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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保与张居正一前一后走进云台的时候,刚刚翻了巳牌,李太后早在里头坐定了。此次会见约定的时间是辰时三刻,因冯保与张居正在文华殿恭默室谈话多耽误了一会儿,故来得迟了。张居正一见李太后先到,心里头颇为不安,忙施了觐见之礼,坐下言道:
“臣晚到,失礼了,请太后恕罪。”
李太后因要会见外臣,重新戴起了双凤翔龙冠,穿起了金丝绣织九龙四凤十二树大花的朱罗命服。一见张居正,她的内心升起一股异样的感情。打从搬离乾清宫半年多来,她就再也没见过张居正了。此番相见,除了“君臣”之义,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男女私情在作怪。听到张居正说话,李太后保养得极好的白皙脸庞没来由地泛起浅浅的红潮,她答道:
“先生国事繁忙,迟到一会儿不算什么。”
“谢太后宽宏。”
“昨天夜里,皇上在曲流馆发生的事,想必冯公公都对你说了。”
李太后说着瞟了冯保一眼。冯保赶紧欠身回答:“启禀太后,该对张先生讲的,老奴都讲了。”
李太后转向张居正,开门见山问道:“张先生,你看这件事情,应该如何处置?”
张居正恭谨回答:“臣想听听太后的旨意。”
李太后眼圈儿一红,伤心言道:“皇上如此胡闹,有伤君王体面,咱想将他废了,另立潞王。”
张居正立即接话:“恕臣下冒昧,太后此意不妥。”
“为何?”李太后眼波一闪。
张居正答:“皇上登极六年,虚心好学,勤勉政事,早已成了四海咸服,万民拥戴的少年天子。曲流馆一事只是偶犯,而且主要责任也不在他。”
“你是说,是因为孙海、客用两个内侍引诱皇上?”李太后主动猜问。
“是。”
“这是个理由,但往深处究实,却也算不得理由。”李太后说着情绪激动起来,“咱在乾清宫陪了皇上六年,每时每刻都在教导他端正操守,做一个正人君子,他好像都听进去了,也的确认真履行。为啥咱一离开乾清宫,他就变了?人叫不走,鬼叫飞跑!咱还健在,他就敢这样,若长此下去无人管教,他岂不越发骄奢?”
说到此处,李太后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往下掉。张居正心里头产生了极大的震撼,他对为天下苍生的福祉而灭私情的李太后肃然起敬。但是,他也从李太后火辣辣的言语中听出一些难以察觉的矛盾心理:她责骂皇上,是恨铁不成钢;但一说到“废”字儿,口气便明显地犹豫……心下一揣摩,他越发相信自己先前的判断,于是言道:
“太后,仅仅曲流馆一件小事,断断不能成为废谪皇上的理由。”
“嗯?”
“皇上是先帝生前定下来的嗣位正君,记得先帝那天在乾清宫临危遗命,指派臣等和冯公公一起作为皇上的顾命大臣。六年来,臣和冯公公秉承先帝遗训,忠心辅佐皇上,不敢有一丝儿疏忽。皇上一时犯错,太后如此自责,倒叫臣无地自容。”
“皇上孟浪,与张先生何干?”
“臣是顾命大臣,作为皇上的老师,臣教导无方,岂躲得掉干系?”
张居正的这个态度,让李太后大大松了一口气。张居正猜测得不差:李太后眼下的确处在两难之中。皇上犯事之初,正在气头上的她,真的想到过要把皇上废掉。但用过早膳后冷静一想,她又觉得这个想法太过草率。毕竟朱翊钧已当了六年皇帝,突然被废,将如何向满朝的大臣、天下的百姓交代?那时冯公公已带着她的旨意去了内阁,想阻拦已经来不及了。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云台,担心张居正真的同意她的主张把皇上废掉。然而,她担心的事情终于没有发生。探明了张居正的心底,她索性假戏真做,板着脸说道:
“咱的主意已定,这个皇上一定要废掉!”
