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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灯市口大街东二郎神庙广场向南折,是庙右街,向西对过称为庙前街。这里是京城有名的斗蟋蟀的场所。蟋蟀又名促织,斗蟋蟀的游戏源自唐代,到了南宋开始大盛。宋理宗时的奸相贾似道可以说是超一流的蟋蟀专家,他专门著了一部《促织经》,就织类、辨色、抓捉、调养与斗技诸方面作了详尽的阐述。宋亡元兴,斗蟋蟀游戏由杭州传至燕京,元亡明继,特别是永乐皇帝迁都燕京之后,这斗蟋蟀的游戏,在这勋爵贵胄绅士戚畹纨绔膏粱充斥的京师,已是历两百年而不衰。特别到了宣宗一朝,此戏已是玩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宣宗听说苏州地面出产上等蟋蟀,遂密诏苏州知府况钟捕捉一千头贡至京师,一时间,苏州蟋蟀奇货可居。苏州卫中的武弁,逮一头蟋蟀的奖赏如同斩杀一个虏首。曾有一个善逮蟋蟀的卫中小校因蟋蟀逮得多而获得卫所百户的世职,这也是前所未有的奇事。而宣德窑中的蟋蟀盆子也成了瓷器中的珍品传至现在,区区尺五之盆,竟值数百两银子。当时就出了一首歌谣单道此事:
促织瞿瞿叫,
宣德皇帝要。
百货皆作贱,
蟋蟀盆子俏。
由于宣宗的提倡,京师入秋以来,家家户户皆捕养促织,斗促织场也比比皆是。当时有一位在京城做官的歙县人闵景贤,写了一首《观斗蟋蟀歌》,专道京师斗促织的盛况,歌曰:
燕市斗场户挨户,
正酒色天好决赌。
各提斗盆绣花篓,
摩挲入手澄泥古。
高下参差列两庑,
似为秋虫判疆土。
昨夜寻声向秋圃,
金翅麻头合虫谱。
蹲踞盆中势虎虓,
未许他虫跳梁侮。
作势登场势逾怒,
双须立似旌旗竖。
积怒不动目相拒,
一阵一阵骤风雨。
战胜长鸣鸣以股,
主人夺采盆安堵。
保抱小虫歌大武,
指盆笑谓将军府。
嘤嘤跃跃何比数,
饮之食之气则鼓。
有雄杰然起行伍,
心有主人目无虏,
斗场四塞主寰宇。
隆庆之后,京城斗促织盛况虽不及前朝,但每当七八月间,依然是赌门大开,举城如狂。而庙前街则是京城斗促织最为集中之处,小小一条街,家挨家户挨户皆是促织斗场。因此,久而久之,人们倒忘了庙前街的本名,而直呼曰促织街。
这天晚上酉戌之交,促织街上华灯璀璨人潮如涌,街上三十多家斗促织场,每一家都满囤囤的尽是人,其中最大的一家斗促织场叫“秋魁府”。入门即是照壁,绕过照壁再入一道门便是一间五楹大厅,是促织主斗场,正中摆一矮脚红木条桌,三把椅子,主斗双方主人打对面而坐,正中坐着的是店中牙郎,担当仲裁的角色。四周摆了许多长条凳儿,由里及外一层高过一层,这都是为观众预备的。两庑靠里,以及楼上还有许多分隔的雅间,这是为那有身份的人备下的。他们既可以在此饮酒作乐,也可以互斗促织,如果主厅里的促织大战开始,他们更会参加下注。须知所有进促织场的人,都是携带了银钱前来赶场的赌客。如果说促织街其余各家的赌客多半都是市井小民,那么这秋魁府则是一掷千金的豪赌之所。曾有人在这里一夜暴富,但更多的人在这里得到的却是倾家荡产的悲惨下场。
