好看又精致,便非要自己做糕点,后来……
后来她就不想再提了。
糖与盐都分不清楚,酱与醋也弄不太明白。
悦宁自己也不会想到,因为一场莫名其妙的“逼婚”,她顺利逃出宫来之后,她会在短时间内,慢慢弄清楚厨房里各种瓶瓶罐罐里装的都是什么,甚至能在刚才店家拿错了陈醋给她时,她一下就反应过来了。
哎哟,陈醋那个味儿……
她以前是怎么回事闻不出来的?
当然,分辨这些,她也是吃了一番“苦头”的,花蓉可不知道她是公主,直接将那些瓶瓶罐罐都放在她面前,让她每个都尝一遍,说是吃了就记住了。
那一天下来,她的舌头以及肚子,都遭受了一番劫难。
悦宁回想起这些来,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便拎着自己刚买的酱,快步往小店走。
谁知一只脚才刚迈进门,她便听见里头似乎有人说话。
先是花蓉的声音:“……这么久不见你来,可是在忙?”
回答她的那一个声音,悦宁可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惊得悦宁差点把手中的酱瓶子摔在地上。
他正是多日不见的裴子期。
“最近,礼部都在忙一位公主的婚事。”
哎,等等?什么?公主……的婚事?
悦宁想了又想,似乎到适婚年龄的公主,就只有她这一个?比她年纪大的公主们都已经出嫁了,而比她小的公主个子都还只到她的腰呢。裴子期所说的婚事……是怎么回事?悦宁赶紧缩回了身子,悄没声地伏在门边偷听。
“咦,上回你不是说那位公主病了吗?”
她只听得花蓉问了这么一句。
对对,公主走失可不是闹着玩的事,一般遇着这样不可说的皇宫隐秘,报出来都是说病了不能见人。
“就快好了。”裴子期道,“只等这位二公主的病一好,便要招那位苏公子为驸马。”
“……”
“苏公子?”
“……他们二人郎才女貌,正是天作之合。”
呸!
原来她那个狠心的父皇真要把她嫁给苏岩!而这个绝情绝义的裴子期居然还要帮忙筹备她的婚事!
“哎,这可是好事。”花蓉居然也跟着说了一句。
花姐姐尚算是不知情,那裴子期却……却坏到底了!
站得腿脚都有些麻了,悦宁却还没想好自己该不该这时候突然就这样进去。当然,若是依着她以前的性子,她必定会不顾一切地冲进去恶狠狠地将那裴子期斥一顿。不过眼下她这境地,却只能委委屈屈地缩在墙角,在脑海之中想象着如何把那可恶的裴子期胖揍一顿。
“奇怪了,我让宁妹妹去买酱,她怎么买了这么久还未回来,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什么?她还没回来?”
“可不是。要不,劳烦裴大人帮我看会儿店,我出去寻一寻。”花蓉道,“哎?”
哎?
悦宁抬起一只脚,正打算趁这个时机进门,却没想到一抬头,就看见裴子期已站在了门口,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的小动作。
对,悦宁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此刻自己是什么模样。
她一只手拿着酱瓶子,一只手扒在门边,一只脚站在原地,另一只脚却抬起来正要迈步。她因为站得太久,腰酸背痛腿又麻,要论仪态是一概没有的,狼狈与尴尬却是不必说。
“宁姑娘。”裴子期微微颔首。
悦宁迅速地站直了身体,面上装作波澜不惊,内心却如波涛汹涌一般。这裴子期是属猫的?走路都没声音?说出现就出现?当然,她也很快挤出一个假惺惺的微笑,朝裴子期点了点头:“裴大人好。”
说完,她立刻与他擦身而过,丝毫不停留,直奔厨房。
她手里还提着酱瓶子呢。
也许是悦宁自由长在深宫之中,多少总见过一些阴谋诡计。她总觉得裴子期这一来二去的,似乎是在盘算着什么。
试探?怀疑?