“太后!”张居正喊了一声,霍然站起,突然又双膝跪地,侃侃言道,“你若真的要废掉皇上,首先,你就把我这个内阁首辅废掉。”
一直在旁边冷静观察的冯保,这时候也看出了端倪,连忙也跟着张居正跪了下去,奏道:
“启禀太后,老奴不单是皇上的顾命大臣,还是皇上的大伴,要废掉皇上,你先给老奴赐死。”
“赐死?”李太后一愣。
“对,赐死!”冯保嘴一瘪,眼泪说来就来,呜咽着说道,“皇上被废了,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李太后此时是悲喜交集,悲的是皇上不成器,喜的是两位老臣对皇上都如此忠心耿耿。她亲自起身上前扶起内外两位相臣,吩咐身边内侍:
“去乾清宫,请皇上到这里来。”
少顷,听得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但见满脸愧色的朱翊钧诚惶诚恐地走了进来。打从奉先殿前李太后怒气冲冲乘轿而去,朱翊钧的一颗心就一直如同油煎。母后扬言要废他,无论陈太后怎样替他求情,终是一个不松口。想到自己刚刚知晓事体,尝到一点当皇帝的快乐,就要被废掉,不但要搬出乾清宫而且要永远离开京城。这一惊吓,着实让他顶门走了七魄,脊上溜了三魂。在陈太后的一再抚慰下,他恍恍惚惚回到乾清宫,一心等着母后召见张先生商讨的结果。如今母后命他来到云台,他也不知等待他的究竟是祸是福,所以一进门来就低着头,不敢看母后的脸色。
看到皇上站在门口迟疑不决的样子,张居正首先站起来肃容言道:
“皇上,请到御榻就座。”
朱翊钧一听师相的口气一如平日,对他充满恭敬,心里头忽地一热,不免抬起头来看了看母后。李太后此时也正凝定眼神儿看着他。四目相对又倏然分开,李太后冷冷言道:
“钧儿,张先生让你到御榻就座,你还愣在那里干什么?”
“谢母后。”
朱翊钧顿时如释重负,他坐上御榻后,张居正立即对他跪下,行君臣觐见之礼。
“元辅张先生请起。”
朱翊钧泪花闪闪,恨不能亲下御榻把张居正扶起。待张居正回到绣椅上坐好,李太后又道:
“钧儿,张先生保你,这皇上的位子,还是由你来坐。”
“谢……”朱翊钧本想说“谢谢张先生”,想想又不妥,以君谀臣的事情小时候做起来,浑然不觉羞耻,但现在既已长大,再这样做,岂不令他汗颜?想了想,改口道,“谢母后宽宥。”
“宽宥宽宥,”李太后冷笑一声,“若不是张先生和冯公公保你,为娘的决不宽宥!”
朱翊钧浑身一战,讷讷言道:“儿再不敢胡来。”
“再胡来,就谁也保不了你,”李太后秀眉一竖,火辣辣斥道,“做下这等荒唐事,也不能太便宜了你,不惩罚一下,你哪里会吸取教训!”
冯保这时又想做好人,便道:“启禀太后,念皇上是初犯,如今他已痛心疾首,依老奴愚见,惩罚就不必了。要惩罚,就惩罚孙海、客用他们两个。”
“这两个如何惩罚?”李太后问。
“将他们各杖二十,降为净军,发往南京孝陵种菜。”
“这处理也不算太重,”李太后颔首同意,又道,“那两名宫女,都叫什么?”
冯保答:“被客用削了头发的那一位,叫巧莲,另一名叫月珍。”
“这两个,咱看巧莲还有闺秀之风,就将她调来慈宁宫,在咱的左右侍候。那个月珍,不能再让她呆在尚仪局,干脆把她发落到浣衣局。”
“太后明断,老奴遵旨执行。”
听说要把孙海、客用二人贬谪到南京去,朱翊钧心里头十二分的不情愿,但此时哪有他说话的分?纵有再大的愤懑,也只能隐忍。偏在这时,李太后又道:
“奴才都惩罚了,当皇上的,不说曲流馆发生的那种龌龊事,单姑息养奸这一条,就该重罚!张先生,前朝的皇帝,如果做错了事,该是如何处置?”
