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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于绯怔了怔,问:“什么?”
“凤公子让小女去那九幽面前询问将诸位商贾扣留在勐海的原因,还说,左右是贪图你们的家产,等把你们养肥了,也该宰杀吃肉了。就像过年时农夫家里圈养的猪羊。”
凤于绯听她这么一说,不由得尴尬了。自己有意欺瞒挑唆在先,如今被旧事重提,当时倒是颇有些欺负人家小姑娘的意思。凤于绯摸了摸下巴,悻悻地赔笑道:“沈小姐莫不是还在记恨凤某先前的口误?其实那不是凤某本意,是沈兄他……他让大家伙守口如瓶,说不能跟任何人提起此事,否则……”
凤于绯抬起手,煞有介事地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凤于绯的“知情”,不在朱明月的意料之外。不仅凤于绯知道,沈明琪也知道,其他二十二个商贾应该都知道,否则他们不会优哉游哉、听之任之地长久待在这里;凤于绯也不会心心念念想着离开——居功至伟,毕竟是人家的功业,自己赔上了身家,一旦不成,就是满门抄斩的结果。
但是朱明月奇怪的是,谋反这种事,不是谁都敢干的。那九幽是野心滔天的亡命徒,沐晟是……到目前为止,他暂时可以算是以身饲虎、假意投敌,可商贾们并不知道,他们以为黔宁王府和勐海要合起来攻打朝廷——倾尽家产犒叛军,这是什么行为?是资敌,等同于谋叛,是要诛灭九族的。
朱明月将自己的疑问说给凤于绯听,对方长叹了一口气,一个劲儿摇头苦笑道:“沈小姐以为我们想?我们难道不知道这是要掉脑袋、遗臭万年?不信沈小姐问问那三个笼子里的老哥哥们,他们会齐齐告诉你一个答案:不得不。”
不得不。不得不资敌。哪怕是触犯“十恶”的重罪。等将来黔宁王府和勐海成功了,像太祖爷当年那样回过头来对商贾清理倒算,他们也不得不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跟着一起拼命。
“别说我们的身家都在滇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们所有人名下产业、经营产业的契据,都在武定州被尽数缴了公。这还不算,如果我们中有谁宁肯舍弃万贯家产也不合作,那么好,黔宁王府不会要我们的命,只会将我们所有人,包括三族之内,在黄册上除名。”
在黄册除名,他们就不属于大明子民了,既不是民户,也不是儒、医、阴阳等户,而他们又身在大明疆域内,下场就是家长被处死、家属遭流放。
“我们武定凤氏虽然是其后才归顺大明,但我也知道,那黄册共造四份,上送户部,承宣布政使司、府、县各留一份。如果黔宁王府的力量已经大到能干涉到黄册之事,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这简直让人悚然,不老老实实合作,就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还有一个问题。”朱明月道。
凤于绯扁了扁嘴,有些不耐烦,但是看在黔宁王这么重视她的分上,凤于绯决定还是要讨好她。
“你问吧。”
“既然黔宁王府已经将诸位的身家性命都掌握在手中,黔宁王安排我今晚离开勐海,为什么会带着凤公子?而不是其他什么人?”让凤于绯走,就等于放了凤氏商社一马。
凤于绯斜着眼睛看过来:“沈小姐这是什么话,瞧不起凤某?”