不成不成,她可不能这么被动,必须想出个办法来。
也许真如裴子期所说,他之前许久未来是因公事太忙,之后,不知是否忙完了,他隔三岔五就要来小店一次。
不过,他每次都是独自前来,不带随从,也不带……
“怎么许大人不来了?”有时花蓉会这么问。
“他忙。”
每一回,裴子期都这么答,特别地理直气壮。
但悦宁也不是傻子啊。
暗暗观察良久之后,悦宁得出了一个结论:裴子期肯定看出来了,就算没有十足的把握,至少,他是心里有数的。否则,他不会跑得这么勤,也不会不带那个见过她,甚至会认出她的礼部侍郎许初言来。
她其实也没天真到,以为只是换了一套装束,就能骗过裴子期。
转眼半个月过去了,裴子期既没有戳穿她,也没有带人来抓她回去,是不是也就可以证明,裴子期暂时是站在她这一边儿的?
哼,就算不是,她也要让他是!
很快就有了个机会。
晴了几日之后,那一日突然下起了绵绵细雨。原本就冷清的小食店,更是没有客人了。
到了饭点也只来了两个客人,看样子还只是赶路的路过了,便进来随便吃点儿。到了半下午,花蓉交代了几句就出了门,说是南市来了一批河鲜,听人说价格便宜又新鲜,她便要趁着没什么客人去看看,若真不错就带一些回来。
悦宁一个人看店,看着窗外的阴雨天,感觉人也蔫了。
没想到在这不早不晚,似乎不会有客人上门的时间里,裴子期来了。
当时,悦宁正闲得无聊,趴在柜台上翻看一本旧话本。悦宁一边看,一边还在心里嘀咕,花蓉平时从早忙到晚,竟然还有空看这些。其实她以前在宫里的时候,也会找红豆偷偷托人去宫外买一些话本看,有些还有点儿意思,但大部分都是粗制滥造,内容也都不好,甚至还有一些是从别的话本里东抄一段西凑一段拼在一起的。放在柜台上的这一本却不同,虽然旧了些,但写得很是精彩。其中也不全是什么才子佳人的套路故事,更多的是一些民间的普通人的故事,读来十分有趣。
悦宁沉浸其中,看得高兴,突然听见有人咳嗽了一声。
这可把悦宁吓了一大跳。
她抬头一看,却是裴子期正站在她的面前。
悦宁正看到精彩处,却被人这样打断,而那人还是最近令她烦恼的裴子期,顿时就没什么好气了。
然而裴子期似乎毫无所觉,还摆出一副惺惺作态的样子,微微颔首,如往常那般打了个招呼:“宁姑娘。”
宁他个头啊!
“花姐姐不在。”
“……哦。”
裴子期一脸淡然,似乎并不在意悦宁的态度,也不在意花蓉并不在的事实,反倒一屁股坐了下来。
悦宁握着小拳头忍了又忍,最终磨磨蹭蹭地从柜台后边走了出来,拎起桌上的茶壶,给坐在那儿的裴子期倒了一杯茶。然而那茶壶里其实就只剩下一点儿凉水和茶渣,然而悦宁拎着茶壶,差点儿将那茶壶整个都倒过来,才发觉这一事实。再看看白瓷杯子里那一点儿可怜的茶水和几点黑茶渣,悦宁一下就呆愣了。
最尴尬的是,裴子期还伸手将杯子拿起来,看了一眼,然后放到嘴边,微微饮了一口。
看他那副怡然自得的模样,要不是那茶是悦宁自己倒的,她几乎要以为那是一杯清香甘甜的好茶!
“裴子期!”
悦宁憋不住了,她也从来都不是那种喜欢躲躲藏藏的人。之前,她能够忍那么久,躲那么久,也算是长这么大以来的头一回了。何况她这几天左思右想,正打算找机会跟裴子期摊牌呢,所以当下就毫无负担地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谁知裴子期还是那副死样子,面上毫无波澜,而且还问了她一个问题:“不知此时在裴某面前的是宁姑娘还是悦宁公主殿下?”
悦宁咬牙切齿,额角猛跳:“你什么意思?”