张居正虽然保了皇上,但觉得给予薄惩,对纠正皇上的玩愒之心有利无弊,因此答道:
“前朝不少皇帝,做错事后都下过罪己诏。”
“罪……”李太后没听明白。
“罪、己、诏,”张居正一字一顿回道,“就是皇帝将自己所犯的错处写成诏示以告天下,以此来警醒自己,表示悔过之心,决不重犯。”
“如此甚好,”李太后答应一句,又问朱翊钧,“钧儿,你意下如何?”
朱翊钧哪肯将自己做出的丑事儿抖搂出来告示天下?但迫于太后的压力,他只得硬着头皮回答:
“张先生建议甚好。”
李太后看得出儿子的态度勉强,但她深谙“矫枉必须过正”的道理,对张居正说:
“张先生,你今儿个回去,就替皇上拟出罪己诏来,明日送通政司,在邸报上登载。”
一连数日,乾清宫内一改往日祥和融洽的气氛。上到皇上皇后,下到宫娥彩女小火者,一个个脸上都像是挂了霜。个中原因不言自明——仍是曲流馆事件的余波。朱翊钧虽然没有被废黜,但冯保却仰恃李太后的支持,在紫禁城内宫中搞了一次大清洗。凡是平日他看不顺眼的内侍,不降即谪。由牙牌太监降为乌木牌火者的有七十多人。被调出内廷前往南京、凤阳、南海子等处充当净军做苦役的,又有五十多人。一百多位在皇上跟前服侍的貂珰,转眼间都成了臭水沟中的虾子任人撮捏。这是万历改元以来内宫最大的一次人事更易,弄得鸡犬不宁人人自危。这次撤换最多的是乾清宫内侍,大大小小的管事牌子被撤换了二十多个,讨皇上喜欢的奴才几乎撤得精精光光。孙海、客用两个被打得遍体鳞伤,押解到南京充当净军去了。冯保作为司礼监掌印,名义上统辖内廷二十四监局,但对乾清宫的内侍,哪怕是一名小小的火者,他也不敢擅自变动。这皆因乾清宫是皇上机枢之地,所有内侍都由他钦点。冯保这次之所以敢老虎嘴上捋须,皆因皇上犯错在前。如今安插进乾清宫来的管事牌子,清一色都是冯保精心挑选的亲信。皇上虽然还是威加四海的九五至尊,但在乾清宫中却成了地地道道的“孤家寡人”,这种处境,怎不令他黯然神伤。
还有更令朱翊钧揪心的事,便是张居正替他草拟的《罪己诏》,诏文用词尖刻,用自唾其面来形容犹嫌太轻。朱翊钧读过一次,顿觉胸闷气短,他再没有勇气来读第二遍。他恨不能把那份《罪己诏》撕个粉碎,但撕了又有何用?它早就登载在通政司邸报上,通过邮传发往全国各府州县。想想自己身为皇帝,却不得不将这一点点“秽行”公之于众,让全国的蕞尔小官都将它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朱翊钧就恨得咬牙切齿。但所有的怨恨都只能深埋于心。自孙海、客用离开之后,对调入乾清宫来服侍他的这些个陌生面孔,他是一个都不敢相信。
却说这一日用过早膳,他踱步到东暖阁,刚坐下啜了两口茶,听得门口有人禀道:
“奴才张鲸求见皇上。”
张鲸是司礼监八个秉笔太监之一。年纪虽然只有三十五六岁,在内廷却差不多待了将近二十年。他五岁被阉送入宫中,在内书堂读了六年书,在太监里头是个难得的秀才。他与时任杭州织造局督造的钦差太监孙隆是好朋友,经孙隆的推荐,他投到冯保门下。冯保赏识他为人谨慎,写得一笔好字。前年,便将他从御马监管事牌子的位子提拔为秉笔太监。在司礼监,除了张诚,他算是第三号人物了。此人平常言语甚少,口上从不言是非之事。因此,在这次内廷人事变动中,他被冯保挑来每日往东暖阁当值,给皇上送本读本。
听到张鲸的声音。朱翊钧皱了一下眉头,懒洋洋地说道:“进来吧。”
张鲸蹑手蹑脚走进来,在御榻前跪下了。朱翊钧瞟了一眼他捧进来的奏匣,问:
“今日有何重要的奏本?”