今晚在秋魁府里摆擂台的是一个名叫毕愣子的人,他的绰号叫“促织王”。单听这绰号,就知道他在此一道中的名气。毕愣子世代居住京师,从小顽皮泼野,读了三年私塾,连个《百家姓》都背不全,可是掏鸟窝抓蜻蜓驯狗儿逮耗子,他样样都是能手。打从九岁上玩起了促织就一发而不可收,干脆逃了学堂一心鼓捣这虫子,父母奈何不得只得由他。毕愣子十五岁上,就提了秸笼竹筒蟋蟀盆子来这促织街上搦战,虽是小打小闹,却也赢多输少。此后又经过十几年历练,他终于混出个“促织王”的头衔,偌大京师,再没有第二个人比得过他。就凭着这宗本领,他居然也积攒起万贯家财,成了人人敬畏的毕大爷。
不觉酉时已尽,秋魁府中灯火亮炽人头攒动。只是大厅里红木桌旁的三把椅子却还空着。皆因毕愣子在这里摆擂,已是一连赢了十二场。京师内外许多不信邪的高手都无一幸免败下阵来,大把大把白花花的银子都流进了毕愣子的口袋,如今已无人敢来应战了。店里的牙郎恐冷了场,站在红木桌前上齆着鼻子大声喊道:
“席前各位先生相公,毕大爷说了,凡今夜里应战之人,一律皆有让头。你道如何一个让法?只要你这位爷驯出的虫王能咬伤他的金翅大将军,哪怕只是掉了腿儿折了翅儿损了牙口,这其中任何一样出现,即便阁下的宝虫战死殉了身子,也算他毕大爷输了,你就能拿到毕大爷的一千两彩银。大家伙儿说说,这让头大不大?”
“大!”
“毕大爷有没有量?”
“有!”
众赌客一齐吼起,声如轰雷。牙郎又撺掇着高喊:
“哪位爷出来应战?”
大厅里鸦雀无声。凳儿上坐着的人都知道毕愣子的盖世绝技,谁肯上这个当。
牙郎见无人吱声,跑进厅右第一间雅室,“促织王”毕愣子就待在里面。须臾间牙郎又出来,兀自高喊:
“小的请示了毕大爷,把彩头加大,一千二百两,哪位爷应战?”
人群中开始有人窃窃私语,但仍没有人应声。牙郎一急,鼻子更齆了,只听他加码喊道:
“一千五百两。”
仍无人搭理。
“一千八百两。”
……
“一千九百两!”
……
“两——千——两!!!”
牙郎不断抬高赌码,人群中开始骚动。这些赌客本都是为钱而来,耳听这大一笔财喜,能有谁不动心?一时间,只见眼冒绿火者有之,颊泛红潮者有之,交头接耳者有之,摩拳擦掌者亦有之。激动归激动,终是没有人有勇气站出来。偏是牙郎伶牙俐齿,撩拨得人心中发痒:
“各位爷们儿,毕大爷的那几头战虫,你们早都见识过了,未必就真的是天下无敌?你们都将自己的竹筒儿秸笼子绣花提篓仔细瞧瞧,说不定里面就有一位孙大圣能赢得这两千两银子。白花花的两千两现银哪,我的爷们儿!”
牙郎喊得口干舌燥,不觉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仍是没有人应战。牙郎正自泄气站在一厢揉他的鼻子,忽然从人缝儿里钻出个人来,看上去不到三十岁,白白净净,清清瘦瘦,穿着一件细葛布的元青圆领直裰,头上戴着东坡巾,整个穿戴气质,活脱脱就是一个落第秀才。只见他手上提着一只二寸来高的楠竹筒,筒口上塞着些蒲草,不慌不忙踱到红木桌前,问牙郎:
“你说是两千两?”
“对,两千两!”牙郎口上虽答得坚决,一双绿豆眼却在来人身上睃来睃去。须知敢来这里叫阵的,都是京城里的富家浮浪子弟。可眼前这个人一副穷酸相,他免不了狐疑问道,“你来挑战咱毕大爷?”