“我只是很好奇。”
凤于绯翻了个白眼,下意识地往四周看了看,见三个铁笼子里的人睡成一片,鼾声大作,捂着嘴压低声音道:“因为我们武定凤氏对黔宁王府有大恩,王爷是决计不能扔下凤某不管的,一旦有什么安排,自然要先捎上凤某。”
凤氏的确对沐家有过恩情。
洪武十四年,沐英奉太祖之命率兵攻云南,人困马乏之际,与贵州府水西土司奢香夫人齐名的武定州女土司商胜,备粮千石,特地到云南府金马山接应明朝大军。待沐英得胜后,商胜又以彝族最高的礼仪,在金马山下数百里搭棚拦门敬酒,大摆筵席,三日三夜,灯火通明,歌舞不绝。
沐英将武定州的义举写在奏疏中,曾请示朝廷予以嘉奖,太祖爷特赐商胜“金带一条,授中顺大夫,武定军民府土官知府”,对其赞誉极高。洪武十六年以后,凤氏家族又先后多次进京朝觐。
凤氏土府的前一任女土司,对黔宁王府的第一任家主有恩,而今商胜已逝,沐英也过世多年,两家的恩德落在了小一辈人的头上,于情于理,黔宁王府都不能对流落在勐海的凤氏嫡孙置之不管。
凤于绯想到此又撇了撇嘴,若是真念着当年的恩情,为什么这种事要找到他头上?满口假仁假义,到头来还不是觊觎上了凤氏商社的财力。
“好了好了,凤某讲了这么许多,沈小姐也该回答凤某之前的问题了吧?”凤于绯说到此,差点忘记初衷,在夜风中哆嗦了一下,抓了抓衣领道:“沈小姐倒是说说,为什么咱们活不到黔宁王来救咱们的时候?还是,沈小姐的意思是说,勐海将即刻要对咱们不利?”
一口一个“咱们”,凤于绯将厄运分摊到了每一个人身上,就以为轮到自己头上会轻些?朱明月有些失笑地低了低头,轻声道:“没猜错的话,最近会有大动作。”
“什么动作?”
“不知道,”朱明月道:“但是这动作一定是跟黔宁王府与勐海之间的这个密谋有关,而我们,很有可能就是他们的筹码。”
“这话什么意思?”
“筹码是怎么回事?”
“那个密谋不是早就讲好的,现在要出尔反尔?”
“还是要突生变故?”
这个时候,三个大铁笼子里装睡的人,纷纷都起来了。
凤于绯呆愣地看着众人,“你、你们没睡着啊……”
其中一个上了年纪的商贾捋着胡须,啧啧几声道:“凤老弟你该回炉炼炼了,还比不上一个小姑娘心明眼亮。”
另一个道:“是啊,这种时候,我们能睡得着才怪!”
原来都没睡,原来都在偷听。
凤于绯忿忿地扭过头去,一脸吃瘪的模样。那他刚才那些话,他们岂不是都听见了。
“小姑娘,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这时,有商贾问朱明月。
“瞧她那样子,八成是知道些什么!”
“就是,人家可是沈当家的妹妹,听说,还是小沐王爷的红颜知己呢……”
“有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众人七嘴八舌地小声议论开了,声音不高,但也没有太多避讳她的意思。先前叫她“妹妹”的那些商贾,都不太相信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女,能知道太多内情;年长的过来人却持保守态度,愿意听她怎么说。
就在这时,少女抬起头来,静静地说道:“诸位都是商道之泰斗人物,尽管被困勐海多时,但是外面的局势应该都装在各位的心中。无论这所谓的‘密谋’是不是真如表面所见一般,密谋内情毕竟过大,导致变故瞬息而至,诸位将要面对的遭遇,或许就会在那些变故中发生逆转。就如当下——”
“当下如何?”一个年长商贾扬眉问。
朱明月没有理会他有些刻意的、似乎是“老师考校弟子”的态度,直接说道:“大半年的宾至如归,怎么一转眼就天差地别?小女伤病未愈,正是修养的时候,黔宁王为何非要急着送小女离开?那九幽答应王爷在先,怎么后脚又让乌图赏管事截住了我们?这三件事累加起来,很容易猜测到,变故或许即在不久的将来,而逆转就在当下。”
“不错不错,继续说下去——”商贾们直点头。
“小女听闻朝廷的二十六卫羽林军不日即将抵达元江府,诸位都知道密谋的事,那么举事也就是这一时片刻的工夫,但是朝廷派来的这位奉旨钦差,地位有些重,是十二武勋中的右柱国、嗣位的曹国公,御前红得发紫的人物。这样的人到来,往往身边前呼后拥,侍卫心腹眼线无数,绝不可能让人轻而易举就伤害到他。黔宁王也就不能贸然对他下手了。所以,这场御前请旨的仗,恐怕还是要打。”
打谁?怎么打?