“有内阁首辅张先生的一道疏。”
“什么疏?”
“《皇上宜戒游宴以重起居疏》。”
“又是这件事,简直没完没了。”朱翊钧心里头嘀咕了一句,他已是十分厌烦,稍稍愣了一会儿,他吩咐张鲸道,“起来,坐到杌儿上去,念疏文。”
张鲸赶紧爬起来,打开奏匣,取出张居正的那道疏,小心翼翼念将起来:
自圣上临御以来,讲学勤政,圣德日新。乃数月之间,仰窥圣意所向,稍不如前……
读到这里,张鲸稍作停顿,偷偷觑了朱翊钧一眼,见他仰着下巴瞧着窗外的树影出神,脸上毫无表情,便吞了一口口水,继续念道:
微闻宫中起居,颇失常度;但臣等身隔外廷,未敢轻信,而朝廷庶政未见有缺,故不敢妄有所言。然前者恭侍日讲,亦曾举“益者有三乐而损者亦有三乐”,“益者有三友而损者亦有三友”两章,以劝导圣上。语云:“树德务滋,除恶务尽。”曲流馆之事发生,内廷务必整顿,其各监局管事官,俱令自陈,老成廉慎者存之,谄佞放恣者汰之。且近日皇穹垂象,彗芒扫宦者四星,宜大行扫除以应天变……
“停!”朱翊钧忽然叫了一声。
张鲸收了口,朱翊钧盯着问他:“张先生说天象有变,可有根据?”
张鲸答:“钦天监几天前上了一道条陈,言过此事。”
“怎么讲的?”
“说是天上出现了彗星,尾巴扫着了紫微星座,这种星象是有内侍欺蒙万岁爷。”
“胡说八道!”朱翊钧愤愤地骂了一句,忽然感到失言,又改口道,“张先生说的是,咱们这个内廷,是要进行一次大扫除。冯公公不是已经大扫除了吗!”
“大概张先生还嫌扫得不干净。”
张鲸随话搭话,朱翊钧眼皮子一动,他听出张鲸话中有话,但他虑着张鲸是冯保的亲信,不敢贸然探问,只是朝他挥了挥手,言道:
“继续念吧。”
张鲸清了清喉咙,又一板一眼念将下去:
臣又闻汉臣诸葛亮云:“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臣等待罪辅弼,宫中之事,皆宜与闻。此后不敢以外臣自限,凡皇上起居与宫壶内事,但有所闻,即竭忠敷奏;若左右近习有奸佞不忠者,亦不避嫌怨,必举祖宗之法,奏请处治。
皇上宜戒游宴以重起居,专精神以广圣嗣,节赏赉以省浮费,却珍玩以端好尚,亲万机以明庶政,勤讲学以资治理。
张鲸念完,却不见朱翊钧有任何反响。原来这位皇上的思想早就开了小差,他在想着“宫中府中,俱为一体”这句话。按洪武皇帝订下的规矩,内廷的太监与外廷的官员是不能互相交接的。此举是为了保持朝廷的政体清肃,既不让太监干政,亦不让外廷官员干预皇室私事。有违例者,轻者贬黜,重者剥皮。如今,张居正在这份奏疏中居然提出宫府一体的话,而且申明“此后不敢以外臣自限”。若准了这奏疏,就等于是往自己身上多加了一道制箍,想想后果,朱翊钧不寒而栗。他抬起头来,才发现张鲸早就收了本子,便心不在焉地问道:
“念完了?”