“是。”来人提起竹筒晃了晃,又说,“你去跟毕大爷讲,两千两太少。”
此语一出,全场突然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眼光都射向这位“落第秀才”,众人无不纳闷:这是哪里冒出来的一个穷措大,敢跑到这里来打诳。
牙郎也是站在原地不挪步,盯着来人说道:“客官,小的提醒你,赌场无戏言,赌资对等,毕大爷出多少,你就得出多少。”
“少啰唆,去跟毕大爷讲。”应战者口气也很硬。
牙郎“嗯”了一声,刚刚转身却见东厢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人。只见他冬瓜身材南瓜脸,狐狸眼睛猪肚腮,手中摇着一柄尺五大折扇,一摇一晃走过来。这人就是鼎鼎大名的“促织王”毕愣子。他是听到了牙郎与来客的对话才走出门的。他一出门,立刻引来大厅里一阵喧哗,众赌客都鼓掌向他致意。他踌躇满志地朝赌客们挥挥手算是还礼,然后收了折扇,朝来客一拱手,貌似谦恭内实倨傲地问:
“在下姓毕,请问客官贵姓?”
“姓金。”来客拱手还了一礼。
“如何称呼?”
“就叫我金秀才好了。”
毕愣子点点头,又摇起折扇问道:“阁下嫌彩头小了?”
“是的。”
“你想加到多少?”
“加一千两。”
“三千两。”毕愣子眼光一闪,一股难以掩饰的兴奋挑上眉尖,他嗖的一声又收了折扇朝手心一捣,喊道,“拿银票上来。”
“好嘞。”
只听得他手下一个小厮答应,旋即把一张三千两的银票交到牙郎手中。金秀才哪肯示弱,也从袖里摸出一张银票给了牙郎。
牙郎把毕愣子的银票收拾好,却把金秀才的银票打开,正面反面倒过来翻过去看了半天,金秀才斜睨着他,不满地问:
“看出假了?”
牙郎赔笑说:“没有没有,初次打交道总得小心。”
“宝祥号的,见票即兑,假不了!”金秀才淡淡地说,接着掉头问毕愣子,“请教毕大爷,如何一个玩法?”
“按规矩三局定胜负。”
“是三头虫还是一头虫?”
“三头亦可,一头也可,这由咱俩商定。”
“那就请毕大爷定下。”
“哪有这道理,阁下你来攻擂,理当由你来定。不然,这些观战的爷们儿,就会笑话咱欺负人。”
毕愣子志在必得,所以显得宽宏大量。金秀才笑一笑,望了望挤得水泄不通的大厅,说道:“毕大爷既然谦逊,在下就得罪了,一局定输赢如何?”
毕愣子正中下怀,因为他的那只金翅大将军所向无敌,七月以来已连赢过五场,为他赚了上万两银子回来。如今已歇了三天,正是养精蓄锐等着痛快淋漓搏杀一场。于是道了一声“好”,让人给他提上那只精致的秸笼。两人就在红木桌两头落座了。
牙郎主持,两人交换竹筒秸笼互看各自的战将。
促织既为虫戏,这里头也有许多学问,单说促织种类,从颜色来分,就有红紫头、黄麻头、青黄头、白麻头、淡黄麻头、红麻头、青金麻头、紫麻头、栗麻头、柏叶麻头、黑麻头、半红麻头、乌麻头等数十种之多。其中青为上,黄次之,赤次之,黑又次之,白为下。金秀才接过牙郎递上的毕愣子的秸笼,透过草隙朝里一看,筒底细沙上蹲着一头战虫,身子如蟹壳青,头圆牙大,腿长项宽,红钳赤爪,金翅燥毛。只见它困在里头焦躁不安,辗转腾挪,恨不能一头撞破笼壁。不由得心里头啧啧称叹:“果真是一副王者相,喊它金翅大将军还是亏了,应称它为金翅虎!”再说毕愣子接过金秀才的竹筒儿一看,里面的一只促织身黑如墨,屈腿卧着,埋首如老狐,惟一谈得上品相的是它的如同浇过油的一颗大方头。毕愣子心下忖道:“这虫儿只是个中品,且还懒洋洋不在状态,若上起阵来,不消三两下,就会被金翅大将军撕个稀烂。”心中有了底,他决定卖个人情,把眼前这个想占便宜的书生戏弄一番。他退还竹筒时,一双狐狸眼睛眨个不停,讥笑着问:
“这虫儿叫啥?”