“若是宁姑娘,直呼在下的名讳似乎有些无礼了。”裴子期不疾不徐地将手中的凉水泡茶渣放了下来,才缓缓道,“可若是公主殿下,微臣只怕要立时叫人来将失踪多日的殿下带回宫去,再去皇上面前负荆请罪。”
“……”悦宁冷哼一声,她根本就不吃这套。
从小就在宫中混成了个人精,就算她在厨艺方面欠缺了那么一点点,那也不代表她是随随便便就能被恐吓到的。
“裴子期,你当日没能揭发我,拖拖拉拉半个多月,你以为此时再将我带回去就没事了?”悦宁双眼望天,根本不去看裴子期摆出来的架势,笑道,“到时候我就跟我父皇说,我之所以能够顺利出逃是因为你的协助……对,这家店的老板娘花姐姐也是你的熟人,嗯,我父皇就可以治你个拐带公主,窝藏公主,还有还有……”
悦宁张嘴就开始胡说八道。
就凭他,还想威胁她?还不知道是谁威胁谁呢?
她转眸一瞅,却见裴子期仍然不慌不忙,听她数落了半天的“罪名”,又突然叹了一口气。
“殿下是否愿意嫁给苏岩?”
“……啊?”
他怎么不按套路来啊?
“其实……”裴子期略顿了顿,才道,“上一回我所说的礼部筹办婚礼一事,是假的。”
“……”
啊呸!
“那么,殿下愿意回宫吗?”
似乎这个问题才是裴子期最想要问她的。
“我不回去。”
“……哦。”
听了这个答案,裴子期似乎也并没有多意外,更谈不上有什么失望或者遗憾,他仍然安安稳稳地坐在那儿。
虽说悦宁暂时还不想回去,可她心里还是有些想知道宫里的情况怎么样了。而且既然知道上一回裴子期所说的什么婚事是假的,那她就愈加想知道她的父皇母后在她离宫之后会有何种反应,又有什么打算。偏偏她想知道的这一切,除了问裴子期……还真是别无他法。
“我父皇他……”
“很生气。”裴子期回答得很简洁。
“然后呢?”光是生气?
“……也很担心。”
“……”
悦宁急了,早将自己翻来覆去想了好几天的计谋都忘光了。她在宫外高高兴兴地玩了这么多天,当然是新鲜又有趣的,可听裴子期这么一说,她难免要想起疼爱她的父皇母后来,心中总算是冒出了那么一丝后悔。
“不过,皇上又说你胆大妄为,是该给些教训,所以对外只说你生了病,并未派人来寻。”
“……”
好了,她要将刚才在心头冒出的一丝后悔收回去。
至于她的母后如何,问裴子期这个外臣肯定是问不出来了,悦宁也只能安慰自己,她自小是顽皮惯了的,她的母后应该早就习惯了,虽然,她这一次玩得是大了那么一点点。
悦宁一面认真听着裴子期说话,一面在心里反复思索揣摩,脸上的表情也很是精彩,而裴子期说完了,就坐在那里颇有兴味地看着悦宁的神情,看着看着,下意识又端起了桌上那一杯凉透了的茶渣泡水喝了一口,终于微微皱了皱眉。
见悦宁没有再开口的意思,裴子期又问了个问题。
这问题是他早就想问的,自从悦宁走失之后,他到处费心寻找的过程中也想过无数次,打定主意要在见到她之后问问她,却不知为何,被悦宁这半个月以来的“宁姑娘”阻拦了一下,他就没那么急着问了。
“殿下为何离宫?”
这问题其实不难答,但悦宁张了张嘴,还是没能立刻就说出来。
为什么离宫?
要说刺激到让她做出这么惊世骇俗之事的缘由,当然是因为红豆偷听到的话,让她错以为她的父皇要将她嫁给那个苏岩。但此时裴子期说其实她父皇并没有这样的意思,她似乎也不是很愿意就这样回去。那么,原因大概是……她还在赌气吧。生她父皇的气,也生……这裴子期的气。还有就是,她这样跑出来之后,发现宫外的生活其实不错,又认识了花蓉,还跟她一起学起了厨艺,而且她也不必再遵守什么宫规,想做什么想说什么都太自由了!
可这些理由,都有些说不过去。
跟小孩子一样幼稚!