“念完了。”张鲸答。
“待会儿,把张先生这道奏疏送往慈宁慈庆两宫,让两位圣母过目。”
“奴才遵旨。”张鲸停了一下,又试探着问,“万岁爷,如果太后娘娘问奴才,万岁爷是个啥态度,奴才该如何回答?”
“还是那四个字,依奏允行。”朱翊钧烦躁地回答。
“奴才明白了。”
张鲸收拾好奏匣,正要告辞前往慈宁宫,朱翊钧仿佛记起了什么,又把他喊住,问道:
“朕让你查的东西,查到了吗?”
“可是建文帝的那首诗?”张鲸问。
“是的。”
“奴才查到了。见万岁爷没问,奴才不敢主动拿出来。”
张鲸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张折叠起来的洒金笺纸,恭恭敬敬递到朱翊钧的手上。
朱翊钧抖开一看,一笔圆润的蝇头小楷,工工整整抄了两首七律:
风尘一夕忽南侵,
天命潜移四海心。
凤返丹山红日远,
龙归沧海碧云深。
紫微有象星还拱,
山漏无声水自沉。
遥望禁城今夜月,
六宫尤望翠华临。
阅罢楞严磬懒敲,
笑看黄屋寄围瓢。
南来嶂岭千层迥,
北望天门万里遥。
款段久忘飞凤辇,
袈裟新换衮龙袍。
百官此日知何处,
惟有群乌早晚朝。
朱翊钧默看一遍,又吟诵一遍,看得出他神有所伤。沉思有时,他忽然从案几的镇纸下拿出一张笺纸递给张鲸,言道:
“你看看,朕这里也有一首。”
张鲸慌忙接过,一看是朱翊钧的手迹:
牢落西南四十秋,
归来花发已盈头。
乾坤有梦家何在?
江汉无情水自流。
长乐宫前云气暗,
朝元阁上雨声愁。
新蒲细柳年年绿,
野老吞声哭未休。
张鲸读着读着,一半被诗中的忧郁之情所感动,一半出自对朱翊钧心情的揣摩,竟然两眼一挤落下泪来,几滴泪珠打湿了笺纸,他吓得浑身一哆嗦,连忙跪下乞告:
“奴才该死,污了万岁爷圣迹。”
张鲸的这番表演让朱翊钧大受感动,但他并不表露,只抬抬手让张鲸起来,问他:
“你为何落泪?”
“奴才看到万岁爷这么认真地抄录建文帝的诗,心里头十分感动。”
“啊,是这样,”朱翊钧沉吟着说,“只是还不能断定,这首诗是不是建文帝所作。”
“诗写得过于凄凉,但依奴才看,应该是建文帝原作。”
“你怎么知道?”朱翊钧说,“这首诗出自《徐襄阳西园杂记》,只录了这首诗却没提出任何佐证。”
“关于这首诗的佐证,在《碧里杂存》一书中有记载,”张鲸接着介绍说,“这书是正德年间一个叫董毂的人写的。此人是正德年间的进士,当过安义、汉阳两个县的知县。后因事罢官,归隐林下,遂写了这本书。”
朱翊钧问:“关于建文帝,书上有何记述?”