一阵嘈杂后,大厅复归沉寂,数百双眼睛直直地都盯着那只红木桌。只见牙郎将一只口阔一尺的青花蟋蟀浅底盆摆上了桌面。
“黑寡妇。”
“名儿俗。”毕愣子心里头咕哝,嘴上说:“金先生,你这只虫儿在筒里闷养得久了,似乎沾了太多的潮气。”
金秀才看出毕愣子的轻蔑,取笑道:“是啊,这是只雌虫,待字闺中,看样子在怀春。”
“金先生会说笑话,金翅大将军你已看过,有何评价?”
“的确一头好虫,活像猛张飞。”
“既是这样,你不是白白送银子吗?”
金秀才瞟了毕愣子一眼,说道:“赌场无戏言,银票既已交出,就决无反悔之理。”
毕愣子顿觉这位白面书生还有几分豪气,于是答道:“好,金先生是痛快人,我毕某索性把彩头加到一万两,怎么样?”
“一万两?”金秀才一愣,红着脸说道,“对不起,在下今日只带了三千两来。”
毕愣子笑道:“金先生误会了咱的意思,你的三千两不变,咱这头加到一万两。咱若是赢了,就拿你的三千两,你若赢了,就拿走一万两。”
“这样不公平吧?”
“就冲你金先生这等勇气,咱毕某认了。”
金秀才眉宇间溢出惊喜,抱拳一揖说:“恭敬不如从命,金某这厢领情了。”
两人刚把条件谈妥,那牙郎立马站起身来,扯着嗓子大喊:“各位爷们儿,赶快下注呀,金秀才挑战促织王,今夜里有一场好戏看!”
大厅里顿时又乱成了一锅粥,各位赌客纷纷解囊掏出银钱。只见秋魁府几个一色号衣的小厮拿了竹篚挨个收钱并发放等值的铜牌。这铜牌乃秋魁府特制,以作结账时兑付的凭证。人群中十之八九都把赌注押在毕愣子这边,偶尔有那么几个押给了金秀才的,便落得旁边人的讥笑:“你看那小白脸,从上看到下没一点气势,你押上他,岂不是拿了银钱打水漂?”那人也不服气,摇着手中的铜牌,反唇相讥道:“他既揽这瓷器活,肯定就有金刚钻,等着瞧吧。”
一阵嘈杂后,大厅复归沉寂,数百双眼睛直直地都盯着那只红木桌。只见牙郎将一只口阔一尺的青花蟋蟀浅底盆摆上了桌面,盆子上架了半圆的铜丝罩,罩子左右各开了一个小门。毕愣子先将靠自己这边的小门打开,拿起竹筒抽开浮草,那只金翅大将军一跃而出,落入盆中,顿时上蹿下跳活泼非常,这股子剽悍之气,赢得堂上一片喝彩。
坐在另一头的金秀才,看着金翅大将军在盆子里活蹦乱跳,倒显得没有把握了,犹豫再三,才打开小门,把自己的那只“黑寡妇”放在盆中。
正在自个儿闹腾的金翅大将军,突然发现盆子中又来了一位同类,立刻兴奋异常。它顿时把四只螳螂腿往后一退,踞在盆边儿上,两只红钳叉开挠动,龇着小黄牙,对黑寡妇虎视眈眈,大有一跃上前将对方撕成粉碎之势。相比之下,黑寡妇瑟瑟缩缩一副怯懦之相,它低着头,微眯着眼睛,翅膀贴身敛得紧紧的。双方如此对视了一会儿,忽然,只见那金翅大将军纵身一跃,像一道闪电朝黑寡妇奔来。只听得轻轻一声脆响,是金翅大将军四腿落地的声音。它本以为如此一扑,一定会压断对手的颈项,殊不知扑了一个空,急忙回头一看,黑寡妇却不知何时已闪躲到它的后面。