她才不要承认呢。
左思右想,悦宁找了个理直气壮的借口:“宫里太闷了,我想出宫透透气散散心,感受一下民间生活!”
裴子期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看那样子,好像接受得很勉强。
“殿下打算何时回宫?”
“不知道。”悦宁答得很快,“你不是说我父皇还在气头上?等他什么时候不气了,或者等我什么时候想通了,再说吧。”
裴子期听了,竟然笑了笑。
“苏大人日日去求皇上,皇上其实有几分同意。”
咦?怎么又扯到那个苏岩的身上去了?不过这么说来,她也不算赌气也不算误会,她的父皇竟然真的愿意将她许配给那苏岩!
“殿下若真的不愿,倒是可以再躲一阵。”
啊?什么什么?
她没听错吧?那个刻板得要死的裴子期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真该让她的父皇过来好好听一听,将这个可恶的裴子期……不,不对,裴子期现在好像还在自己没用任何阴谋诡计的境况之下,就站在了她这一边儿?
悦宁发了一会儿呆,眨巴眨巴眼睛,头一次觉得自己还不够了解裴子期。
最终,两人好似说完又好似没说完的话,因花蓉回店而打断。
花蓉提了两篓子河鲜回来,伞都没打,被细雨淋得有些狼狈了,但见到裴子期,还是很高兴的。她十分热情地招呼了几句,便要去换衣服。然而走到一半,她突然回头对悦宁道:“宁妹妹,今日有新鲜的鱼,正好让你大展身手,做个我上回教你的鱼汤,让裴大人尝尝。”
听到这话,裴子期的嘴角不由得抽了抽。
提到鱼,他不免要想到前不久春猎时,他与悦宁两人误入山谷迷了路的事。那时,悦宁烤的鱼……令他终生难忘。
然而他再一抬眸,却见悦宁面上一扫方才的复杂情绪,兴致高昂地挽起了袖子,满口答应下来,双眸之中似有星子闪烁,熠熠生光。这样的悦宁,竟然让裴子期也跟着对那一道还未做出来的鱼汤有了那么一点点的期待。
花蓉的手艺颇佳,教了半个月,说不定……
悦宁拎起了花蓉带回来的鱼篓子,略微有些吃力,再一回头,却见裴子期接了过去,并将地上的另一只篓子也提起来。
“君子远庖厨!”
这话原本是悦宁最讨厌的,但她此时偏偏想用来讥讽裴子期。
裴子期虽是个书生,但从来都不是拘小节之人。见悦宁不怎么搭理,他只挑了挑眉,便拎着鱼篓子尾随了悦宁跟到了厨房。悦宁摆出来的架势也挺像模像样的,她先将那篓子打开,再用一个小漏网捞了半天,捞出一尾新鲜的鱼来,然后冲洗,去鳞。只不过,当她将鱼放在案板上,举起尖刀的时候,她突然有些犹豫了。
呃……鱼怎么杀?
偏巧那一条鱼方才只是有些昏厥,此时不知是不是经历过刮鳞之后又清醒了过来,明白了眼前境况,竟然用力地挣扎起来。
“噗……啪!”
只见其一跃而起,悦宁再也抓不住它,那鱼竟然借力弹起来,直朝裴子期的方向甩了过来,然后鱼尾一扇,竟然“啪”的一声打在裴子期的脸上。然后,那鱼才掉落在地上,又在地上翻腾起来。悦宁被这变故惊得呆了,再一看裴子期,平日里总是维持着的淡然神色似乎也有些撑不住了,眼睛瞪得比平时大一些,嘴也微微张着,好像并不比她受到的惊吓要小,更可笑的是,刚才那条鱼竟然一尾巴甩在裴子期的脸上甩出了一道红印。
那条鱼滑不溜丢,她实在是摁不住啊……
这这这……真的不能怪她!