黔宁王在御前请旨剿袭元江那氏,如今朝廷的羽林军来了,双方必要摆开阵势,在奉旨钦差的面前演一演。奉旨钦差不知道黔宁王府与勐海之间的猫腻,上来一定是要猛打,但是黔宁王府与勐海只想拖延时间,寻找除掉奉旨钦差的机会,并不想自相残杀损兵折将。
怎么办?
为了防止打起来,那九幽只能用羁留在勐海的这些商贾作为人质,一天杀一个,一天杀两个?奉旨钦差拿着煌煌圣谕而来,一门心思迫切想赢;想赢,就会不择手段、不惜牺牲无辜,断是不会在乎商贾们的死活。但是黔宁王是西南边陲的封疆大吏,是地方父母官,怎么能如此草菅人命?
当双方起了激烈冲突的时候,也就是分道扬镳的时候,机会也就来了。
但是在那之前,注定要牺牲一些人——“在明面上,诸位都是元江府的俘虏、是人质,一旦兵临城下,作为谈判的筹码就会被推到两军的阵前。届时奉旨钦差愿意退,便罢;不退,元江府势必要先杀掉一两个,或者两三个,作为下马威。”
奉旨钦差会退吗?
自然不会。
杀谁?
没有人愿意被白白牺牲。大家都是冒着巨大的风险走在谋反的路上,谁都只有一颗脑袋,凭什么到最后,你活着,而我死了?
朱明月的话就跟油锅里掉进了一滴水一样,引起了众人强烈的反应。这里的每一个都是商道上摸爬滚打多年的人精,朱明月不用说多,里面的弯弯绕,众人一想也能明白。尤其,眼下像畜生一样被锁在大铁笼里,又是蛇群,又是地窖土坑,不正好说明了勐海要对他们不利的事实?
这可如何是好?跟着谋反,可能会死,不跟着,生不如死,眼下却又遇到了跟不跟,都可能会死的局面。局面已然与最初的设想大相径庭,原本被捧在手心里的,一瞬间就成了被牺牲的踏脚石!
众人蹲坐在大铁笼子里,开始焦躁不安起来。
这时,有人提议道:“要不然,咱们跑吧?”
众人骚动了一下,但很快这个提议就被否定了:怎么跑?这里是守卫森严的上城,就凭他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商贾,没等跑出去几步,就都交代了。
又有人说:“跟勐海谈条件,要是不放我们,拼死也要推翻誓约!”
众人也纷纷摇头,被关在这种地方,连个能传信儿的守卫都没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人家摆明是要将他们困到奉旨钦差领着二十六卫羽林军到来,大军兵临城下的时候。
“还是等沐家军来救吧,说不定能来救咱们。”
会救吗?
跟大局比起来,恐怕不太可能。黔宁王府和勐海都需要这些商贾充当人质,为密谋的大事拖延时间。
就在这个时候,开锁的声音,哗啦啦地响起。
是朱明月。
她手腕上的镯子,簪发的钗,还有揣在香囊中的一些小物件,都可以用来解锁,何况还是这种年头很久的三簧锁。
不知何时,少女手上包扎的巾布已经被解开了,露出里面刚长好的皮肉,伤痕累累,沟壑纵横——这么精致清丽的少女,居然有这样一双不完美的手,众人一阵唏嘘,都不禁暗叹惋惜。然而少女低着头,神情专注在手中的铁锁,许是被包裹了很久,十根手指不太灵活,但她不慌不忙,从容沉稳,透着一股让人既羡且叹的惊艳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