这第一个回合,一个进攻一个躲,均无伤害,算是个平手。
金翅大将军本来就是个暴戾的主儿,加之养蓄了多日,攒足一身的劲,没想到第一扑就落了空,顿时撩起了怒火,只见它蹲在那里,坐着两条后腿,两条前腿不停地挠动,宽大的身段绷得紧紧的,伺机发动比第一扑更为猛烈的进攻。
黑寡妇则倦怠如前,眼眯眯地看着三寸之遥的金翅大将军,一副极不情愿过招的神态。
等候间,人们发现金翅大将军两条前腿挠动的速度慢了下来。突然,就在它两条前腿点地的那一刹那,这盖世英雄如同饿猫见鼠一般横空一跃,黑寡妇也刷地挺起身来张了翅子,金翅大将军似乎明白对手又会玩第一招时的把戏,在它落地前跳走。于是,它这一跃在空中就改变了线路,只见它翅膀一折,画了个优美的弧线,又凶猛地回扑下来。
依然是微微的清脆的一声,金翅大将军落在了原地。而黑寡妇又敛了翅子,依旧趴在原处一动不动,只不过受了这两扑,它不再那么懒洋洋,这会儿它也将一直收起的两只毛茸茸的钳子舞动起来。
经此两招,金翅大将军已是彻底被激怒。它第二扑四腿刚一落地,就又腾地射将出去,这回它不再跃起,而是瞄准黑寡妇直直地撞过去。须知这一身蟹青色的金翅大将军,是蟋蟀中的极品,俗有铜头铁臂之称。所谓铁臂,就是它的两只红钳,若这么平撞过去,黑寡妇躲避不及,一俟接近它的身子,金翅大将军就会把张开的双钳迅速合拢一夹一撕,黑寡妇非死即伤。这一回金翅大将军使出了“杀手锏”,黑寡妇焉敢怠慢,说时迟那时快,眼看金翅大将军舍命撞来,黑寡妇振翅一跃,就在它整个身子刚刚离地之时,金翅大将军已是挟雷带电冲到它的腹下,它还来不及飞得更高,金翅大将军的红毛铁钳已是扫到了它的后腿。黑寡妇缩收不及,早见右后腿已被夹断半截。
“呀,黑寡妇的腿断了!”一直瞪大眼睛屏住呼吸的牙郎,这时突然举着双手,对着大厅黑压压的人群兴奋地喊叫起来。立刻,整个大厅里爆发出欢呼,毕大爷的拥趸们一个个高兴得手舞足蹈。
自以为胜券在握的毕愣子,看到一对促织连过两招后,心里不免犯嘀咕,单从颜色形状两样辨识,这黑寡妇虽不是俗流,却也说不上是佳品,若是摆出来卖,也不过值三五个铜板。毕愣子相信自己辨虫的功夫,绝不会看走眼。但从它连躲金翅大将军的两扑来看,居然露出了那种以静制动的上乘功夫。毕愣子心中一咯噔,心想完了,老子射了一辈子的雁,今儿个晚上未必要让雁啄瞎眼睛?正晦气得没个头绪,忽然看见黑寡妇踉踉跄跄掉了半截后胯儿,他顿时又心花怒放。恰在这时,牙郎也来了那么一呼,惹起大厅里一片聒噪。毕愣子觑了金秀才一眼,只见他正襟危坐,盯着蟋蟀盆子两眼发直。也不知绊动了哪根筋,毕愣子竟动了恻隐之心,朝着牙郎吼了一句:
“你瞎嚷嚷个什么!”