但悦宁看看裴子期,又想想刚才发生的事情,再也忍不住了,“扑哧”一声大笑起来。
等到花蓉进了厨房,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似乎也有些绷不住。但花蓉到底比悦宁要略微沉稳一些,她轻咳了一声,就将笑意藏起来,接着便请裴子期出去,还倒了热水给裴子期擦脸。悦宁越想越觉得好笑,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再一抬头,她却看见裴子期凉凉地飞了一个眼刀过来,心中一凛,总算是止住了笑。
咦……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眼前的这个裴子期,好像是个假的裴子期。
最终还是花蓉收拾了残局。
仔细一想,她的确还没教悦宁如何杀鱼。毕竟花蓉心中总还觉得悦宁应当是个离家出走的千金大小姐,有些脏活她便不愿让悦宁来做。而且这半个月以来,吃过了悦宁做的东西,她总算明白了为何悦宁向她倾诉自己做的东西没人爱吃了……爱吃才不正常吧?因而,特地教她做这道鱼汤,也是因为这鱼汤简单,只要放好作料,一锅煮熟,就能吃了。
等花蓉收拾了那条“桀骜不驯”的鱼之后,鱼汤仍交给悦宁来做。
到夜幕降临之时,食客裴子期端坐桌前,等着“宁姑娘”端菜上桌。
“今日我将大门给关了,就专门伺候你这一位贵客。反正我这只是小店而已,本来也没几个客人。”花蓉将饭菜都摆好,笑容一如往日。
悦宁自从与裴子期说开了,也放下了那些别扭,毫不客气地就在裴子期的对面坐了下来,当然,她没忘记偷偷瞟一眼裴子期的脸。
看来那鱼打得还真是不轻,裴子期脸上的红印子还在,只是用热水敷过,颜色似乎稍稍浅了一点儿。悦宁自以为是在偷看,然裴子期不知为何很快捕捉到了她的眼神,还颇有深意地回看了她一眼。
悦宁莫名觉得有些心慌,赶紧移开目光。
“这道鱼汤……”
“是宁妹妹做的。”花蓉道,“裴大人快尝尝。”
“是……那条鱼?”
“……是。”
裴子期面上竟然露出了一点儿咬牙切齿的样子来,伸出筷子夹了一块鱼肉,却又慢条斯理地放入了口中。悦宁看得有些想笑,却又觉得不好,只能低头看脚,拼命憋住笑。
“怎么样?”
花蓉那急切的样子,似乎比裴子期品尝自己做的菜肴时更紧张。
裴子期可不是第一回吃悦宁做的东西,他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所以本身也就没抱多大的希望。正因为如此,吃到口中之后,裴子期竟然有些意外地觉得这鱼做得还不错。至少没煳,也不生,鱼肉是软和的,也尝得出鲜味。非要挑剔一点儿的话,大约是姜放得少了点,还带了些腥味,味道也做得重了一点儿,鱼肉都咸,只怕那鱼汤是喝不成了。
“太腥,太咸。”裴子期做出了评价,但又夹了一筷子。
悦宁听了这话,抬起头来,鼓着眼睛朝裴子期“嘁”了一声。
花蓉先是一愣,接着不知为何却笑了。
“看来,我不在的这一个下午,你们……倒熟起来了?”
听了这话,悦宁总算回过味来了。
对对,她就觉得怎么好像哪里不对,好像……她眼前的这一个裴子期不像她从前认识的那一个裴子期,但横看竖看,又正是那个人。还在宫中之时,裴子期这个人为人方正却又谨言慎行,凡事都要遵从宫规礼法,在她面前的时候,即便没有旁人,也总是循规蹈矩,自称“微臣”,口称“殿下”,吃她做的那些失败的糕饼,也从不露出为难的神色,反倒将话说得极为好听。可如今,悦宁偷溜出宫,裴子期似乎变了一个人。虽然他们下午那一番谈话之中,他还是“微臣”,她还是“殿下”,但裴子期言谈举止不似从前那般了。
是因为自己不在宫中,他就不将自己当成公主了?还是因为他不在任上,便不用背负那个“裴大人”的壳子,彻底地放飞自我了?
这么说来,难道从前她见到的那一个裴子期才是“假裴子期”,此时此刻见到的才是真实的裴子期?