张鲸答:“对建文帝旧事,书中记载颇详。说建文帝尚在髫年之时,太祖皇帝夜里做梦,看到内廷左右楹柱,有黑白二龙缠绕相斗。左边楹柱上的黑龙战胜。天亮后,太祖发现燕邸——也就是后来的永乐皇帝爷,与皇太孙——也就是后来的建文帝,各抱一根楹柱嬉戏,而燕邸恰恰在左边那根楹柱,太祖心下便起了疑心。后太祖带着燕邸与皇太孙阅御马,出了一个上联让两人对,太祖出的上联是‘风吹马尾千条线’,太孙对曰‘雨湿羊毛一片毡’,燕邸对‘日照龙鳞万点金’。太祖一听,不免心下喟叹天命不可违。他传位太孙后,曾封锁一箧,密召已成为建文帝的太孙说:‘你若他日遇到大难,垂死之际,方许开视。遇到小灾,则万不可打开,切记切记。’到了壬午那一年,燕邸从北京发兵,靖难之师围了南京紫禁城。建文帝危急之中,便打开太祖给他的箧笥。只见里面惟有僧衣帽一副,度牒一纸,剃刀一具而已。建文帝遂连夜削发,纵火焚宫,从暗沟中逃出。有司便以自焚而奏达于永乐皇帝爷。建文帝这是顺天知命,见机保身。至正统年间,距靖难之变不觉已有四十年,有一天,云南布政司衙门忽然来了一个老僧,杖锡从甬道入正堂,南面而立,曰:‘吾即建文帝也,今吾年八十,彼已传四朝,事即定矣,吾有首丘之怀,故欲归耳,汝等可为奏闻。’说着就从袖里掏出诗笺来。藩臣难辨真假,便着人将老和尚礼送来京。其时建文帝时的宫中旧人大都物故,有一个老宦者还活着,他说:‘老和尚前身是否就是建文帝,吾能验之。’说着让老和尚脱去左脚鞋袜。他一见老和尚的脚板心,便抱脚痛哭。原来这老宦者当年曾在宫中为建文帝侍浴,知道建文帝左脚板心上有一颗黑痣。今老和尚脚上恰恰就有一颗,老宦者因此断定是建文帝无疑。有了这个鉴定,朝廷也就善待老和尚,留在宫中奉养。不二年,老和尚圆寂,朝廷亦在万寿山旁为他立了一座坟墓。”
张鲸仔细讲了朱翊钧所抄这首诗的来龙去脉。朱翊钧觉得这张鲸博览史籍,还是个有心人,便问他:
“你抄的两首诗,又是个什么来历?”
“这两首诗出自《蜀都杂抄》,说是贵州金竺有一座小庙,叫罗永庵,有一天来了个老和尚,在庵内的墙壁间题了这两首诗,后人有人读到,认定这是建文帝的手书。”
“那老和尚呢?”
“题完诗就走了,不知所终。”
“这又是一种说法。”朱翊钧仿佛充满了伤感,“关于建文帝的下落,朝廷一直没有明确记载。”
“野史上倒有不少。”
“野史不足为信啊。”
“万岁爷说得太对了,就说奴才方才提到的《碧里杂存》,不少人就讥它是齐东野语。”
“朕让你找建文帝的诗,你可曾对人讲过?”
“没有,”张鲸哈着腰答道,“奴才怕下头人乱猜万岁爷的心思,连冯公公那里都不敢透个口风。”
“你做得对,”朱翊钧紧绷着的脸忽然露了一点霁色,他又问张鲸,“你说,朕为何要找建文帝的诗?”
“这……”张鲸倒吸了一口凉气,嗫嚅着说,“这个,奴才不敢乱猜。”
“你说,说错了,朕恕你无罪。”
有了这句话,张鲸胆子略壮了些,但他仍不敢看朱翊钧的脸色,只低头言道,“奴才猜想,万岁爷大概因曲流馆的事已是伤透了心。”
“唔,接着说。”
“因此就想到被永乐皇帝逐出皇宫的建文帝,想到他隐姓埋名,流落民间……”
张鲸说到此处,再也不敢往下讲了,因为他看到朱翊钧的双眼噙满了泪水。过了一会儿,他见朱翊钧双手将那诗笺揉皱又抚平,抚平又揉皱,便又轻声喊了一句:
“万岁爷!”
“嗯?”朱翊钧叹息一声,情绪激动地说,“我要是建文帝,既当了和尚,就决不再回这紫禁城。”
张鲸猛地跪下,哽咽着劝道:“万岁爷,你千万不要这样想,你是威加四海的太平天子!”
“你?”
朱翊钧如梦惊醒,他决断地把两张诗笺揉成一团摔到地上,对张鲸说:
“张鲸,你好好服侍朕,朕不会亏待你。”
“谢万岁爷!”
张鲸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