牙郎挨这一吼,满脸尴尬地伸伸舌头,他又挥挥手示意大家安静。
盆子里,两只促织各踞一方,盆中间,是那一条断腿。
“金先生!”毕愣子轻轻喊了一句,语气中让人咂摸出那种胜利者给予失败者的同情。
“别急,往下看。”
金秀才一脸的冷静,他朝蟋蟀盆子努了努嘴,毕愣子与牙郎的眼光才又落到那两只战虫上。
由于钳断了黑寡妇一条腿,金翅大将军得意洋洋。只见它飞跃腾挪精神倍加。黑寡妇虽然断了一肢,却也相当镇定,蹲在那里,好像是一团时刻都会爆炸的惊雷。金翅大将军本想把黑寡妇撩拨出来作战,见黑寡妇纹丝不动,它按捺不住,又一次纳头冲了过来。这次黑寡妇再也不闪躲,而是挺身站起,虽然只有三条腿,却铜浇铁铸一般屹立。当金翅大将军的一对大红钳像两支长矛刺来之时,黑寡妇迅若蛟龙伸出双钳相接。顿时,四只钳子紧紧纠在一起。金翅大将军左扳右扳,终是摆脱不了钳制。按行家说法,这叫攒夹。两虫相斗,按品类分文口武口,两者区别,如拳教中软功硬功。牙甫相交,敌虫即走竟至绝茨者,这是文口。猛不可当,合钳即头开项裂者,乃是武口的表现。今日场上的两只战虫,很明显,黑寡妇是文口,而金翅大将军则是百战百胜的武口。应该说,举钳相迎,应非文口的强项,如此硬碰硬,文口肯定吃亏。但此时的黑寡妇,却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英雄气概,居然敢同金翅大将军进行肉搏。而且双钳宛若神助死死箍住金翅大将军,让其挣脱不开讨不到半点便宜。双方这样僵持了一会儿,黑寡妇的大方头突然向左一偏,同时也松了金翅大将军的左钳——这也是斗技之一种,称为敲钳。金翅大将军毕竟身经百战,黑寡妇变出此招在它意料之中。当黑寡妇的钳子一松,它反过来又把它抓住。黑寡妇发现此招不奏效,立即又调整姿势,再次将头侧转,做犀牛望月之势,以自己的牙外盘,频频敲击金翅大将军的牙根。金翅大将军对这一招没有料到,因此来不及防范。连敲几下,金翅大将军牙口松动疼痛难忍。本来强有力的一对钳子忽地就软了。此时它也鼓足力气将头撞向黑寡妇的颈子——这是自救之法,只要黑寡妇保护颈项,两只钳子必然就会分开。这一招果然有效,黑寡妇立马收了双钳护住颈项。金翅大将军趁势一跳离开黑寡妇的攻击范围。但是,愈战愈勇的黑寡妇哪肯放过,趁跳到盆子另一侧的金翅大将军喘息未定,它已是饿虎扑羊一般奔来。金翅大将军牙口负痛无心恋战,只得跳起来躲避。慌乱中,它的矫健的金翅被黑寡妇的大黑钳刺破一只,这才真是破屋又遭连夜雨。斗到此时,金翅大将军已是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了。双方纠缠了一会儿,金翅大将军被黑寡妇逼到盆边无路可逃。这小小畜物,尽管已是遍体鳞伤,但毕竟是宁死不屈的“硬汉”。它受不了这等羞辱,于是拼尽全力朝黑寡妇撞来,此时的它,大概想与黑寡妇同归于尽了。但黑寡妇岂肯上这个当,只见它身子一磨躲过这致命的一击。金翅大将军由于用力过猛收身未稳,打横蹲踞的黑寡妇,看准金翅大将军的腰部,挺起大方头狠命一撞,立时,只见金翅大将军已是歪了脖子翻了肚儿被撞成两截。
“呀——”
牙郎又是情不自禁地一声尖叫。扭头一看毕愣子的一张冰脸,吓得赶紧捂住嘴巴。
通过牙郎的表情,大厅里的诸位赌客大约猜得出发生了什么,纷纷拥上前来观看,当他们看到金翅大将军已经身首异处而黑寡妇仍在蹦跶时,都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一时间,大厅里除了把赌注压在黑寡妇身上的少数几个赌客外,大都怅然若失噤若寒蝉。毕愣子做梦也没想到会是这种结局,因此痴坐在那里像个木头人。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站起来,朝金秀才道了一声“后会有期”,反剪起双手,一声不吭走出了秋魁府。