其实,尽管裴子期将她做的鱼汤说得差劲,她却一点儿也生不起气来,反倒觉得眼前这样的裴子期更好。至少比原来那个总是低头躬身的“裴大人”顺眼多了!一个小店的食客,与一个店中做活的宁姑娘……这样两个身份,挺不错的。虽然心里这么想,悦宁却也有自己的骄傲,所以听到这儿,难免要回一句嘴:“谁……谁与他熟了!”
当然,除了那一碗鱼汤,其他的菜都是花蓉亲自下厨做的,味道颇佳。
悦宁吃得很开心,当然,也能很正确地品评起自己做的鱼汤,感觉的确如裴子期所说,还有些淡淡的鱼腥味,而且……味道是有点儿重了,不知道鱼汤是不是……悦宁刚拿起汤匙,却见裴子期将那一碗鱼汤端到了他的面前,然后拿起汤匙将本就不多的鱼汤都舀进了自己的碗里。
“……”
“裴大人?”
“这鱼汤可惜了,太咸,只能泡饭。”裴子期面上一派自然,又将剩下的鱼肉也夹进了自己的碗中,说道,“可惜了花姐姐特地买的鲜鱼。”
“……”
她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这裴子期竟然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可恶?
悦宁憋着一口气,不想与他计较。
花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既觉得有些好笑,又担心说得过多令头一次做鱼汤的悦宁自信心受挫,最终决定闭口不言。
正所谓食不言寝不语,嗯……埋头吃饭就好。
一顿饭罢了,花蓉收了桌子,又特地泡了一壶好茶,端了过来。那茶虽不是什么名品,但也极为清冽甘甜,带着一股淡淡茶香。裴子期不由想得起下午喝的那两口凉水泡茶渣,更觉得此时的茶十分美妙。那茶悦宁也喝了一口,似乎不小心烫到了舌尖,便坐在一旁连连吐舌。
“今日难得裴大人也来了,正好帮我想个主意。”
“什么主意?”
悦宁被吸引了注意力,先追问了一句。
“可是为这小店?”裴子期似是早有猜测,将手中茶盏放了下来,极为认真地问了一句。
“正是。”
“这小店怎么了?”悦宁听了更是来了兴致,“我也来一起想!”
其实这半个月以来,悦宁虽然沉迷厨艺,但也旁观了这小店半月以来的境况,心中有数。
小店主厨花蓉的手艺那是没的说,可偏偏生意就是好不起来。
当然,其中原因复杂,比如这店开的地方就不大好,虽在京内,但已靠近城郊了,周围都是辛苦劳作的普通百姓,偶尔来开个荤倒是有的,但毕竟是少数。再比如,虽然花蓉厨艺上佳,但做的菜多数都是小菜样式,对那些真正喜欢大吃大喝的酒肉之徒来说,又未免显得太清淡太单调了一些。还有,便是这店太小,装修也太普通了,厅堂也太狭窄了。
不过,这些做生意上的问题,要问裴子期这么一个几乎不沾染世俗事务的读书人……
好像奇怪了些。
没想到听了花蓉所言,裴子期竟然还真的仔细想了想。
“若不能做大,不如做精。”
咦。悦宁眼神一亮,似有所悟。
花蓉却还不甚明白,又问道:“做‘精’怎么做?”
“其实这地段也算不得特别偏僻。”裴子期道,“在下那一个最爱吃喝玩乐的友人许兄,就常去岭山那边一家小店解馋。岭山那一处可是得出城,比你这儿要偏远得多了。据闻那一家铺子也不过就是些山珍野味,但的确吸引了不少贪图新鲜之客。”
花蓉仍有些疑惑:“可我这儿……没什么山珍野味啊……”
“花姐姐!咱们虽没山珍野味,但我们有花姐姐您啊!”悦宁笑道,“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吃惯了大酒楼的富贵菜式,偶尔也会想换个口味的。”
裴子期知道悦宁懂了,便忍不住微微颔首。
三人又商议一阵,决定隔日便开始对这小店进行整改。悦宁只想到要给这小店做个招牌,再给店内的菜品都取个风雅的名字,而裴子期却提了个大胆的想法:将店内所有菜的价格都翻一倍,再定下每日只接五桌生意的规矩。
花蓉听了又是一惊:“店里的菜不过是些寻常菜,怎么能收那么高的价钱?还有,若每日只做五桌,那也太……”
悦宁想一想,却明白了。
“花姐姐,正因为少,才显得弥足珍贵!若是客人想吃便能吃到,便不稀罕了!那既然珍贵,多收些钱也是应当的。”
“这……”花蓉似乎还是有些不理解。
不过,就连悦宁都没想到,裴子期看着不过是个书生,没想到竟还对菜品又提了一些想法。那些普通的家常菜的确简单,但若在其中花些心思,便能令人耳目一新了。比如此时春意正浓,便可应景做一桌桃花宴,以桃花为点缀,择选春日最新鲜的小菜,最肥美的鱼,再酿上一壶桃花酒,光是听着便觉得又风雅又美味。还别说,连悦宁都开始有些期待起来。
这么看来,花蓉所做的菜,自然是“弥足珍贵”的。
可裴子期此人,倒也不同于朝内那些或是毛毛躁躁,或是自诩才高的年轻官员。他稳重端方,秉性温厚,守礼又不拘小节,还很有才华……嗯,虽然悦宁没听他谈过诗书,但懂诗书算不得什么,就算是死记硬背也能说得头头是道,难得的是,他常能在一些小事情上显露出自己不同寻常的想法来。
这么看来,放眼整个朝内,裴子期倒也属于一颗“弥足珍贵”的明珠了。
“……”
她在胡思乱想一些什么呢?裴子期明明是害得她有家不能回的罪魁祸首!
对对,要不是裴子期非要给她找什么驸马,就不会惹出这么一箩筐的麻烦事了,更不会害得她离宫出走了!
悦宁迅速平稳了自己有那么一丁点儿跳乱的心,抛开了自己乱七八糟的想法,认认真真地参与到了“如何做好小店生意”的讨论之中,选择性地遗忘了决定给自己择选驸马的“罪魁祸首”其实是她的父皇。
几日之后,小店焕然一新。
当然,其实小店还是那家小店,他们并未在装修上多花费,只不过在各个角落稍作布置,便显得有些不同了。白瓷瓶子里插了几枝青翠的柳枝,墙上挂了一幅艳而不俗的桃花图,大堂去往后院的门上挂了一条颇有农家风味的碎花布帘子。外边儿也挂上了制好的招牌,并未涂漆,只用了一块木牌,上书两个大字:小憩。那两个字是裴子期写的,不知是否写的时候花了特别的心思,那两个字之中仿佛也透着一股闲适慵懒的味道,令人一看便觉得亲切。
“两个黄鹂鸣翠柳。”
“一行白鹭上青天。”
悦宁与花蓉缩在厨房里,笑嘻嘻地讨论着新菜的名字。
当然,光有这些改变是不够的,裴子期不但想了改进小店的办法,也考虑了如何让这一家特别的小店声名远播。
担负起这一责任的,正是那最爱吃喝玩乐的许初言。
许初言早来过花蓉的小店,当时也是赞不绝口,但后来因为悦宁的缘故,裴子期便再也不叫许初言到小店来了。毕竟许初言是见过悦宁的,而许初言此人又是个一惊一乍,憋不住话的人,万一他要是当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喊一句“拜见公主殿下”,只怕花蓉要被吓得花容失色。
不过,为了小店的生意,裴子期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只能让许初言来做这个。自然,裴子期早早就与悦宁打了招呼,让她暂时躲在厨房里不要出来,许初言毕竟与花蓉没有裴子期那般相熟,只会在外间坐着,并不会入后院去厨房,所以,想来是没有什么妨碍的。
到了这一日日落时分,果然有客人上门。
悦宁早与花蓉说好,自己要在厨房准备,理由也是现成的:花蓉的厨艺不用说,但在菜品装盘点缀方面的天分就不如悦宁了。悦宁便说这是小店改头换面之后第一次接待客人,自然要多花些心思,而自己又不如花蓉那般会说话,便要将招待客人的重任交给花蓉了。
花蓉不疑有他,听得外间动静便出去了。
悦宁虽不能出去,但也十分好奇,等到花蓉回来便问她:“有几个人?”
“三个。”
“咦?裴子期、许初言之外……还有一个是谁?”
“也是一个年轻的公子,听他们称呼为苏公子。”花蓉想了想又道,“看那容貌人品也是不错的,就是……脸上好像带了点儿伤。”
“……”
该不会是那个……苏岩吧?
正说话间,厨房的门帘被人一掀,裴子期走了进来。
“裴大人?”花蓉似是有些意外。
“花姐姐去招呼他们吧,在下有些话想与宁姑娘说。”
“哦……哦。”花蓉听了,别有深意地看了悦宁一眼,这才端了几盘凉菜出去。
悦宁可没心思去想花蓉那眼神是什么意思,她见裴子期来了,赶紧问道:“那个苏岩也来了?裴子期,你是不是故意的!”
谁知裴子期却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也没想到……”
裴子期久未与许初言相见,提到小店的事,许初言一口答应,并说自己最近与一个“酒肉朋友”十分谈得来,顺便一起带来,也有助于小店日后的生意。当时裴子期并未多问,可到了这日一见,才知道许初言带的人竟然是苏岩。
裴子期难得惊吓一回,便赶紧找了借口到后厨来。
悦宁逃出宫来过了一阵舒心又忙碌的日子,好不容易把那个讨厌的苏岩忘了,谁知道这一回正主居然上门来了,气得她差点儿就要冲出去将那个苏岩赶出门外。
“他不是什么好人,他爹也不是什么好……嗯……”
话说到一半,站在她面前的裴子期突然伸出手来拉了她一把,甚至还抬手将她的头摁入自己怀中,抱得很紧。
“……”
啊?!悦宁脑子发蒙,完全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自己的脸腾地一下就跟着火了似的发烫起来。
“裴大人……”突然,背后传来一声轻笑,“哎哟,我说呢,怎么许大人为这家店说了半天好话,原来是为了裴大人费心,至于裴大人是为……嘿嘿。”
听到这既讨厌又熟悉的声音,悦宁便确定此人正是苏岩。
这么说,裴子期是见到苏岩来了,才……
也……也是。
不然,素来拘礼的裴子期,怎么会做出这种毫无廉耻的事情来……
“嗯。”面对苏岩的揶揄,裴子期竟然十分淡然地接了话,“难得来后厨偷个闲,还请苏公子行个方便。”
“好说好说。”苏岩赶紧道,“是在下唐突了,这便不打扰了。”
听了这句话,悦宁感觉到自己依附的这个胸膛与自己一同松了一口气。
其实,裴子期虽然看着非常清瘦,但他的胸膛很宽厚很温暖,而且,还带着一股好闻的淡淡墨香,竟然令人有些留恋。
谁想那苏岩才转身,又突然杀了个回马枪。
“哎,还有一事得麻烦裴大人。”
“……”
这苏岩到底要搞什么,非要在这尴尬的场景下说什么“事”,又是什么“麻烦”的。
“不知是何事?”裴子期倒还淡定。
“嘿嘿。”苏岩又发出那种略显得有些猥琐的笑声,“在下自然愿意成全裴大人的美事,但也想请裴大人帮在下在皇上面前多多美言,让在下求娶到公主殿下。”
“……”
若不是此时被裴子期抱得太紧,悦宁非要立即将这个苏岩手撕八块不可!
裴子期并未答话,也不知面上露出了什么神色,那苏岩却突然拍了自己一巴掌,说道:“哎呀,在下真是糊涂!说不打扰了又说了这等废话,这次是真的再不打扰了!”
后厨这一片小地方,终于清静下来。
可裴子期这个胆大妄为的家伙,竟然还不松开手。
是怕那个苏岩再返身回来?还是……
悦宁心中一阵慌,手足无措地推开了裴子期。
推开之后,她下意识地又去捂住自己仍然发烫的脸颊。真是……丢死人了!
然而待她抬头一看,却见裴子期也傻愣愣地看着自己。
他……
他他他他他他……的脸好像也有点儿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